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發現 飛翔的鳥(馬悅)
    《飛翔的鳥》文\馬悅

    選自《朔方》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馬悅:女,回族,1967年5月1日生於寧夏同心縣。現供職於寧夏同心縣文聯。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北方文學》《飛天》等報刊雜誌發表文學作品二十餘萬字。寧夏作協會員。

    好不容易套來的鳥不見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找遍了,一根鳥毛都沒有碰見。馬民全老漢心上壓了一塊石頭。

    有好些日子沒有瞅見馬民全老漢在村子轉悠的人們,那一天看見馬老漢低著頭,一個人走在村道上,他們想,馬老漢又有了心事。

    鳥是馬老漢套來為女人二十年祭日上舉念的宰牲。

    距離女人的祭日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馬老漢就想著宰牲。活著的人沒有啥,對亡人來說,期盼一年的祭日有多麼的迫切,因為在那一天亡人才有機會得到真主的放捨,回到家裡來跟親人會面。活人是看不到的,但心裡明白。這一天是要宰牲的,炸油香1(回族用語,用香油炸熟的麵餅),點香,請阿訇干耳麥裡2(伊斯蘭用語,祭奠亡人的一種宗教形式),捨散油香和乜貼3(伊斯蘭用語,舉念捨散的錢)。一屋子、一院子的香氣。一村子的人都將品嚐到干耳麥裡的油香。亡人會感受到一村子的人在迎接他(她)。

    二十多天過去了,馬老漢見兩個兒子還沒有動靜,便終於按捺不住了,飯桌上把過祭日的話對大媳婦說了,你媽的祭日快到了。大媳婦說,大,家裡的雞在我爺的祭日上宰了,羊剛生下羊羔子,我媽的祭日上宰啥?他沒有再說話,低頭吃飯。端上來的是酸白菜、黃米飯,裡面有零星的白米。農村人一般吃不出啥花樣來,尤其是冬天,早上一頓黃米飯,晚上一頓麵條子。這已是規律了,菜的變化也不大,酸白菜可以冷吃,也能熱了吃,味道大致不會變。能炒的是洋芋和蘿蔔,每一家都有一個儲備洋芋蘿蔔的窖。這就是一個很富足的冬天了。肉菜很少。馬老漢是有一把年紀的人了,吃上卻不講究,胃好,就感覺飯菜很可口。女人在的時候,端上來的飯菜跟兒媳沒有啥區別,但吃的滋味不一樣,氣氛不一樣。女人端上飯菜並不離開,坐在他的身邊,替他夾菜、倒水,不停地說話。桌子的一邊坐著四個娃娃,女人也替他們夾菜。飯是堵不住女人的嘴的,她在飯桌上的話題並不新鮮,甚至重複幾遍了。女人愛說,他也愛聽。他和娃們幾碗飯吃過了,女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她說到激動處就笑,娃娃也笑。一頓黃米飯在說話聲和笑聲裡吃出了肉的味道。

    兒媳婦不一樣,她端上飯,倒上水,遠遠地坐在鍋灶前的矮凳上,靜悄悄地吃,生怕弄出啥響聲來。三個孫子都上學去了。飯桌前很安靜,老漢吃得就快。他放下碗筷,用手絹擦嘴,臨出門說了一聲,你烙上幾個油香就行了,其他的我想辦法!又問了一句,喜蛋來電話了沒有?兒媳婦回答道,沒有。聽兒媳婦回答完後,他有點後悔了。喜蛋是他的大兒子,在建築工地上看場子,很遠,在省城。包工頭回家過冬一時半會兒是不會給兒子發工錢的。這個他知道,兒子給他說過。再說了,上學的孫子也花錢呢!兒子是有負擔的。

