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中篇小說 北京鄰居(荊永鳴)
    《北京鄰居》文\荊永鳴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荊永鳴:赤峰市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外地人》、長篇小說《陡峭的草帽》等。曾獲《小說選刊》獎等多種文學獎。中國作協會員,煤礦作協副主席,北京作協合同制作家。

    1

    剛到北京的時候,我和妻子一直住在餐館裡。我們的餐館不大,六張散桌,一個包間,包間旁邊有個四平方的小耳屋,外加一個油乎乎的廚房,僅此而已。當時,北京的小餐館差不多都有兩種功能:白天是餐廳,夜裡做宿捨。我們的餐館也不例外。晚上打烊了,休息了,男伙計睡前廳,女服務員住包間,我和妻子就在那間四平方米的小耳屋子裡下榻。整個餐館,從裡到外,橫七豎八,到處都是放倒了的人體!

    有句話,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其實不一樣的。睡著了不用說,人就是一塊呼吸著的肉,靈魂可以乘著夢的翅膀盡情遨游,醒著的時候則不行,干點什麼都不方便,極其別扭。為此,我曾不止一次建議妻子,到外邊去租間房子,哪怕小點呢,破點呢,都行,沒關系,只要關鍵時刻能讓人喘幾口粗氣就好。可我妻子總以“餐館剛開業,死活還看不出個上下呢”為理由,一次次推諉。她說,還是等等吧,看生意能不能穩定下來,剛跑出來創業,這麼點困難都克服不了哪行啊,你說對不對?

    我承認她說得對,有道理。可一想到夜裡的處境我就很煩,覺得她的道理太注重理論而忽略了實際。而實際一點的話我又不能說,也沒法說。是啊,困難,困難,不就是困覺的時候有點難嗎?身為女人,她能夠克服並且苦口婆心地做我的工作,我還能說啥呢?那就挺唄,熬唄!結果一直熬了三個多月,她才主動提出到外邊去租一間房子。需要說明的是,不是她熬不下去了,也不是因為我們餐館有了比較穩定的收入,而是高大腦袋一句話讓她受到了刺激。

    高大腦袋是我在煤礦工作時的鄰居。他比我大三歲,我很崇拜他。他是個婦產科醫生。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做婦產科醫生?這是個令人費解的問題。遺憾的是,在煤礦的時候我從沒有跟他探討過這樣的話題,只是覺得他的職業挺好的,很神秘。一見面,我就喜歡拍著他的肩膀,悄悄地問他,又把誰給看了。或者說,高大哥,今天又看了幾個?這時候,他就會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盯著我說,你眼熱了是不是?告訴你,哥們兒看一百個可以當標兵,你多看一個那叫犯錯誤!知道不?我就嘿嘿兒地樂。

    高大腦袋不僅是個出色的婦產科醫生,同時他還喜歡琢磨政治。有天晚上,我去他的值班室裡聊天,他語重心長地說,老弟啊,國家的形勢要變了。我問他怎麼個變法。他說打個比方,用不了幾年,只要有錢誰就可以把這座醫院大樓買下來!現在看,這無疑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話了,可當時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大樓可是企業的,企業是國家的,你想買就能買?做夢啊?我說這你可吹大啦!他說你不信?那就走著瞧!沒料到,幾年後他的話果真應驗了——倒不是說誰真的買下了那座醫院大樓,而是說公有變私有、變民營、變股份制等經濟模式在中國已經成為一種普遍事實。這件事,讓我對高大腦袋特佩服!一個偏遠煤礦的婦產科醫生,他對國家形勢看得咋就那麼准呢?我到了北京這些年,也常聽一些人談論國家大事,說這事這樣,那事那樣;誰該上去了,誰該下來啦……聽口氣,猶如板上釘釘兒。可從後來的情況看,他們預測得一點都不准,就像那種常常出差的天氣預報,說是明天有大到暴雨,第二天卻風和日麗,一個雨點兒都沒落。挺尷尬的。

    書歸正傳。那年夏天我從北京回到了煤礦。晚上幾個哥們兒請我吃飯。我剛走進一家餐館,就碰上了高大腦袋,他一把撈住我的手,鉗子似的握。當時高大腦袋已經是一家私人醫院的大股東兼院長了,身份變了,人沒變。他還是過去的樣子:不僅腦袋比一般人大一些,身材也魁梧,能喝酒,只要眼角上帶著血絲,至少一斤白酒灌下去了。他紅著眼睛看著我,問我啥時候回來的,話未說完,他便鉗著我的手,硬往一個包間裡拉。

    包間裡一大桌男女。已經喝得烏煙瘴氣。有認識的,便一驚一乍地迎過來和我握手,寒暄;不認識的,就坐在那裡生著眼睛看著我。一陣小小的騷動之後,高大腦袋伸出兩只手,向下壓了壓,意思是讓大家靜一靜,他要講話了。高大腦袋喜歡在這樣的場合講話,口才也好,隨便扯出個話題就能滔滔不絕。這次講話,他主要是稱贊我是個敢闖敢干的人,能順著時代的召喚走,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去創業,令人欽佩!與此同時,他還特別稱贊了我的吃苦精神——前不久,他趁出差的機會曾到我餐館去過一次,對我在北京的情況,也算是掌握了第一手資料。說到我和妻子住宿的地方,他巡視了一下眾人,說你們可能想象不到,就這麼大個小屋……他伸開兩只胳膊比劃著,同時回過頭來看著我,幾平米?我說四平米。他像拍蚊子似的往腦門兒上拍了一掌,說,媽的,這記性……對了,四平米!你們說,四平米的屋子,一張小床,兩口子咋睡?誰說對了,我喝一杯酒!半天沒人吱聲。後來還是兩個女人說話了。女人對於這種競猜式的提問,或者“互動”,總是顯得比男人更積極、更有興趣一些。一個說,擠著睡唄。另個說,輪著班兒睡?高大腦袋看都不看她們,他失望地搖搖頭說,不對,都不對……你們的想象力咋就這麼差呢,跟你們說吧,人家兩口子是摞壓摞地睡!頭半夜,是他在上邊,弟妹在下邊;後半夜,是弟妹在上邊,他在下邊……

    幾秒鍾的靜止之後,在場的男男女女可沒樂死。跟著一陣七長八短的笑聲,我也樂了。坦率地說,我並沒感到有什麼難為情,哥們兒嘛,開句善意的玩笑沒什麼,很正常。當時還沒等走出那個包間呢,我就把這事兒拋到了腦後。

    再次想起高大腦袋那句話,是我回到北京之後的事了。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覺,便浮想聯翩。想著想著,竟禁不住撲哧一聲樂了。我妻子問我咋的了。我說沒咋的。那你笑啥?她用胳膊撐起身子,詫異地看著我。這時候,如果我再說沒笑啥,因此而產生的後果就不好了。試想,假如有人在你身邊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又說沒笑啥,你會怎麼想呢?我是個心理素質很差的人,不喜歡在一些無聊的問題上制造懸念,折磨別人。於是就把高大腦袋那句調侃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我妻子聽後也樂了。她沉吟著說,這個高大哥……他可真流氓!接著就再也沒有了下文。很長一段沉默之後,四平方米的黑暗中,我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歎息……第二天早晨,還沒起床,我妻子就很認真地叫著我的名字,她說是有個事兒想跟我商量商量。

    我問她啥事兒。她說她考慮了半宿,還是去租個房子住吧。

    我說租不租都行,無所謂。說真的,我都麻木了。

    她說,租!

    我用她以前對我說過的話提醒她,租個小點的平房也得六七百……

    她說,那也租!

    2

    1998年的北京租房很困難,不像現在——現在有租房網,有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中介公司,信息鋪天蓋地,你想租哪個地段的房子,哪個價位的房子,只要在網上一搜,“嘩”就會出來一大片,讓你可著勁兒地挑!那時候不行。互聯網還不像現在這麼發達,房屋中介也少,信譽還差,有的干脆就是騙子——想租房呀?有哇,什麼樣的都有。去看看行嗎?行啊,先交二百塊錢勞務費。看成了,再付一個月的租金;看不成,勞務費不退。不退就不退吧。那就走,上車!車子是個破夏利,開得嗡嗡響,好歹沒在路上散了架。到了地方一看,房子沒說的,位置,設施,都挺好。一問租金,眼球差點蹦出來,這不是在訛人嗎?話一出口,房主的眉毛都立起來了,師傅,您怎麼說話呢?想租就租,不租拉倒,什麼叫訛人啊,是不是?遇上這樣的茬兒,你不生氣就怪了。心裡想,我不租了可行吧?一氣之下,那二百塊錢的“勞務費”就這麼打了水漂兒。

    我剛到北京尋找開餐館的房子時,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兩次之後才恍然悟出這是個騙局,是個圈套!當然了,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圈套,鑽不鑽,全憑你的智慧,同時也在於吃一塹長一智。這次租房,我就沒去鑽那種騙子公司的圈套。

    我鑽的是胡同。北京的胡同太多了——猶如這個城市肌體中的毛細血管,不計其數。當時我鑽的都是我餐館附近的胡同:什麼大紗帽胡同,南口袋胡同,磁器胡同,取燈胡同……尋尋覓覓,一連轉了好幾天,沒找到一家出租的房子,倒是遇見不少戴著“治安”袖標的老頭、老太太,他們一律用警惕的目光看著我。每當這時,我就趕緊迎過去,躬著身子,討好地叫著大爺或大媽,問附近有沒有出租房子的。

    客氣的,說沒聽說。

    冷漠的,說不知道。

    熱情的,說想租房啊,您得去找中介公司,知道嗎?