    大兒子大約也把母親的日子忘了吧!二兒子前幾年全家搬進縣城,為了娃娃能夠上個好學校。二兒子沒有打電話來。他有二兒子的號碼,但沒有打。去年,女人十九年祭日的時候,是二兒子給錢讓他過的。宰的是羊。縣城的開銷比農村大,一家子人也不容易。女兒那邊就想都別想,給人家的人了,即使女兒願意可人家還有公公婆婆呢!在女人二十年的祭日上,馬民全老漢想一個人過。究竟宰啥他還不知道。照往日,吃過飯,他會到自己的屋子裡靜靜地躺會兒,看看經,或者禮拜。那天他沒有進屋子。

    屋子是向北的土坯房子,兒媳婦天天要掃的,一個清潔亮堂的屋子,女人在時就住在這裡,也跟現在一樣的清潔。屋子裡的擺設跟過去一樣,沒有變。那些瓶瓶罐罐仍舊珵亮照人,棗紅色的箱子似乎給歲月打磨得更加光亮。牆上的釘子是女人在時釘下的,掛剪子,掛衣服,掛鞋幫子,很牢固,長在了土裡一樣掛多沉的衣服都無動於衷。一切都真實地存在著,唯有人是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已是兩鬢斑白,臉上的皮肉鬆塌塌的,樹皮一樣的紋路。一個人被歲月帶走的東西太多,無法估算。現在他感覺快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就等哪一天真主收他。該完成的都完成了,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一個六十二歲的老漢還能給兒女們操多少心呢?在給女人念蘇勒1(伊斯蘭用語,以念誦《古蘭經》中的一些章節來祭奠亡人)的時候,往往想到自己,自己也會走那條路,又不知道哪一天走。女人是在三十五歲上走的,走得的確有點早。那個時候,她自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口喚2(伊斯蘭用語,意為許可,這裡指死亡)到了。女人匆忙的身影、幹活的動作,包括她戴著紅蓋頭嫁過來時的樣子,一樣一樣他都記著。那是刻在心上的記憶。臨嚥氣的那天,女人雙手攥緊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那是一雙多麼刻骨銘心的眼睛啊!

    二十年前的那個日子,臘月初八。頭天晚上準備好乾糧的女人鑽進被窩,興奮得一夜沒有合眼。她真的要遠行了,安頓了一夜,該拿的東西都拿上了,鼓鼓的一包,睡到半夜打開包袱取出了些東西又裝進了些。女人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臨出門連看看四個孩子的時間都沒有給自己留,坐上村子的蹦蹦車出門拾髮菜去了。她想在冬天的日子裡把兒女們一年的好吃頭好穿戴掙回來,她要他把家看好,她手勤,拾得快。那個比他小七歲的女人,渾身有著令人驚歎的能量,她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忙完一天的活,到了晚上,在油燈下縫衣服,她一針一針地縫,她把一個女人全部的心思縫進了布裡。

    那年臘八,一個值得回味的日子!是一個短日子的結束,一個長日子的開始。女人們在這天晚上端一碗清水放在高高的牆頭上,清水在一夜間凍成了冰坨,第二天一早取下來,將冰坨捧在手裡,高高地舉著,一家人圍著看,迎著亮光,看到晶瑩剔透的冰坨里五穀雜糧應有盡有:麥穗,谷粒,糜子,豌豆……一年中的豐收景象全在這冰坨里了。開春,該種啥心裡都有了數。麥子是絕對要多種的,因為冰坨里的麥穗繡花針似的密集。這樣的冰坨是很珍貴的。人們像吃冰糖一樣將敲碎的冰塊放在嘴裡,清純的香甜讓他們早早品嚐了來年的好收成!女人一個人獨享了冰坨,她把敲碎的冰塊分成六份,放在盤子裡,自己吃了一小份坐上了車子,那是她活著時吃下的最後一點東西,卻帶著對來年無限的憧憬上了路……車子行走不到二十里路,滾入深谷,女人像一隻鳥雀輕盈地打開翅膀,向著深谷飛去,在即將落地的一瞬間她喊了一聲喜蛋。她的聲音依舊清脆,只是由於驚慌喊得急促了些。

    女人早晨出門,下午回家了。她平展展地躺在地上,睡著了一樣。他跪在她身邊,在他的記憶裡,這個女人就沒有好好睡過覺。在她的光陰裡,似乎有一條鞭子追著趕著她,永不停歇。她從來沒有向他要求過啥,壓根兒就沒有依靠過他這個男人一樣,起早貪黑,忙忙碌碌;而在享受上,女人幾乎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三十五歲,她將自己的日子過到了極致,作為一個女人她把自己也推到了極致。

    馬老漢常想,他的女人咋就那樣的好呢?讓他沒有挑剔的地方,哪怕跟他打過一次架、罵過一次仗也好啊!他現在才算想明白,那個女人造就是哄他的,真正過日子的女人不會像她那樣的好,讓他忘不掉,讓他想念一輩子,也虧欠一輩子。這就是自己的命。四十二歲,他跌得很重,他爬不起來了。他的光彩奪目的日子暗淡了下去,整個世界冷了、靜了、空了。四個沒有娘的娃娃,要張口吃飯,要穿衣。他在那個時候學會了做飯,他想盡辦法讓娃娃們吃好;他學會了做鞋子、縫衣服,甚至織襪子手套。女人口喚了不到兩年,有人給他介紹別的女人,他說娃娃大了再說吧。娃娃大了,他也老了。

    馬老漢已經習慣一個人走動。在睡不著的時候,在有心事的時候,就想走走。村巷裡,每一條路他都走過,走了無數遍。每走一回有一回的感受,在那樣的走動裡,會淡忘一些事情,也會產生新的想法。早飯過後太陽好像已經西斜了,冬天的日頭行走的路程不長。沒有一絲風,絲毫消減不了襲人的寒冷,牲口、雞、狗一副舒展不開的樣子。每一家養的牲畜他都熟悉,它們也熟悉他,打門口經過狗也不咬,瞅上一眼背過去,將嘴放在前爪中間緊緊抱著。羊羔子也是緊緊地相互依靠在一起。吃過早飯的人們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每一天幹著同樣的活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週而復始。

    女人剛剛口喚的時候,人們看到他在村子裡走,停下手頭的活迎上去問他好,勸上一陣子,讓他想開些,那樣的女人真主也喜愛,早早收走了。讓他想開,還有四個娃娃呢!現在不了,遠遠地看見不搭理,讓他一個人走,靜靜地行走。

    那一天馬老漢回來得很晚,他沒有吃飯,逕直走進牛窯。牛窯的牆壁上釘著長短不一的木樁,上面掛著犁地的繩套、擁脖、鞭子,還有些粗細不等的麻繩。他走進一副繩套跟前。這是他很少觸摸的繩套,上面落滿塵土。繩子是粗麻繩,已經泛黃。這根麻繩跟其他繩子不同的是,上面還拴著細細密密的線繩,而且很有規律。三寸拴一根,足有四米長的繩子,渾身拴滿細線,那不是普通的線,是馬尾毛搓成的。很久沒有用了。還是四個娃娃小時候用過的,現在孫子都有了。想想多少年了,手裡的這根繩子套過無數只鴿子、沙雞子,也會套上兔子和別的動物來。村子裡有拿土槍打野物的,他拿繩子套。槍打的野物有時候跟不上刀子,套下的野物活著,能宰。沙雞子的肉是最香的,娃們愛吃。沙雞子是候鳥,每一年的冬季,飛往南方,它們路過此地是要停留的,但時間不長,就兩三天。遷徙中的沙雞子餓極了,它們會中馬老漢下的暗套。滿滿的一籃子,一一宰了,燉一鍋,娃們吃兩三天都夠了。娃們大了,結婚了,他的繩套也閒下了。現在繩套就在手裡,他有了一種捕捉的衝動。他要為女人二十年的祭日套一隻鳥,將它舉意1(伊斯蘭用語,為從事某項事物立定一個意念)給女人。