    白扯。一點有用的信息沒有。

    後來我才知道,想出租房子的人不是沒有,而是有關部門管得太嚴,房子不能任意出租——尤其不能出租給不知底的人,不明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人,更甭說,萬一鬧出個販毒吸毒、賣淫嫖娼、殺人越貨等刑事案件來,房主要負連帶責任,輕者罰款,嚴重的,沒收房子的都有。因此一向遵紀守法、謹小慎微的北京市民,即使有房空著,鎖著,哪怕讓蜘蛛在各個角落裡忙忙碌碌地結網呢,也不敢輕易出租。更不敢到大街小巷去張貼小廣告。不像後來,小廣告到處都是,害得那些城管人員怨聲載道,整天捏著那種塑料的大可樂瓶子往上滋水,洇,然後用小鏟子或小刀片之類的工具,細著眼睛一張張地清除。好不容易清理出個模樣了,差不多了,本以為明天掃掃尾,就徹底OK了呢,可第二天一看,又是一層!氣死。

    我租房的時候,北京的大街上還沒有那麼多的“牛皮癬”呢,胡同裡則更少。偶爾發現電線桿或廁所的牆壁上貼著巴掌大一張小紙,我都會眼睛一亮,湊到近前一看,卻是“包治各種性病,尖銳濕疣,一針就好!”令人沮喪。

    我妻子也沮喪。她說北京怎麼這樣呢,有錢都花不出去。我說還是錢少,有個百八十萬的試試,賣樓的多得是,打個電話說不定就會有專車來接你。結果竟把我妻子說惱了。她說你想租就租,不租拉倒,少跟我抬槓行不行?其實我說的都是實情。後來,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倒是胡冬給我提供了一個信息。

    他說,大哥,我聽說你想租個房子?

    我說,找了好幾天了,沒有。

    他說,嗨,你咋不早說呀!

    胡冬是個三十多歲小伙子。我沒接手這家餐館之前,他就在對面的牆角支了個爐子,賣燒餅。最初,我對這個東北人沒什麼好印象。他不僅剃個光頭,前胸上還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這種扮相,要是放到今天就沒什麼了,比之於那些陰陽頭、雞冠頭、紅頭發、綠頭發等種種怪異的扮相,胡冬算個啥呀,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可當時不行。人的個性化追求還很單一,不像現在這麼“多元”,這麼變了態似的誇張。或者說,大多數人的觀念都很保守——比如我,只要見到剃著光頭、或前胸後背上紋著這樣那樣野獸的人,我就會做出這樣的判斷:這不是搞前衛藝術的人,就是個流氓!正是基於這樣一種狹隘的認識,第一次見到胡冬時,我就覺得這家伙不是個好鳥兒。沒事的時候,他喜歡站在我餐館的外邊光著腦袋往裡看,四目一碰,即使他沖著我齜牙一笑,我也懶得理他。直到他和嘎子發生了一場沖突之後,我對這個人的看法才完全變了。

    嘎子是附近有名的痞子。他三十多歲,個子不高,瘦。走路的時候腰部不動,兩條腿彎得像個哈巴狗,身邊兒卻總跟著那麼一兩個長得不錯的女孩子。那次不知因為什麼,他與胡冬發生了口角,把胡冬一個單手“鎖喉”,齜牙咧嘴地抵在了牆上。這時候,我以為胡冬會用一招反掰腕擺脫困境,緊接著一場激烈的反擊就要開始了呢。結果卻令人失望。我眼瞅著胡冬被勒得臉紅脖子粗,氣都喘不上來了,還用一種變了聲調的假嗓子,像唐老鴨似的說了好幾句“對不起”。真是滑稽。至此,我才知道這個剃光頭、刺青龍的家伙,別說是流氓呀,啥都不是了!眼看著他被嘎子放手之後,紅著眼圈不斷地撫摸自己被勒疼的脖子,我倒覺得這個家伙有點可憐巴巴的軟弱與窩囊。

    此事之後,我不僅對胡冬進行了新的估評,還漸漸發現:那些亮著光頭、紋著青龍呀、老鷹呀、虎頭呀、蠍子呀,或者在手腕上刺著“忍”呀、“恨”呀之類的人,搞前衛藝術的不多,真正的流氓也少。相反,他們大部分是從鄉下進入城市而且涉世不深的年輕人。他們之所以剃光頭,或在身上紋一些這樣那樣的凶惡猛獸,除了反叛他們在鄉下一直承受的傳統壓抑、或在審美趣味上追求另類之外,還有另一層原因,那就是他們太懦弱,不自信,害怕遭受他人的欺侮,便模仿影視劇裡的一些角色,把自己扮成了流氓惡棍的樣子。遺憾的是,這種偽裝起來的流氓到底是外強中干,在真正的流氓面前是那麼脆弱,幾乎不堪一擊。

    正因為這種“不堪一擊”,我才與胡冬有了接觸。原來是個不錯的小伙子。說話慢聲慢語,燦然一笑,便露出一只好看的虎牙兒。講到過去一些事兒或形容一個人的處境時,喜歡說“可悲慘”。他做的燒餅也好,有鹹、甜兩種,色澤金黃,看上去挺硬,咬一口酥脆。偶爾,我會用他的燒餅給我餐館的伙計改善一下早餐,這樣一來,我們便有了交往。

    胡冬告訴我,在我餐館北邊的一條胡同有個21號院,院裡有間房子對外出租,不知道租出去沒有。我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兩個月前他曾在那間房子裡住過。我問他為啥不住了。胡冬撓了撓腦袋,吞吞吐吐地說也不為啥,就是和院裡的人鬧了點意見,說起來可悲慘……不說了,一說我就來氣!不說就不說。別人不願意說的事,我從來不問。

    我跟著胡冬潛入21號院的時候,正是北京人民上班的時間,也是那些不上班的老年市民去菜市場或出去遛彎兒的時間。院子裡空無一人。我們在“左手第一家”找到了胡冬所說的房子。這是一間倒座子房,門外邊圍著一圈木板柵欄,柵欄門上沒有鎖,只用一個小鐵鉤掛著。我們進入柵欄之後,胡冬站在門口側著耳朵聽了聽,又敲了敲門,沒有動靜,他便湊到旁邊的窗戶,用兩只手遮住玻璃的反光往裡窺視。他說沒人住。我說真的嗎?胡冬側過身子,把窗戶讓給我。我用同樣的方法看了看,遺憾的是窗子太小了,只看得見屋子裡的一部分。胡冬問我想不想進屋裡看看。我說你有鑰匙?胡冬轉身向院子裡看了看,從柵欄的木板縫裡抽出了一截小鋼鋸條,詭秘地一笑,他說這是一把備用的“鑰匙”,他在這裡住的時候總習慣把鑰匙鎖屋子裡。說著,他把小鋸條順著門縫塞進去,上上下下地滑動著,找感覺,捅。這時候我突然害怕了,萬一被人撞見,豈不成了挖門撬鎖的啦?我趕緊壓低聲音說,算了算了,別捅了,我不看啦!話音未落,胡冬手裡的鎖把兒“卡兒”地轉了一下,門開了!

    從進去到出來,也不到十秒鍾。我太緊張了。屋子很簡陋,是長條型的,當中打了個隔斷,被分成裡外兩個小間,裡邊有一張光板的雙人鐵床,外邊放一對很舊的布面單人沙發,此外,就是那種糊了報紙而且已經很舊的牆壁了。我草草看了幾眼,便催促胡冬趕緊離開。謝天謝地,我們帶上門,又從大雜院裡溜出來的時候,總算沒碰到一個人。

    3

    接下來便是聯系房主。此人叫劉大平,五十多歲,大個子,在一家食品廠工作,是個小頭頭。那天下午,他如約來到我們餐館。在詳細地詢問了我們的一些情況之後,他直言不諱地說,他的房子原本不想出租了,太麻煩!可一見面,覺得我們兩口子挺不錯,靠譜兒,他可以把房子租給我們。問到租金,他說這個不急,看中房子再說。

    其實房子已經沒說的了,我心裡已經有底。特別有我們那個四平米的小耳屋子作對比,我妻子一眼就看中了。一問租金,對方開出的條件是每月六百,兩個月一付,上交租。我和妻子交換了一下意見,覺得還行,也就沒討價還價。

    回到餐館,劉大平草擬了一份簡單的協議,彼此簽了字,我又預付了兩個月租金。他說成,這就齊活了!他掏出煙來,扔一支給我,又自己叼一支在嘴,點上。劉大平吸了一口煙,躊躇地說,還有個事兒……得跟您商量一下。我問他什麼事兒。他說您能不能弄條煙啊?我說……煙啊?這好辦,你說吧,抽什麼牌子的!劉大平告訴我,不是他抽,是他琢磨了半天,覺得租房子這事兒還是得跟趙公安打個招呼,最好是表示點意思。

    他一提“公安”兩個字,我心裡禁不住一沉。說實話,自從開起了這家餐館,我心裡老有一種緊張感,特別是一見到戴大蓋帽的人就有點怕,怕警察,怕城管,怕工商和衛生防疫站的人……為此,我曾不止一次痛罵自己是膽小鬼,窩囊廢,又沒干過什麼壞事兒,你怕個鳥!只是不管在背後怎麼給自己打氣,壯膽,到了正章還是不行,心裡總有一種戰戰兢兢的惶恐與不安。這簡直就是個謎。