    要知道套一隻鳥有多麼的艱辛。

    套鳥必須是有雪的日子。天氣干冷干冷的,沒有下雪的任何跡象。馬老漢盼望下雪日子的到來,最好是距離女人祭日的二十一天之前,過後啥牲都宰不成了。經典上講過,大牲單獨喂四十天方可宰,比如牛。羊也一樣。雞、鵝、鴨子要喂二十一天。兔子肉能吃,但幹不了耳麥裡。兔子嘴豁著,而且被說是洗月經。

    馬老漢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繩套徹底朽了,那馬尾毛再結實也經不起歲月的侵蝕和活人的摧殘,輕輕地一拉,就斷了。

    他想重新置辦一副繩套。印象中,村子裡養馬的人少,幹活的牲口大都是牛、驢和騾子。馬很俊美,性子烈,又很嬌氣,不好餵養。他想起了一個人。

    去年開春,趙文寶續絃了,他不但娶了一位俊女人,還買回來了一匹駿馬。他經常套著馬車帶著新娶的女人去集鎮上買東西、下館子。趙文寶講了,他寧願坐馬車都不坐摩托車、手扶車和小車,更不會坐三個輪子的蹦蹦車,原因是二十年前的那次車禍一下死了六個人,雖然他家安然無恙,但望著齊刷刷躺在地上的死人,真是觸目驚心啊!從此,他不坐任何突突冒煙的機動車輛。

    趙文寶前年完了女人,他的女人得的是肺病,從年輕的時候起趙文寶的耳邊晝夜伴著吭吭的咳嗽聲。那個女人骨瘦如柴,面色蠟黃,由於經常吃異煙肼和利福平,她的頭髮過早地掉光了,幹不了重活,走路抖抖的,一聲咳嗽會將她震散。女人的這種病把趙文寶也折騰得夠嗆,花錢不說,生活上帶來很多的不便。女人的碗筷是單獨放著的,他每晚卻要跟女人睡在一起。身邊終年陪著一位枯萎得一碰即碎的女人,趙文寶的臉經常陰著,沒有半點喜色。也不怪他,幾十年了,給誰都受不了。女人完了趙文寶牛一樣地哭號,畢竟夫妻一場,畢竟陪伴了他一場。趙文寶的悲痛大家都看在眼裡。為了讓自己更快地從痛苦中走出來,趙文寶認為還是娶個女人的好,他覺得不這樣做的話,他會痛苦得崩潰掉的。要想忘卻一個女人,須拿另外一個女人來替代。趙文寶懂這個理。雖說娶妻的速度稍稍快了些,引起了兒女們的不滿,但誰都知道,趙文寶一旦決定了的事情誰也攔不住。四十天後,趙文寶套著馬車從一個叫汪家灘的村子娶回來一個叫汪花花的女人,女人才三十歲,不生育,讓男人休了。對兒女滿堂的趙文寶說來無異是一件好事,好像這個女人天生就是為他準備的。

    在趙文寶五十五歲的時候,他的生命重又燃放了一回,華麗而灼人眼目。汪花花沒有生養,雖說被人遺棄的傷痛給她心理上造成很深的陰影,她的神情很憂鬱,但女人的風韻還在,水分還在,很飽滿的樣子。年輕的眸子是清澈的透明的,趙文寶第一眼就看上了這個女人的眼睛。女人很快佔據了趙文寶的心,一把將他從悲痛中拉了回來。趙文寶很受用,見到雞狗都笑兩聲,他甚至懷疑自己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不但加速了他的衰老,更加速了他的懵懂和麻木,二次婚姻才讓他找回了自己。這天傍晚,趙文寶挑起水桶往井邊走去。天黑得分外的早,村巷裡黑漆漆的,趙文寶挑回一擔水準備凌晨洗大淨1(伊斯蘭用語,用清潔乾淨的水清洗全身)。半夜,人開始發高燒說胡話,渾身酸痛,第二天睡在炕上不起了。畢竟上了年齡,抵抗力差些。請來醫生說是感冒了,醫生就當感冒治,治了五天,不見好轉。後來聽劉洪兵的女人說,趙文寶是黑著了,身子不乾淨讓煞氣沖了。化了一碗白糖水給灌上,耳朵上紮了一針,放了幾點子黑血,人才慢慢好起來。後來聽趙文寶說,他在那天晚上是碰見了一個黑糊糊的傢伙,距離井不遠,說不上是人還是鬼。

    馬老漢走進趙文寶的屋子時,見趙文寶斜斜地靠在被子上,頭上敷著毛巾,嘴上汪著一層水泡,大概還在發燒。女人纖細的手指搭在趙文寶的胳膊上,像是搭脈,又像是按摩。馬老漢喊了一聲,老趙。趙文寶微微動了一下,鼻子發出的聲音像答應,又像是呻吟。馬老漢接著說道,我有點事情。女人放開了手。啥事情?趙文寶問得軟弱無力。

    馬老漢說,你家有馬尾毛,找給我點。

    在這個節骨眼上,吝嗇是無益於自己的。趙文寶下了炕,女人立馬走過去扶住,他的行走需要女人的攙扶。

    回到自己家裡,馬老漢邊搓馬尾毛邊替趙文寶擔心起來,咋搞得那樣重,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好?干耳麥裡時一定請他吃油香。

    馬尾毛呈淡黃色,這種顏色跟土地接近,不易於覺察。這樣的馬尾毛做成的繩套就是結實,耐用,五六個鳥是拉扯不斷的。

    想想,陪伴女人的牲也不少了,有牛、羊、雞、鵝,唯獨沒有鳥。應該有一隻鳥。

    下雪了。雪落無聲,六瓣的,四角的,菱形的,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下雪的日子是溫暖的,兩天兩夜,大地肥了。第三天,天放晴了。一尺厚的雪具有了厚重的份量,踩上去咯吱咯吱響。一大清早,馬老漢出發了,他帶著繩套、石頭、鏟刀、掃帚、糜谷向山灣走去。下雪的日子牲口可以圈在家裡餵養,可是鳥雀不同,它們得出來尋找食物。餓了兩天兩夜了,它們的食囊裡沒有一粒可供消化的食物,在飛旋了大半天仍舊沒有吃食的情況下,它們只能將冰冷的雪花吞進去。

    馬老漢看到了鳥群,那是鴿群。他尋了一塊平整的地方,掃出一片空地來,鏟刀夠鋒利的了,僵硬的土地卻讓他感到挖掘的艱難。繩套埋進土裡,拴在繩套一頭的石頭同樣不能露在外面。埋好後,要擺佈好馬尾繩的活結,一個個打開,小小的圓圈得豎起來,不能趴在地上,那樣的話鳥的爪子永遠不會套進去的。豎起的馬尾圈得用土塊壓住,它們是隱蔽著的,肉眼一下子是發現不了的。最後一道程序是撒上糜谷。這個時候人走開,躲在山灣最隱秘處。暖暖的日光,白色的大地,等待更像是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就緊緊地揣在懷裡。

    飢餓的鴿子看見一塊空地,紛紛而至,令它們高興的是,糜谷無需尋找,伸手可得,它們咕咕咕咕地吃著。躲在山灣裡的馬老漢,眼見著食物進了鴿子的肚子,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他站了起來,揮動膀子大聲吼,嗷嗷嗷!沒有任何阻攔的聲音向四周震盪開去,鴿子驚慌而紛亂地飛向半空……

    第一次布下的繩套雖然沒有半點外露的痕跡,但一隻鴿子也沒有套上。

    受了驚嚇的鴿群會有很長時間壓著山畔飛旋,不敢近前。繩套整個的佈局給擾亂了,全毀了。馬老漢耐心地重新埋了一次。再次的等候是漫長的。有兩隻烏鴉逼近繩套,它倆打算從繩子的東頭吃到西頭去。雪很白,烏鴉很黑,在黑白晃動的光暈裡,馬老漢的眼睛花了。他叫了一聲,烏鴉倉皇而逃。太陽落山了,一隻鳥都沒有套上,他不想離去,憑藉以往的經驗,鳥在入窩前必須是飽著的,它們的食囊裡沒有食物睡不著覺。鳥雀的消化功能勝過任何一種動物,一夜間,它們能把石子兒化掉。馬老漢靜臥在山灣裡,霧一樣的寒氣浸入皮肉,他裹緊皮襖緊貼地面。寒氣是很固執的,馬老漢手腳早已麻木。天全黑了,他兩手空空回到家。