    我疑惑地問劉大平,租房還得跟派出所打招呼啊?劉大平說不是派出所,是院裡的一個街坊。我說院裡還住著個警察?劉大平笑了。他說不是警察,是人名兒,名字叫趙公安,明白嗎?我點了點頭。其實我還是不明白,既然不是公安,而是院裡的一個鄰居,我租的又不是他的房子,干嗎跟他打個招呼,還要表示一點意思呢?劉大平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介紹說趙公安這人有點各路兒,當然也不能說他有多壞,就是挺事兒的,像個事兒媽,他擔心我住進去之後他瞎攪和。

    我沉吟著說,是這樣……劉大平說,看您的,其實不意思也行,沒關系。我說別介,該意思就意思吧。當時我就到餐館對面的小賣鋪買了一條“萬寶路”,外煙兒,混合型,有勁,在當時也算是挺夠檔次了。我遞給劉大平說,那就麻煩你給他送去吧。劉大平一怔,他說這哪成啊?您得跟我一塊兒去,煙得您給他,往後有個什麼事兒就好說話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趙公安住在院子的西北角,廂房,坐西朝東。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北京人的家裡。屋子不大,光線很暗,物品都很陳舊了,而且零亂。屋子中間拉著一個灰色的布簾。布簾半開半合,裡邊是一張雙人床,床上蜷縮著一個很胖的女人,看樣子是在睡覺,也許是睡著了,也許是不願意參與我們的事兒在裝睡,總之我們進屋之後,她一動沒動。布簾的這一邊,靠牆放著一張單人床,牆上貼著一幅球星貝克漢姆的彩色畫報;地中間是一張撐開的折疊式小圓桌。桌上擺著一盤粉絲,一盤白菜,兩盤羊肉片。地上一只銅火鍋剛生著炭火,整個屋裡彌漫著一股生煙味。趙公安正在忙乎著晚飯。他五十多歲,小個兒,身材瘦弱,一雙眼睛十分靈動,對於我們的不期而至,顯然有些意外和吃驚。

    他“嘿”了一聲說,是大平啊!

    劉大平笑著說,趙哥還親自下廚!

    趙公安搓著兩只手,今兒不立秋麼?我點了個鍋子。

    劉大平說,貼秋膘呀,好!

    我注意到,屋裡有三只折疊的小圓凳子,但沒有多余的空間,我們又不能坐到人家的飯桌上去——只好站著說話。劉大平向趙公安介紹了我的情況,說我在附近開了個餐館,是內蒙的,兩口子特老實,不惹事兒,想在他的房子裡住一段,並說了一些“往後在一個院兒住著,麻煩趙哥多多關照”之類的話。說著,他看了我一眼。我意會到他的意思,把手裡那條煙遞給了趙公安。

    趙公安怔了一下,小眼睛又是很吃驚的樣子,他說您客氣!然後轉向劉大平說,大平啊,您這就不對了,都是街坊不是?干嗎這麼客氣?一臉慍怒。

    劉大平笑著說,我就說嘛,趙哥人不錯,用不著客氣,可這老弟講究,說頭次見面,不表示點兒意思哪成啊……得,一條煙唄,趙哥就甭客氣了,收著吧。

    我心裡一陣溫熱。我是不是真像劉大平說的那麼“講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城裡人對一個外地人的呵護——這種感覺挺好的。

    那天晚上,我請劉大平吃了一頓飯。既然成了房東與房客的關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與此同時,我把從中“牽線兒”的胡冬也叫了過來。開始胡冬還有些扭捏,幾杯酒下肚人才放松多了。他開始主動地給劉大平敬酒,而且一口一個“老房東”地叫著,一副很誠懇、很謙卑的樣子。後來兩個人越說越熱乎,你一言我一語地扯起來,我才知道,胡冬之所以從21號院裡搬出來,並不像他當時講的那樣“和鄰居們鬧了點意見”,而是被趙公安攆出來的。據說,當時胡冬在劉大平的房子裡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他每天守著那個燒餅攤兒早出晚歸,與院裡的人不相往來,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一個老太太突然發現胡冬不僅剃了個珵亮的光頭,光著膀子在院裡洗衣服的時候,前胸上還刺著一條青龍……此事一經傳開,院子裡的人就騷動了。

    真的啊?

    我親眼瞧見的!

    嘿,新鮮!老劉家招了個什麼人呀這是!

    甭急,明兒我就叫丫滾出去!

    當天晚上,胡冬就接到了劉大平的電話,讓他趕緊找地兒,說他的房子不能租了,鄰居有反映,萬一鬧到居委會或派出所去就麻煩了。胡冬問劉大平哪個鄰居有反映。劉大平告訴他,別的鄰居倒沒大事兒,主要是一個姓趙的,叫趙公安,那人多事……胡冬跟劉大平說,這事你不用管了,我去跟他說。沒想到,一說就崩了。不管胡冬怎麼解釋,求情似的讓“趙大叔”關照一下。“趙大叔”不但不理他的碴兒,還顯出一種煩得不行的樣子,把一只手掌在胡冬面前果斷地一擋,他說得!您甭給我說這個,誰的房子您找誰去,跟我說不著!知道嗎?

    按理說,趙公安的話也沒錯。可胡冬心裡明白,這件事就是趙公安在其中作的梗,他心裡憋著一肚子氣,又不好直說,便一聲不吭地瞪盯著趙公安。在我的想象中,胡冬的眼鋒肯定是有點硬了,再加上他的光頭做輔助,反而刺激出了趙公安的一種激情。據說他當時就不讓了。他問胡冬瞅什麼瞅?想打架是不是?說著,他還兩手交叉,揪住自己的上衣下擺,把一件灰色的老頭衫從腦袋上捋下來,往地上一甩,然後“啪啪”地拍著自己搓衣板似的胸脯,聲音響亮地告訴胡冬,“有種往這打!”他這麼虛張聲勢地一叫板,街坊四鄰全出來了。

    怎麼回事兒?

    有理講理,干嗎打人?

    是啊,這可不是撒野的地方,知道嗎?

    面對這種七嘴八舌的聲討,胡冬呆若木雞地立在那裡。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招誰惹誰了?!真是糾結。

    兩天後,胡冬無奈地搬出了21號院。據他講,當時的處境“可悲慘”,要不是趙大媽(一個挺胖的老太太,就住在我餐館旁邊的院子裡)把家裡一間小屋子租給了他,那段時間他就得露宿街頭了。

    胡冬說得可憐巴巴。劉大平卻不以為然。他說趙公安的確是個事兒媽,但實事求是地說,這事也怪胡冬自己不注意形象:挺好個小伙子,既不是斑禿兒,又不是鬼剃頭,你弄個光葫蘆瓢兒干啥!聽說前胸上還刺了個什麼青龍?他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胡冬,語重心長地說,小胡啊,不是我今兒說您,年輕輕的,好好做你的生意,在身上瞎折騰個啥呢!一番話說得胡冬臉紅脖子粗,一個勁兒地去摸自己的腦袋。其實,這時候胡冬的腦袋已經長成了一頭烏黑的短寸,而不再是那種被刮得很亮的光頭了;至於那條青龍,如果不是特意袒胸露腹,也是不易被人發現的。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劉大平揪住了一身毛病似的,好一頓上課!

    接著,劉大平告訴我——准確地說是在安慰我,他說不管誰對誰錯,小胡的事兒已經過去了,不說了。踏踏實實住您的房子,如果院裡的鄰居有什麼說道,您別跟他們計較,我來處理!哎,對了,那鑰匙我給您了吧?

    我說,鑰匙啊?給了。

    4

    2008年初秋的某一天,我捏著那把像通行證似的鑰匙,正式地走進了21號院。我和妻子忙乎了整整一天,把那間房子徹底收拾了一遍,又添置了幾樣簡單的家具。當天晚上,我們便迫不及待地住了進去。

    有了正式睡覺的地方,我才體會到北京的夜晚真是不錯,連做夢都是快樂的。回想起此前在餐館那間小耳屋子裡所熬過的上百個夜晚,幾乎就是白費。

    5

    從布局上看,21號院是一座老式四合院。據說清朝末期,這裡曾住過一位武官。如今大門外還殘留著一塊不完整的上馬石,只是不見了清朝的人和馬。伴隨著歷史的不斷變遷,院裡那種“天棚、魚缸、石榴樹”的景致已全然不在,就連當初的格局業已面目全非。原來的“二進式”院落,不知什麼時候被隔成了兩個院子,一些不同年代翻蓋、或新建的房子則高低不等,大小不一。走進院子之後,給人的感覺到處是門:廚房,煤棚,淋浴間等等。院裡的居民都是老住戶,而且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現代化生活把年輕人帶進了高樓大廈,上了年紀的老人,似乎比較適合於住在這種古老的大雜院,或者說,這種古老的大雜院也比較適合老一點的人來襯托。

    住進這個院子之後,做為臨時的房客,我知道融入不了它的主體,那些老住戶,也不會因為一個外地戶的到來而改變什麼——包括他們的喜怒哀樂,包括他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更主要的是,我們必須吸取胡冬的教訓。因此,開始的時候我和妻子都非常低調,甚至懷有一種“鳩占鵲巢”般的不仗義,盡量躲著院裡的人,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生活。

    我和院裡的接觸,源於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她叫楠楠,是隔壁李大媽的外孫女。當時她正在附近的一所小學裡讀書,每天放了學,由李大媽的老伴兒接回來,到了晚上,再被她媽媽騎著自行車接走。那年國慶節,我把女兒小玉從她鄉下的姥姥家接到了北京。剛見面兩個孩子就成了朋友。她們一個黑,一個白;一個偏胖,一個略瘦;只有年齡相同,都是八歲。有一天,兩個孩子在大院裡的自來水龍頭下洗手。楠楠說,知道嗎?飯前便後必須洗手,手上的細菌可多啦。啥叫細菌?我手上咋沒有?小玉問。楠楠說,啥叫細菌您都不知道?就是活著的東西,特別特別的小,用顯微鏡才能看得見……

    兩個孩子洗完了手。楠楠說這水真涼!小玉卻不以為然,這水還涼呀?我姥姥家的水才涼呢。楠楠說,為什麼?小玉說,那是井裡的水。楠楠說,井是什麼樣子呀?小玉說,你連井都沒見過?就是在地上挖的洞,可深可深了!往下一看,特黑,啥也看不見!楠楠說,哎呀,嚇死我了!那人掉不下去嗎?小玉說,咋掉不下去呀?我們班裡的劉小柱還掉下去過呢,差點兒沒淹死,後來學習一點都不好了,考試淨得大零蛋。楠楠說,哎呀,是不是把他摔成笨蛋啦?小玉說不是,我們老師說,他腦袋裡進水啦。

    兩個孩子天真的對話,使這個古老的院子裡充滿了童趣。我在屋子裡忍不住笑了。同時心裡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溫情與感動。怎麼說呢,住進這個院子之後,每天從一個大門進進出出的有十幾號人,能說上兩句話的都少。不是不想說,而是作為一個外來戶,我總覺得和那些坐地戶之間有一種東西隔著,看不見,卻很堅硬。但是孩子卻可以憑借她們的純真,輕而易舉地穿越了它。如此看來,如果我們能像孩子那麼單純與透明,我們眼前的世界肯定是另一種樣子。

    此後,我開始用一種比較積極的目光吸收著院子的一切。一段時間之後,我知道了院子裡住了八戶人家;又過了一段時間,我便理清了哪個女人是哪個男人的老婆,哪個男人和哪個女人是鰥寡一人。起床最早而又禿了頂的男人他叫海德寶;那個細高個、總追著一只足球走路的小伙子是趙公安的兒子……

    最先熟起來的,是隔壁的李大媽。那是個圓盤大臉的老太太,姿態端莊,面容高貴。搭訕起來,卻是個挺愛說話的老人。幾次之後,我便知道了她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一個派出所當所長,女兒和姑爺在街道辦事處工作。兩個子女住的全是樓房。她和老伴兒也有個兩居室,在沙子口,一直空著,他和老伴兒誰都不願意去住。我說是啊,老年人都不喜歡住樓房。李大媽搖搖頭說,不是不喜歡,主要是接收不到地氣。她用一種神秘的語氣小聲說,這院兒風水好,過去是一個武官的宅子!我樂了。您老兒在這住了有年頭了吧?敢情!我來到這院兒的時候還是個姑娘呢。李大媽告訴我,當時她老伴兒剛從部隊轉業被安置到了紡織部工作,就是為了跟她結婚才要到了這個房子。她感慨地說,那時候我才二十三,現在都六十六啦,你算多少年了吧。

    我算了算,確實不短了。而李大媽的老伴兒也有七十多歲了吧。那是個不怎麼愛說話的老人,青白發,板寸頭,言語不多,但做事仔細。每天睡過午覺之後,他先是把一個很小的方桌擺到院外,然後回到家裡,拿出兩個小馬扎,擺在小方桌的旁邊。這時候,李大媽一手拿著兩個蒲扇(防蚊用),一手端著個大號茶缸子,從院裡走出來,老兩口往小馬扎上一坐,沐浴著秋天的暖陽,一直坐到傍晚。

    李大媽的外孫女——也就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楠楠,喜歡吃東北的鍋包肉。偶爾,李大媽會帶著小女孩到我的餐館去要一個外賣。最初兩次,我和妻子說啥不收李大媽的錢。李大媽卻執意不從,她說那哪成?你們做的是生意,不要錢,明兒我就不來啦!她言語認真,表情嚴肅,幾乎要生真氣的樣子。後來我發現,北京人注重人情世故。尤其是那些年歲大一些的老北京,最是講究規矩,可稱得上是禮尚往來的典范:假如你給他一根針,他就會變著法地還給你一條線,絕不占你的便宜。

    6

    接著,熟起來的就是趙公安了。坦率地說,因為有胡冬的事做鋪墊,最初我還有意躲避著他。其實,蠻好的一個人。說話高門大嗓,豁豁亮亮,給人的感覺他總是那麼快活。見了面,離老遠便會打個招呼,並不止一次地叮囑我,有什麼事兒就言語一聲,都是一個院裡的鄰居,甭客氣!

    不過,時間一長,我漸漸發現趙公安這個人還真是點“各路兒”。從性情上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屬於躁動型的人,好說好動,還好斗。通常情況下,只要他不到街上去,你在屋子裡就會經常聽到他的聲音,和街坊打招呼啊,逗悶子啊,今兒個氣溫是多少度啊……或者,拖著那架兩個轆轤的小購物車從菜市場一回來,他就會跟院裡的鄰居罵罵咧咧地抱怨說,土豆漲了五分,大蒜、白菜漲了一毛,黃瓜都他媽五毛一斤啦……瑣瑣碎碎,一地雞毛。如果再來上一句:今兒遇上一傻逼,我差點沒抽丫的!——那保准是他在外邊又和什麼人吵架了。總的說來,我覺得這個瘦小枯干的人,可能是肝兒不太好,心浮氣躁,喜歡抬槓,不管說什麼事兒,都像是憋著一肚子氣似的,而且啥也看不慣。

    他甚至看不慣自己的兒子。其實,那是個非常帥氣的小伙子,個子比趙公安高出半頭。他叫濤子,十八、九歲,穿一套深藍色的運動服,透出一身的青春與活力。據說濤子是在一個職業學校讀書,學的是建築,卻偏偏喜歡上了足球,而且似乎到了迷戀的程度。只要你見到他,保准就會見到足球。有時候,你剛要出院或進院,一只足球會“嗖”地通過院門口射到你腿上,嚇一跳!緊接著濤子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一縮脖,抱歉地一笑。濤子不愛說話,至少是不願跟大人們說話。但濤子喜歡唱歌。有段時間,他走裡走外的,總是在哼唱一首外文歌曲,很好聽,給人的感覺很輕松,有一種很浪漫的味道。我不懂外文,還是能聽出是前不久在法國世界杯開幕式上的主題曲:《我踢球你介意嗎》……我當然不介意。相反,倒覺得年輕人活潑一點沒什麼不好。試想,這麼一個灰磚灰瓦的大雜院,本來就是一種老氣橫秋的樣子,假如院裡的人每天都繃著個臉,進進出出,一句閒話不說,一點聲音沒有,甚至連走路都輕手輕腳的,走貓步……豈不讓人聯想到古堡裡的幽靈?那倒是一件恐怖的事。

    介意的是趙公安。在我住進這個院子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他和兒子就已經發生了好幾次沖突。

    國家花了那麼多錢,都沒培養出一個會踢球的,你他媽瞎踢什麼呀!

    ——這是大前提,是引子。隨後,他就會痛斥濤子沒出息,不務正業,連大學都考不上,還整天抱著個足球當事兒干,將來就是個他媽戳狗牙的貨!

    就在他這麼罵罵咧咧的時候,濤子要麼一聲不吭,要麼就是抱著他的足球拿腿走人。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才會反駁幾句。而且也絕不是個善茬兒。有天下午,我聽見趙公安又訓斥濤子了,還是“不務正業”那一套,而且越說越尖刻,他說我告訴你丫的,再不好好學習,將來就是當上市長你也是個庸官,是個棒槌!聽到這麼一句沒邊沒沿兒的話,濤子反擊了。

    我是棒槌,那你去當啊。

    我……

    你才五十多歲,還有機會呢。

    我他媽抽你丫的!

    我要是你,就先抽自個兒一耳光,問問自己是怎麼活的,再教訓別人。

    你他媽再說一句?!

    我說完了!

    父子倆唇槍舌劍,吵得十分有趣兒。我在屋子聽著,不禁啞然失笑。如果是在我們老家,在煤礦,作為鄰居,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勸一勸,開導一下當爹的,孩子有孩子的樂趣,別老是那麼挖苦,你越是挖苦,越容易造成他的叛逆心理……可這是在北京,是在趙公安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麼說呢,我覺得生活在大都市裡的人,尤其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種優越感。作為外鄉人,最好不要自以為是,否則,哪怕一句話露了怯,說不定就會被人教訓上一頓。我就有過這方面的教訓。在煤礦工作的時候,有一次我帶著單位的一輛破卡車到北京來出差。晚上進了城,被馬路上的交警攔住幾次、又罰了幾次款就不說了。當我們來到一家招待所門口時,又被把大門兒的老頭攔住了,問我們是干什麼的。當時我很生氣,便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們是住宿的!老頭這才收回他伸出的一只手臂,很不情願地放我們進去。可我們的車子剛走出幾米遠,老頭又急匆匆地追了過來,敲著車窗玻璃,忿忿地喊了一句,那叫住宿!知道嗎?從此我知道,在北京,這個“宿”字的發音是“素”;而不像在我們老家那樣,所有的人都念“許”。我舉這麼個小小的例子,倒不是說趙公安像那個老頭似的那麼較真兒,那麼好為人師,而是說趙公安這個人太各路,你說啥他堵啥,甚至,你就是順著他的人情說好話,他也總能找個理由來否定你。

    秋末的時候,北京一連下了好幾天冷雨。黃色的落葉粘在路面上,溜滑溜滑的,一不小心會把人撂個跟頭。那天早晨,趙公安是在房頂上被撂倒的。屋子漏雨了。他剛用磚頭把一塊塑料布壓好,人就鬧了個側摔。我眼瞅著他順著陡峭的房頂差點溜到地上,沒把人嚇死!回到地面的趙公安也是一臉蒼白,他罵罵咧咧地說,房管所那些個傻逼,前幾天就告訴他們來修房子,到現在連他媽兔子大個人兒都沒見著,我他媽的要是從房上掉下來,非去找他們算賬不可!接著,說到這房子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時候,完全是出於同情,我附和著說,這麼老的房子別說得修呀,按理說早就應該拆了。沒想到,趙公安卻突然掉轉矛頭,盯著我,他說這您可說錯啦!在北京這地方,您不能說房子年頭長了就應該拆掉,故宮都五百多年了,到現在也沒拆吶!說完,他便哈哈大笑,笑完還又把這話重復了一遍,好像他突然發現了一個真理似的,還問了一句,您說是不是?