    隨著祭日越來越近,馬老漢的套鳥計劃一天天落空。距離女人的祭日還剩二十二天的時候,馬老漢終於套了一隻鳥。這隻鳥的樣子有些怪異,不像鴿子,比鴿子大,不像烏鴉,沒有烏鴉粗笨,更不像沙雞子。毛色麻乎乎的,奔跑的速度極快,叫聲清脆生動。

    是呱呱雞。馬老漢從未留意過這種鳥,也從未套到過,村裡人在漆黑的夜裡活捉過,肉很香,賽過沙雞子,是經典上允許宰吃的一種鳥。大半個時辰過去了,糜谷快吃完了,馬老漢這時放開嗓子大吼一聲,鳥兒一個個受到驚嚇逃進附近的淺溝裡去,唯有那只呱呱雞沒有離開,一根繩子逮住了它。馬老漢很興奮,他上前把呱呱雞從繩子上解下來,抱著往回走。

    這種鳥臉型跟雞差不多,不同的是,它的兩腮有兩撮緋紅色的羽毛,像外國紳士鼻檯子上的鬍鬚,有弧度,異常傲慢地往後翹起,這就跟雞不一樣,有了一種非同一般的紳士風度;眼睛深紅色,圓圓的,似兩顆瑪瑙,靈巧,可愛。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藉著黃昏的餘光和雪光的反襯,懷中的鳥很緋艷,細潤的羽毛似抹了蓖麻籽油。馬老漢感覺到了鳥微熱的體溫,甚至怦怦的心跳。

    它是一隻鳥,卻叫了呱呱雞這麼個名字,就當雞餵養吧。在這二十一天的日子裡,它是不能跟外界接觸的,要脫胎換骨,帶著一個乾淨聖潔的身子去見冥冥中的主人。馬老漢為呱呱雞選了一個乾淨的地方,是磨窯。磨窯是閒窯,有一盤厚重的石磨,是老人留下的,現在人都買面吃,在加工廠磨面,偶爾給牲口磨豆子、糜谷做飼料。老人打掃乾淨磨窯,在窯垴裡釘一根木樁把鳥拴下了。窯洞深,最大的特點是冬暖夏涼,深冬窯裡有一股撲臉的熱氣。窯的右邊有一扇窗,早晨、中午這段時間會有不錯的冬陽照進來。馬老漢讓兒媳婦端來兩個碗,一碗盛水,一碗放食物。鳥懼生,對著食碗不敢靠近。馬老漢想用喚雞的方式教它吃食,咕咕了兩聲倒把鳥驚跑了。陌生產生距離,鳥也一樣,還是離開的好,讓它在沒有任何打擾的情況下吃食。馬老漢離開磨窯,但沒有走掉,隔著窗戶看。呱呱雞尚未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它伸長脖子東瞅瞅西瞧瞧,面對這樣的新環境,它已經意識到失去自我的不安,也可能是繩子拴得過緊,渾身微微顫抖,每一根羽毛都豎著,像只刺蝟。