    真讓人頭疼。

    這就是趙公安。不僅說話太臭,噎人,他還總是憤世嫉俗。有一次,說起他原先工作的那個燈泡廠破產的事兒,他顯出既無奈而憤怒的神態,說全是被那些當官的給禍害敗的,他們自己吃飽了,撈足了,害得老百姓全都下了崗。

    我問他什麼時候下的崗。

    他說,快他媽兩年啦。

    我說,沒琢磨著自己干點啥?

    干點啥?他看著我,北京的廁所都讓你們外地人包了,我他媽的干啥去呀!

    他把那個“干”字說得很重,而且聲調也拉得很長(是那種典型的京腔),聽起來很無奈,又像是逮住了理似的。其實,在我看來,這完全是一種強詞奪理。不錯,隨著改革開放之後的人口遷移,城裡的外地人的確是越來越多了,但再多也不至於搶了你趙公安的飯碗呀。退一步講,即使沒有外地人承包,掃廁所的活兒你干嗎?搬磚運瓦扛沙子和水泥的活兒,你吃得了那份苦嗎?做金融,搞科研,幾天鼓搗出一個軟件的活兒你又干不了!說到底,無非是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願意做罷了。

    說到外地人,我曾把我們和城裡人做過比較。我發現這是兩個不同的群體。我們是跟隨時代的步伐闖入了城市,用自己的方式尋求生存之路,什麼樣的苦都能吃,敢冒險,有時候膽子還很大。城裡人頭腦聰明,見多識廣。他們坐擁天時地利,較之於像我這樣楞頭楞腦闖到北京的底層人,無論做點什麼樣的營生,都是有絕對優勢的。遺憾的是,有些人卻把這種優勢當成了優越,當成了資本,兩手一抱,肩膀一端,什麼也不做,也不屑於做。每天無所事事,便聚到一起,位卑言高地發一些時鮮的評論,小到南方水災,大到國際戰爭;說到天氣,少不了要罵罵氣象台;談政治,總要恨鐵不成鋼地埋怨一通政治局;而一旦扯出柴米油鹽的話題,則能瑣碎地道出“今兒早市上大蒜漲了一毛,土豆漲了五分……”最可悲的是,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外地人沒日沒夜地拼搏,奮斗,掙錢,對照自己悠閒、愁苦的生活,他們又突然“醒了腔”似的牢騷滿腹,認為外地人搶了自己的飯碗,抬高了城裡的物價……

    我必須申明,不是所有的城裡人都是這麼一種活法,這麼一種心態。很多人還是非常進取的,比如,馮老太太。

    馮老太太也是21號院裡的鄰居,而且是個七十多歲的孤寡老人。據說她很有錢,但我沒看出她有錢的樣子。她住在院子的西南角,倒座房。屋裡的面積有十幾平方米,中間打了個隔斷。外邊用來居住;裡邊那一間,則在臨街的牆壁上開了個小窗口,做成了小賣鋪。賣一些真空包裝的香腸、面包、搾菜鹹菜和牙膏、牙刷之類的生活日用品。同時,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放了一張小木桌,桌上擺了一部公用電話。馮老太太就整天坐在那個小木桌前,看著胡同裡的來往行人,等待著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生意,那種孜孜不倦的生活態度和生意精神,真是不錯。

    在我看來,趙公安尚屬年富力強,精力充沛,他完全可以干點什麼,即使吃不了大苦,也可以學學馮老太太。可趙公安不那麼看。他甚至對馮老太太還頗有微詞。有一回,我在馮老太太小賣店買了一包衛生紙,剛轉身,又被老太太從窗口裡探出頭來叫住,她說還沒找您錢吶,您怎麼就走呀?年輕輕的什麼腦子呀!她嗔怪地說完,便咯咯直樂……這時候,趙公安正在門口那塊上馬石上坐著,他往馮老太太那邊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把一只手攏在嘴上,像是對我傳達一種重要信息似的說,快死的人了,都倒計時了,賣出一卷兒紙還那麼高興,我可真是服了她啦!

    什麼也不屑於做的人,也有閒極無聊的時候。我們住的那條胡同裡有一棵老槐樹。樹下的空場上,每天上午都有幾個老頭在那裡抖空竹。據說,空竹也稱“胡敲”、“地鈴”和“風葫蘆”;抖空竹也叫“抖嗡”或者“扯鈴”,過去是一種庭院游戲,現在都是在胡同或公園裡“抖”。有一天,我發現趙公安也“抖”上了。可能是手生吧?趙公安抖得不是很好。至少不像另外兩個老頭玩得那麼嫻熟,只見他們一手執一根兩尺多長的小木棍兒,兩棍兒之間系一根很細的線繩,把線繩在空竹軸上繞兩圈,一提一送,不斷抖動,使空竹越轉越快,發出錚錚的響聲。間或,還能玩出幾個花樣兒:掄高兒、對扔……最精彩的是,他們把空竹拋到空中,落下來,用棍兒接住,能讓它在木棍兒上不斷地旋轉,然後再讓它突然跳到另一根木棍兒上——這叫“雞上架”。此外什麼“仙人跳”啦,“滿天飛”啦,一招一式,都玩得連貫流暢,漂亮!

    相比之下,趙公安就遜色多了。我注意到,另外兩個老頭的空竹都是“單軸”,趙公安抖的則是“雙軸”,可能是他抖得轉速不夠,那只空竹不但發不出響聲,還常常失敗地掉到地上……不過,趙公安卻抖得很認真,而且毫不氣餒,用他自己的話說,瞎他媽抖唄,要不干啥去呀!可沒過多久,在那幾個抖空竹的老頭中,已經沒有了趙公安的影子。一問,他告訴我說,早歇活兒了,有什麼勁呀,您說是不是?

    7

    知道趙公安這個人喜歡錛槓頭兒,不好交流,我便盡量躲著他。但畢竟是在同一個院裡住著,而且已經混得很熟了,低頭不見抬頭見,有時候想躲都躲不了。況且,趙公安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只要逮住機會,哪怕素不相識,他也會搭訕幾句。有一次在廁所裡,我聽見他蹲在那裡一邊吭吭哧哧地用功,一邊跟一個陌生人搭訕:

    外地的吧?

    遼寧的。

    來旅游啊?

    辦點事兒。

    帶手紙了嗎?

    帶了。

    沒帶您說話,北京人好客,知道嗎。

    當時我正站在小便池前撒尿,聽了這話,竟禁不住一哆嗦一哆嗦地笑。

    通常情況下,趙公安總是把一些無聊的時間安排得悠閒而精致。沒事的時候,他喜歡拎著一個挺大的玻璃茶罐子,趿著拖鞋,邁著“八字步”走出大雜院,往門外的那塊上馬石上一坐,用屁股壓著那段沉甸甸的歷史,把手裡的小收音機鼓搗出新聞——然後,就亮著他那雙機敏的小眼睛東張西望。一旦哪院裡出來個鄰居,離老遠兒,他便京腔京韻地招呼上了。

    吃了嗎?他把這個“吃”字說得很重。

    或者:那個破班還上吶?快歇了得啦!

    他把那個“歇”字的音調拉得很長。

    我住的房子緊臨院門口,朝南的那面牆上有個小窗子,正好開在了那塊上馬石的上方。通常情況下,不管趙公安跟誰說話,逗悶子,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因為都是久住一起的街坊,所問所答無非是前天或者昨天的重復,平庸,瑣屑,沒什麼意思。有天早晨,趙公安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倒是很新鮮,很有趣兒。他說,寶堂,你的鴨子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寶堂是19號院裡的一個鄰居。那是個古怪而有趣兒的人。他四十五、六歲,沒工作,喜歡養玩兒物。說起來,這也是老北京的一種傳統,是老北京人的一個樂兒。據有關民俗資料記載,自明朝開始,居住在北京四合院裡的皇城子民,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不分地位高低,素有豢養玩兒物之好。比如養魚,養鳥,養蟲,養獸……總之,不管養什麼,都是為了以博雅趣兒,圖個樂兒。不過,寶堂養的與過去那些老北京人養的玩兒物略有不同。他養的是一只烏雞和一只鴨子。有趣兒的是,那兩只普通的家禽,竟然被寶堂馴養得非常聰明,聽話。你可以想象,一個男人肩上蹲著一只烏雞,身後跟著一只搖搖擺擺的鴨子在王府井大街上招搖過市,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我當時的感覺是,太好玩了,簡直就是個奇人!後來我才知道,寶堂養的玩兒物,還不單單是那只聽話的烏雞和鴨子。有一次,我看見他蹲在胡同裡的一棵槐樹底下默默地哭泣,臉都哭歪了。隔壁的李大媽擠眉弄眼地告訴我,說他的一只小白兔死了,昨天埋在了樹底下,今兒個是在那裡悼念呢。她還告訴我,寶堂是光桿兒一人兒,年輕的時候結過一次婚,沒幾天兒就離了,此後再也沒找過。我在想,這樣的一個人,內心深處肯定隱藏著一種很獨特的情感世界吧。遺憾的是,我卻從沒和寶堂說過一句話。有時候,我們會在胡同裡碰個面對面,我很想跟他點點頭,搭訕幾句。可他總是扛著他的烏雞,並引領著那只鴨子,目視前方,旁若無人地從我身邊走過去。

    最初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人不太正常,說白了就是有點“二”。那天,我聽見趙公安問他那只鴨子是男的還是女的,沒想到,寶堂的回答像他那只搖搖擺擺的鴨子一樣,既頑皮而又風趣兒。他說,鴨子肯定是公的嘛,妓女才是母的吶。

    當時我正准備到餐館去,便想趁此機會和寶堂搭個話,認識一下。當我鎖上門,再從院裡出來的時候,寶堂和他的鴨子已經不見蹤影,只有趙公安正一個人在上馬石上佛似的坐著呢。

    嘿,怎麼才到店裡去哇?

    回來拿點東西。

    餐館的生意還成吧?

    湊合吧。

    啥時候請我喝酒啊?

    我不是說了嗎,啥時候都可以。

    嘿,您不請,我怎麼去啊。

    我現在就請,走吧?

    得了吧,瞧您那樣兒就不怎麼真心。

    說實話,我的確不怎麼真心。不是我捨不得一頓酒,而是我覺得趙公安這個人性格不好把握,平時就說不到一塊去,又不知道他的酒品咋樣,萬一在酒桌上弄個不歡而散,還不如不請呢。至於趙公安,雖說話頭兒上步步緊逼,說過了,也就拉倒了,並不認真。問題是,這種不認真的話他老說。這就討厭了。

    長痛不如短痛。我想,還不如干脆來個了斷呢。幾天之後,我鄭重其事地向趙公安發出了邀請。沒想到,不請他的時候,他老是磨磨嘰嘰,真要請他,他反倒耿直上了。他說嘿!干嗎呀老弟?一院兒裡的鄰居,有事兒盡管言語,喝什麼酒哇!您說是不是?我解釋了半天,說啥事兒沒有,就是一塊坐坐,聊聊天。到最後,我甚至把“你要是不去就是瞧不起老弟”這樣的話都說了,他還是不去。大有一種“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勁頭。俗話說,請客不到惱死主人。我生氣地想,不去拉倒,我還不請你了呢!

    8

    時間很快,一晃到了冬天。從視覺的意義上說,我喜歡北京的冬天。夏天裡,滿城的各種樹木與花草,密密匝匝,太蓊郁,太繁復,給人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冬天則是一個“刪繁就簡”的季節。空閒的時候,你沿著故宮外邊的筒子河慢慢行走,高高的城牆與角樓之上,天空寧靜而肅穆;河邊上,那些落去葉子的老槐樹,在冬天的冷風中抖動著黑瘦的枝椏,虯勁,疏朗,給人一種骨感之美。總的說來,冬天的紫禁城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很有一種老照片的魅力。

    這時候,你再走進北京的胡同,就會立刻感覺到什麼是真正的古樸,什麼叫真正的安靜!胡同兩旁,一律是那種古舊的灰牆古瓦,院門則高低錯落,大小不一。在其他的季節,你還能看見幾個老頭、老太太戴著“治安”的紅袖標在胡同裡溜達,或聚在門前坐在小馬扎上喝茶,聊天。現在已不是搖蒲扇的季節,許多老人,特別是那些病歪歪的老人,都躲在屋子裡“貓冬”去了,就連趙公安吵吵霍霍的聲音也稀少了。大雜院裡聽不到一點喧鬧,整個胡同安靜得如時光在倒流,而天空卻是一種陰陰的樣子……這時你就會突然生出一種渴望:下場雪該多好啊!

    盼了兩天,一直未果。有天晚上我聽見趙公安在院子裡又罵氣象台“淨他媽撒謊”——沒想到,第二天那場雪就真的下來了。雪花不大,卻整整下了一天。房頂上、胡同裡,全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在周圍鋼筋與水泥築起的森林中,這片低矮、古老的平房區,竟有一種童話般的境界了。

    傍晚的時候,我正在胡同裡掃雪,海師傅拎著一把鐵鍬出來了。

    他嘿了一聲說,院裡的雪是您掃的啊!

    海師傅是個瘦弱、隨和的人。他叫海德寶,年紀並不大,只是頭頂謝得早了點,看上去足有七十歲的樣子,一問“您老兒高壽啊”,才六十二!剛住進在21號院時,我發現這個謝了頂的男人總是起床很早。每天七點鍾,院裡的自來水管下就會響起他刷碗的聲音,或者是吭哧吭哧地搓洗衣服……當時我曾跟我妻子斷言,說這人肯定是個老光棍。有一天,他客氣地問我,能不能在餐館裡給他帶回一個魚香肉絲——及至送到他家裡時,我才發現床上還坐著個癱瘓的女人(據說,已經在床上臥了兩年)。那天我執意不收他那個魚香肉絲錢,後來他還是追到院子裡,把錢塞給了我。此事之後,我們之間的關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見了面,我就根據當地人的尊稱,叫他海師傅。

    不久之後的一天,海師傅在院門外修他那輛人力三輪車。軸碗兒壞了,鼓搗了一手黑油。我一邊看他修車,一邊跟他閒談。聊起來,才知道海師傅的祖上是“旗人”,是大清王朝的正身貴族!只是,這個禿了頂的皇城子民,不像有些旗人後裔那麼戀祖,一說到祖上是旗人——什麼“正黃旗”啊,“正藍旗”啊,“鑲白旗”啊;什麼“吳爾古察氏”啊,“蘇完瓜爾佳氏”啊(真咬嘴,想記都記不住)——他們總有那麼一種掩飾不住的驕傲和自豪。海師傅不這樣。他對那段歷史的看法挺客觀,甚至很不屑。他說什麼金枝兒呀,貴族呀,全落廟啦!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對於八旗子弟的那些事,我還是多少了解一點的。在消滅明朝統治的戰爭中,他們勇猛善戰,立下過汗馬功勞。滿清入主中原後,有二十多萬八旗子弟被封為貴族,由朝廷提供祿米、俸銀、住宅、田產。並通過“圈地”和對漢人的驅趕,形成了“滿漢分城”的局面。他們坐吃俸祿,不工不農、不商不牧,終日肥馬輕裘,或提籠架鳥,斗雞,逗蛐蛐,放風箏,玩玉器,賞小腳,諸如此類成了那些“北京大爺”的主要樂趣。極度空虛之下,有些人甚至吃喝嫖賭,抽大煙、吸白粉,尋歡作樂,揮霍無度。以致最後家產蕩盡,窮困潦倒者不計其數,甚至淪落成流氓無賴和街頭小混混的也大有人在。

    在“忽喇喇大廈傾,昏慘慘燈將盡”的殘局中,像所有的正旗人一樣,海師傅的祖上也是在劫難逃,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民國的時候,他太爺爺先是賣了一個鎦金的蛐蛐罐渡過了難關;晚年,又把一顆金牙也拔下來賣掉,全家人才沒被餓死……

    海師傅細著眼神兒,把一個小鋼珠兒仔細地抿到軸套兒裡。他說,到了我這一輩兒,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傳下來。啥也甭說了,活著吧!我問海師傅是啥時候住進這個院子裡來的。海師傅看著我,像貓一樣地笑了一下,您問我爺爺是啥時候住進來的還差不多。我說是嗎?那麼早啊?海師傅告訴我,他們家從前門搬到這裡的時候,他爺爺才七、八歲,還穿開襠褲子呢。聽他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一首歌來:

    我爺爺小的時候

    常在這裡玩耍

    高高的前門

    仿佛挨著我的家

    一蓬衰草

    幾聲蛐蛐兒叫

    伴隨他度過了那灰色的年華

    詞很美,曲子也好聽。可具體往海師傅身上一套,你就會感受到一種世事的久遠與滄桑。我粗略地想了想,從他爺爺的父親那一輩兒算起,到海師傅已經是第四代人了。四代人,用二十年疊加的方式計算,至少也有八十年而有余了吧?一個家庭連續不斷困在這麼兩間小房子裡,一直沒挪窩兒的感覺——別說是親自體驗,只要想想就夠膩味的了。

    然而,海師傅卻是個極有耐性的人,而且很勤勉。平時,除了料理家裡的柴米油鹽、侍候癱瘓的老伴兒,還能蹬著人力車去街上攬點活兒,拉個腳兒,帶著客人沿著筒子河觀觀光,或者走街串巷,搞個“胡同游”什麼的。海師傅不愧是個老北京——他不僅知道宮裡的許多事兒,對宮外一些胡同的人文歷史也了解得不少。有一次,我們聊起了王府井。他說早先啊,文武官員進宮的時候,有個規定,文官走東華門,武官走西華門。這文官和武官的脾氣、秉性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武官比較正統,死板;文官呢,比較散漫,無形,文人嘛,騷客嘛,喜歡吃點啊,喝點啊,說白了,就是閒著沒事兒瞎得瑟唄!這樣時間一長,東華門一帶漸漸就有了一些小攤兒小販兒。後來賣東西的越來越多,就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市場,也就是王府井原來的東安市場……

    後來我發現,海師傅也不單是靠他的人力車掙錢,此外還做點別的小生意。有段時間,在夜幕下的王府井大街上,他還賣過一種很小的提線木偶。那是一種很小的民間玩具,非常有趣兒。你正在路邊上走著呢,突然有兩個小木人兒從地上跳了起來,在離地一尺多高的空中格斗上了。

    太奇怪了!