    喜蛋來電話了,喜蛋在電話的那頭問起了母親日子的事,就這幾天想辦法往家裡打錢。馬老漢對兒媳婦說,告訴喜蛋宰牲有了,別讓他操心,自己把自己操心好,把工地給人家看好。

    第四天,呱呱雞身旁的水碗依舊滿著,碗裡的糜谷絲毫未動,它的食囊明顯癟了下去,毛色灰暗,原本渾圓的身子單薄了許多。如若沒有驚擾,它會那樣站上一天。馬老漢想起女人喂雞的情景,是母親的祭日,女人早早地拴下一隻公雞。女人平坐在炕上,腿上鋪著一塊舊布子,雞就在她的懷裡,事先搓好的糜面疙瘩放在碗裡,另一個碗裡是水。牛奶狀的面疙瘩沾上清凌凌的水從公雞的嘴裡餵進去,女人的手順著公雞的脖子捋,一節一節地捋。面疙瘩一下一下滑進雞的食囊裡。公雞的頭頂有單冠子,鮮紅耀眼,下頜是雙冠子,一樣的殷紅鮮活。雙冠子似乎就為公雞的吃食而長的,女人一隻手揪住冠子,雞的嘴就打開了。在女人的餵養下,公雞一天一個樣子。一隻俊美的公雞,在將來的後世裡也是俊美的。

    呱呱雞沒有冠子,頭頂有鳳冠一樣的羽毛,下巴上光禿禿的,腮邊的羽毛不利於餵食。馬老漢還是讓兒媳婦做好面疙瘩來喂。兒媳把呱呱雞抱在懷裡強行揪住它的腮毛掰開嘴,它拚命地掙扎,三四塊小面疙瘩餵進去後,兒媳婦臉都漲紅了。在以後的日子裡,呱呱雞再沒有吃東西,大約在無人的時候,在漆黑的夜晚,在巨大的孤獨和不安裡,它的魂魄遠離了自己,看上去可憐無助、無聲無息。

    馬老漢解開了呱呱雞。它依舊一動不動。也許,它已經意識到屬於自己的自由只能容下窯洞這麼大,毫無釋放的可能。馬老漢倒掉了原有的水和糜谷,換上新鮮的,方才離開。

    呱呱雞失蹤了。

    這天,馬老漢推開窯門,發現繩子斷了,呱呱雞沒有了。他找遍了每一個角落,讓他吃驚的是,食物的碗淺下去一個深坑,水碗也淺下去了。它吃飽喝足後逃跑了。窯門是緊閉著的,晚上的大門也倒插著。窯門每晚他都是留心掛上鎖,不用說是一隻鳥,老鼠也很難逃脫。

    一場雪給人們帶來更多的忙亂,清理積雪,往水窖裡背雪,往田地里拉雪。凍不住的手腳和高漲的熱情,到處是渴望豐厚日子的人影。馬老漢走在村道上,望著出進忙碌的人們,他突然想,是不是誰溜進磨窯把呱呱雞偷走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因為套鳥的事沒有人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偷。誰都明白,一隻被舉念了的牲意味著啥,它已不同於往日,它的生命有著神聖的意義,他們是不敢的。

    那麼,它躲在何處?

    馬老漢發現了一個土塊,土塊在窯垴的最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呱呱雞失蹤的第三天中午,馬老漢的目光投向了土塊,原因是土塊似乎動了一下,就那麼一下,從土塊的縫隙裡露出一根羽毛。土黃色的羽毛。他明白了。搬掉土塊,呱呱雞仰面朝天地躺著,土塊沉沉地壓在它的身上,它竟然用自己的翅膀將土塊緊緊地抱著。它想拿土塊作掩護,趁他不備逃走。多聰明的一隻鳥啊!

    馬老漢第一次對它刮目相看了——一隻鳥逃跑的方式竟是那樣的不可思議。繩子是怎麼斷的?土塊是從哪兒弄來的?怎麼會到角落裡,又是怎麼壓在它的身上,那麼的嚴實?它就這樣躺了三天,壓了三天。他疏忽它了,一隻小小的鳥兒卻有著如此這般的智慧。

    馬老漢用了一根更結實的繩子拴住呱呱雞,而且看管的次數屢見頻繁。

    離宰鳥的日子還剩下五天的時候,馬老漢找出刀子和磨石。第四天他去寺院裡請了阿訇——臘月初八的那天到家干耳麥裡,宰牲。望著瘦骨如柴的呱呱雞,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套了一隻病鳥,怎麼不好好吃食?可是,捕捉它的時候,它卻是第一個闖入他的暗套,它招呼夥伴的歡叫,它啄食過程中的貪婪,還有它偷吃逃跑的動機……