    真好玩兒!

    它們怎麼會跳起來呢?

    一些人圍觀過去。這才發現一個禿頂的男人蹲在一米開外,手裡牽著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線兒,一扽一扽的——正在那裡暗箱操縱呢。

    一問,十塊錢一個,二十塊錢仨啦!許多人都爭著買。我也給女兒買了一個。拿回去一試,根本玩不轉。無論怎麼提線兒,扽線兒,都不能讓那兩個小木人兒跳起來。我問海師傅是怎麼回事兒。海師傅看著我,一張老臉像花朵似的笑了,他說,您不會用那股巧勁兒,它能給你跳嗎?

    海師傅是個和善的人,也是個仔細的人。假如你是住在21號院子裡的鄰居,每天晚上,你就會聽見他積極主動地關大門的聲音:

    李大媽,您家人都回來了嗎?我關大門啦。

    王師傅,您家人都回來了嗎?我關大門啦。

    就這麼一家一戶地問,不厭其煩。我們住進21號院之後,有兩次店裡遇上了酒膩子,磨磨嘰嘰地高談闊論,總也不走,打烊晚了,結果我和妻子被關在了門外——又不敢在半夜深更的時候敲門,就只好返回餐館,在那個小耳屋子裡對付一夜。海師傅聽說這事之後,他嗔怪地說,嘿!您怎麼不早說話呀!到了晚上,再關大門的時候,他總是關切地問上一句:劉老板,您家都回來了嗎?如果得不到回答,他就會把大門對得嚴絲合縫,但並不拉上門閂——這種做法,在我們老家叫“留門”。

    正是為了這份留門的溫情與感動,我早就想請海師傅吃個飯。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須知,我和海師傅畢竟是剛剛認識的鄰居,而不是那種見了面就可以彼此大呼小叫著請客吃飯的朋友。如果一見面就說“我請您老兒吃個飯”,人家肯定會覺得很突兀,也蹊蹺,是不會去的。其實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樣,在許多事情上你都不能硬掰,最好是抓住機會,水到渠成。

    現在,我就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我和海師傅一邊掃著胡同裡的積雪,一邊聊天。海師傅抱怨說,本來晚上還想上街呢,這個鬼天氣,下這麼大的雪!我問他是不是還在賣那種小木偶。他說木偶沒了,還有點新版的北京地圖,再不處理了就成了舊版的了。我說這樣的天氣做什麼也不得勁兒。海師傅說有一樣倒是挺適合的。我說除非喝點小酒兒。那敢情是!說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抬起頭來看著我,對啦,你是餐館的老板,內行兒呀!我得寸進尺地說,最好是二鍋頭,高度的,用壺燙一燙!他說嘿,神仙了!至此,我已經知道海師傅是個喜酒的人,懂酒的人。接著,我又說了一些適合於下酒的菜,花生豆呀,豬耳絲呀,再配上一小鍋筋頭巴腦小牛肉什麼的,一通忽悠,連我都覺得這頓酒非喝不可了,我才用一種突然想起似的口吻說,對了,海師傅,你不是不出去嗎?一會兒咱去我餐館去喝一杯,聊聊天!

    海師傅聽了一怔,他說嘿,還真喝啊?我說,這大雪泡天的干啥呀。海師傅先是客氣了一番,後來見我誠心誠意地邀請,他站在那裡,微笑著想了想,索性地說,既然老板這麼熱情,喝點就喝點!

    掃完雪,海師傅先去給老伴兒做飯了。我回到院裡的時候,看見趙公安正拎著一壺水往屋裡走。我一時心動,還是讓讓他吧,俗話說,讓到是禮,他去就去,不去拉倒。這一次,聽說我請的不光是他一個人,還有海師傅,趙公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問,海大哥真去嗎?

    我說真去。

    他說那成!

    說完哈哈大笑,聲音是那麼爽快。

    9

    晚上,我餐館裡的客人不是很多。我們坐的是一張臨窗的桌子,窗外白雪鋪地,店裡溫酒熱菜,其樂融融。平時,趙公安給人的感覺一向乍乍呼呼,不拘小節,現在人往桌前一坐,卻顯得十分和善,甚至有些拘謹。他一個勁兒地告訴我少上菜,別浪費,喝點酒,聊聊天就齊了!

    我們喝得不錯,聊得也挺好。只是酒意正酣的時候,趙公安的老婆來了。我注意到趙公安先是一怔,同時站起身來,吃驚地看著他老婆,嘿,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鑰匙。

    你的哪?又丟啦?

    不丟,還不許我落在家裡呀?

    看出趙公安的老婆不太高興,我趕說,大姐剛下班吧?來來,一塊坐吧。

    趙公安一邊解著腰裡的鑰匙,一邊說,家裡有飯,弄好了。

    我說,一塊兒喝點酒。

    趙公安說,她啊?得了吧,一盅酒下去,渾身上下,沒有不紅的地方。

    你他媽少廢話行不行?我看你最好也少喝點,別灌到狗肚子裡去!

    趙公安的老婆高個頭兒,挺胖的,和瘦小枯干的趙公安站在一起,感覺上不是很諧調。其實單從某一個方面看,世上所有的夫妻可能都不是很諧調。俗話說,“好漢子沒好妻,賴漢子娶花枝”——或許,這正是“月下老人”的有意安排呢:高配矮,瘦配胖,丑配俊……這麼一搭配,一互補,就公道了。從遺傳學的角度上說,也科學。至於婚姻中的兩個人和諧不和諧,美滿不美滿,則是另一回事,是外人“無法道也”的事情。

    我單是知道,趙公安的老婆是二路公交車上的乘務員。住進這個院子之前我就見過她。那次,我和妻子去木樨園給餐館的伙計買工作服,乘坐的就是二路車。車裡很擠(不擠,就不是北京的公交汽車了)。上車後,我和妻子被卡在了乘務員前面那個小鐵箱子旁邊,身體都站不直了,車下還一個勁兒上人。一路上,女乘務員吵吵嚷嚷地指揮著乘客,慢著點兒,別擠,先下後上……可下邊的人哪聽呀,剛打開車門,有兩個人就狠著臉子擠上來了,同時用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喊道,去天安門奪(多)錢?女乘務員頓了一下,什麼奪(多)錢?坐反啦!下車下車……還不趕緊下去呀!兩個人又擠擠巴巴往車下擠。女乘務員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真是的,跟這練習上下車吶!一句話,把旁邊的全逗樂了。

    住進21號院不久,我妻子用一種很神秘的語氣問我,你知道誰在這院裡住呢嗎?我說,我哪知道啊。她說二路車上的一個乘務員!我說乘務員多了。她說就是說那幾個坐錯車的人“跟這練習上下車”的那個……想起來了嗎?

    幾天後,我們在院子裡“狹路相逢”。果然是她!穿一身寬松的便服,肩上背個很大的挎包,手指上夾著一根煙,可能是去上班吧,正急匆匆地往院外走。

    我很快知道,這個女乘務員就是趙公安的老婆。再後來,我發現這個人在家裡的時候,與在公交車上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一點不幽默,甚至很少說話。細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在那種異常擁擠而又嘈雜的環境裡上了一天班,售票,驗票,報站名,指揮乘客上車,下車,還得不斷地提醒著年輕人,給老弱病殘或抱孩子的乘客讓個座位……一路上不停地招招呼呼,想必十分辛苦。下了班兒,疲疲沓沓地回到這個“寧靜的港灣”,人都麻木了,還哪來那麼多的廢話呢!因此,即便是自己的男人和兒子吵架,那個女乘務員都極少插嘴。一旦插嘴,也是言語不多,一劍封喉。有一次趙公安和兒子又吵起來了,而且吵得比以往都激烈,一怒之下,趙公安好像是抄起了菜刀(不是要砍兒子,而是要剁了他那只足球),為此,父子倆你推我搡,扭成了一團。這時候,我聽見那個胖女人喊了一句,狠點掐,往死裡掐!令人迷惑的是,咆哮如雷的趙公安便真的像被掐死了一般,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還有一次,我在水龍頭下沖洗拖鞋。正是早晨,院子裡一派安靜。我突然聽見趙公安嚷了起來:少惹我啊?我他媽煩著哪!接著是那個胖女人的聲音:少廢話!你煩?我比你還煩吶,裝他媽什麼孫子!至此,便沒了下文。當時李大媽剛好拎著水壺走過來,我們對望了一眼,她沖我笑笑,又擠了擠眼睛,小聲說,鹵水點豆腐……

    根據以往的經驗,我以為這次趙公安又被他老婆“點”住了呢。意外的是卻沒有。不知道是酒精壯膽,還是有我和海師傅在場,趙公安竟惱了。他說你回你的家,我喝我的酒,什麼叫灌到狗肚子裡去呀?他瘦小枯干地站在那裡,雙手掐腰、梗著脖子的神態活像一只斗雞。見老婆沒吱聲,他又用一種挑釁的口氣追問了一句,都是鄰居,老弟請我,我喝點酒怎麼啦?!

    看著趙公安這種架勢,我覺得他有點莫名其妙的誇張,過了。再說,明知道老婆不是個好惹的茬兒,就別惹她了,萬一罵上你幾句“裝孫子”之類的話,你這不是輕下惹重下,自取其辱嗎?當時我感覺空氣都凝固了。好在趙公安老婆還比較理性,或者說是以一個乘務員的身份克制住了自己。她盯著趙公安,不輕不重地說道,那你就接著灌吧。說完,轉身便走。

    我和妻子都趕緊追出去送客。

    我回到桌上的時候,趙公安還在那裡憤憤不平。他說上那麼一破班兒,整天跟有多大功勞似的,我都沒法兒跟她喘氣兒。海師傅勸著他,說行了,人家都走了,你還磨嘰啥。趙公安說,不是那麼回事兒,我算看透了,做個男人真他媽沒勁,小時候被爹媽管著,上了學被老師管著,參加工作被領導管著,成了家,被老婆管著,老了的時候還得被兒女管著……他媽的一點自由沒有。海師傅笑了,他說有人管著,總比管著別人強,知足吧你!