    一隻不想吃食物的鳥兒,一定有它的心事。一個問題突然閃現腦海,讓馬老漢的心猛地一揪,這是一隻有兒女的鳥吧?它想孩子了嗎?一陣酸痛掠過他的心頭。那麼,那群小鳥現在在啥地方啊?冰天雪地裡的它們會不會凍死餓死,或給野物吃了?馬老漢不敢往下想了。

    二十年的日日夜夜,抹不去的傷痕與苦難,至今清晰可見。女人剛口喚的那幾年,娃們還小,他背著山一樣大的負擔,娃們笑他笑,娃們哭他哭,雖然他想盡辦法讓娃們樂,吃好穿好。吃好的娃們並不樂,成天丟了魂似的,村子裡的娃們跟他們玩耍,十回有九回,他的娃們受欺負,他們都喊「干頭娃」:意思是沒娘的娃娃。村裡人看他過得苦,勸他娶個女人為自己做飯。他做不到,他忘不了女人臨嚥氣時看他的眼神,女人在哀求他把他們的娃們拉扯大,她怕娃們受罪。有時候他想女人,想她活著多好,哪怕是個癱子啞巴瘸子傻子,只要她活著,就是娃們的媽媽。喜蛋大點懂事了,外面受欺回來不說,最小的女兒總是哭個不停。他抱著女兒滿院子轉著哄著。日頭落了,月亮上來了,星星稀少了,女兒睡了。他把女兒輕輕地放在枕頭上,蓋好被子,睡夢中的女兒還在抽泣,小手伸出來喊媽媽……

    馬老漢重新審視眼前的呱呱雞。這只吸風飲露、飽餐陽光的鳥兒,經過十多天的囚禁生活面目全非。失去水分的爪子是龜裂的,淺淺地抓在地上,支撐不住瘦弱的身子。絕望使它對眼前的馬老漢無動於衷,馬老漢伸手撫摸它,它竟然連躲的意思都沒有。然而,這一小小的動作卻給予了它一絲希望,鳥鼓足勇氣挺挺身子,睜大眼睛看著馬老漢。它不會說話,但它的眼睛裡透著一種細潤的東西,一種深深的哀求,這種眼神他是見過的。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二十年後的今天卻在一隻鳥的身上重現!

    馬老漢離開了磨窯。

    吃晚飯的時候,兒媳婦告訴老人,炸油香的面發上了,就等阿訇宰鳥干耳麥裡了。馬老漢沒有說話。

    臘月初七,馬老漢走進寺院,阿訇給滿拉娃教經。他沒有進去,折轉身子。

    原諒我吧。回來的路上馬老漢自言自語。

    臘月初八一大早,馬老漢自己洗了個小淨1(伊斯蘭用語,用清潔乾淨的水清洗部分肢體,手,臉,腳等),端著一湯瓶水走進磨窯,滿滿的一湯瓶水夠呱呱雞洗的了。按照《古蘭經》的規矩,大小的牲接受阿訇的念宰,必須清洗乾淨,使它們帶著虔誠的舉意上路。馬老漢洗完呱呱雞抱著走出院子。他來到一道山嶺上,雪早已融化,大地似乎有了春的氣息。這是個清澈透明的早晨。馬老漢伸出雙手,呱呱雞被舉過頭頂。在馬老漢將它向半空拋出的那一瞬,它明白了,領悟了,奮力向前一騰,嘎的一聲飛了出去。它似乎又沾上了大地的靈氣,迎著炫目的晨光,徹底將自己打開了,帶著馬老漢真摯的舉意向山谷飛去。

    馬老漢滿含熱淚,目送著呱呱雞漸飛漸遠的身影,心潮澎湃,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證了一隻鳥優美的飛翔。

    原刊責編 張學東本刊責編魯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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