    聽著兩個人的對話,我想了想,他們說的都是實情,是真感慨。只是所站的角度不一樣。趙公安的“被人管著”指的是約束;海師傅的“管著別人”說的是責任吧?

    比較而言,我覺得還是海師傅的感慨更為沉重些。說起來,海師傅才是真正的不容易。先說他的老伴吧。那是個非常和藹的老太太,做過小學老師。每次海師傅讓我從餐館裡帶回一個魚香肉絲或宮保雞丁的時候,她都會和我聊上幾句。老太太喜養花,據說最多的時候曾養過三十多盆,夏天放在院子裡,花朵開得五顏六色,像是一個微型的小花園,煞是好看。到了冬天,整個屋子裡就成了花的暖房。可自從得病之後就不行了,不僅侍候不了花,自己也得被人侍候了。即使這樣,她還是養了兩盆君子蘭,這種花好養,皮實。沒人的時候,寂寞了,她就看看花,和花說說話。她說花是有靈性的,你經常跟它說說話兒,它就能聽懂你的語言。她告訴我,她原來養過一盆花(我想不起花的名字了),按時間推算,本來是在那天下午的五點鍾開花,有兩個女同事為了看花,下午三點鍾就來了。當時,她就對著那盆花說,花兒,我的同事大老遠來看你開花兒,你現在就開吧……連說三遍,那花兒就慢慢地張開了嘴兒……老太太說起這事的時候,津津樂道,活靈活現。遺憾的是,那種美好而溫馨的生活,在兩年前,隨著她的下肢突然癱瘓,已不復存在。現在,她所有的生活都得由海師傅料理。此外,他們的女兒也讓老兩口牽掛。據說,女兒是在五年前去的澳洲,先是留學,之後嫁給了悉尼的一個華人,如今已經有了孩子。在海師傅家的一個相框裡,我見過他女兒的“近照”,圓臉,大眼睛,頭發剪得很短,背景是一座海濱大橋,她站在那裡微微含笑,只是笑得不太自然,似乎有些勉強。對於她在澳洲的現狀,我沒細問。海師傅和他老伴兒也似乎不願意多說。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否則,海師傅可能就不會去蹬他的人力車、賣他的小木偶或者什麼北京地圖——去獲取那麼一點蠅頭小利了。

    再說趙公安。雖說他嘴上發著牢騷,喊著沒勁,但根據我平時的觀察,他那種沉湎於庸常的小市民生活裡的狀態和感覺,還是蠻有滋有味的。其實,從嚴格的意義上說,趙公安還算不上是個老北京。他的老家是河北易縣,建國初期他父親才到了北京。但在北京胡同裡長大的趙公安,身上那種老北京人的味道,甚至比海師傅還足。比如:他喝酒的樣子就很滋潤,甚至很斯文。准確地說那不是喝,而是呷;也不是呷,應該是抿……抿一點酒,佐一口菜,而且嘖兒咂有聲,節奏均勻,有條不紊。

    相比之下,海師傅倒是顯得有些浮躁了。特別是在下半場,也許是惦記家裡癱瘓的老伴兒,也許想起了遠在國外的女兒,有好幾次,半兩的酒盅,他端起來就干了。與此同時,他還不斷地催促趙公安“加快點速度”。

    結束的時候,我發現海師傅有一點兒過量。嘴上說沒事兒,腳步已經明顯高邁起來。結果,剛出餐館門口,他兩腿一軟,差點沒摔倒。我和趙公安擔心他摔著,便一人架著他的一只胳膊,絆絆拉拉往回走。有好幾次,因為回避不及,我把兩只腳全都插進了路邊的雪堆裡。回到家,竟倒出了半鞋的雪水!這時我才感覺到兩只腳像貓咬似的,生疼!

    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又不喜歡冬天的北京了。按說,冬天的北京算不上是個很寒冷的城市。可那時候北京的平房區大都沒有暖氣,因為屋裡的空間狹窄,更重要的擔心蜂窩煤容易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晚報上常登熏死人的事),許多人家甚至連爐子也不生,就那麼哆哆嗦嗦地挺著。不需說,作為臨時房客,我們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雖說我們來自比北京更為寒冷的北方,但那裡是煤礦,是能源的故鄉。冬天裡,整個礦區都是集中供暖,又黑又亮的塊煤可勁造!造得數九寒天家家戶戶開窗子,否則,你就是脫個一絲不掛也出汗!

    到了北京可真涼快。記得1998年那個冬天,每天夜裡我和妻子總是相擁而眠,團結得很緊。即便如此,有時還是被凍得不停地哆嗦。由此說來,我不得不佩服那些住在胡同裡的北京市民,一大早,正是凍得連狗都齜牙的時候,男男女女,全是上身裹個棉襖、下身穿一條不同顏色的秋褲,得得瑟瑟地往街上的廁所裡跑,真是扛凍!

    10

    好了,冬天過去了。沉寂了一冬天的胡同又恢復了原有的生氣。暖陽下,老人們在屋外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的帶著紅袖標,背著手溜達,“執勤”;有的坐在小馬扎上聊天兒。老門框上的春聯還依然鮮紅,牆壁上的“爬山虎”又生出了綠綠的葉子,一派生機。五月初,我向劉大平交付了第四次房租。像每次來取房租的時候一樣,劉大平總要關切地問上一句,那房子住著還成吧?我說行,挺好的。劉大平很高興。確切地說,作為房東,他是因為我的滿意而有一種成就感。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是不是啊?

    我沒有說謊。如果說當初我只是把它作為臨時的棲身之地,現在我已經漸漸地喜歡上了這條胡同,喜歡上了這個院子。我喜歡它的古樸,喜歡它的幽靜,尤其喜歡在庸常瑣碎的生活中,透出的那種老北京的人文氣息。更重要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打拼,我餐館裡的生意不僅已經穩定下來,而且還有一種越來越好的趨勢。生意好了,心情就好,即使走在灰突突的胡同裡,也滿眼是春天!而且,眼瞅著餐館的生意好起來,我終於同意了妻子的意見,招聘了一個小伙子做雜工,把自己從廚房裡替出來。每天早晨,我照例去市場買肉,買菜;回到餐館吃了早飯,我妻子就會催促我回家,她說每天早起晚睡的,快回去補個覺吧。於是我就回到21號院,或和院裡的鄰居聊聊天,或扎進那間簡陋昏暗的小屋裡來個回籠覺。這時候,如果餐館裡有什麼事,我妻子就把電話打到馮老太太的小賣店,麻煩老太太喊我一聲。

    馮老太太是個很古怪的人。七十多歲了還扎著兩個小辮子,說話聲音很高,情緒不太穩定,有時候會罵人——罵她的兒子。據說馮老太太一輩子沒結婚,但她有個兒子,是抱養的,四十多歲,長得挺瘦。他沒和馮老太太住在一起,每到星期天,他會帶著老婆和一個十多歲的兒子來給馮老太太制造一次天倫之樂。可樂著樂著,有時候馮老太太會突然大罵起來:滾,都給我滾蛋!有一次,我從餐館回來的時候她正在院子裡罵她兒子,不知因為啥,馮老太太好像比以往更生氣,罵得也更難聽。兒子蹲在院裡,一聲不語,一臉悲哀。馮老太太則氣喘吁吁,臉色蒼白,她一手掐腰,一手扶著門框,像是很疲憊,很虛弱,馬上就要站不住的樣子。這時候,兒子的老婆從屋裡走出來,她一只手把著馮老太太的脖子,將一粒白色的小藥片塞進老太太的嘴裡,無奈地感歎了一句,愁死我了……

    後來我聽李大媽說,馮老太太的兒子是個懶漢,游手好閒,什麼也不做,整天想著從馮老太太手裡摳錢。原來如此,難怪馮老太太罵他,該罵!李大媽告訴我,她兒子不爭氣,馮老太太的精神也不太好。我問她,聽說馮老太太是旗人,是格格吧?李大媽說,她自個兒說和“老佛爺”還有親戚哪,誰知道啦。

    但不管和“老佛爺”有沒有親戚,馮老太太對我卻一向不錯。每次我妻子從餐館打回電話找我的時候,她都會隔著一個門口過來敲我的門,說,餐館又來檢查的了,讓您趕緊去呢。有一次敲門,則是抱著幾件衣服,她嗔怪地看我,您在家啊,天要下雨啦,咋不知道收衣服啊?我站在那裡,怔怔的,有好幾秒鍾不知道說什麼……總之,有了這樣的鄰居,我哪能說在這個院裡住著不好呢。

    當然,不愉快的事情也有。事實上,就在劉大平取走房租的第二天,我就和趙公安吵了起來。事情很簡單。那天上午,我正在屋子迷迷糊糊地“補覺”呢,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趙公安站在門外。

    他說,查電。

    21號院用電的計費方式有點麻煩。電管部門只在院子裡設一塊總表,每個住戶家裡又設一塊分表。每個月,收取電費的時候,只對總表說話。至於每家每戶用了多少度電、應繳納多少費用,都是由趙公安代辦。雖說是一種公益,而不是一種義務,但趙公安卻干得既認真而又端莊(人都有可愛的一面)。每逢月初,他就會一家一戶地查表,記數,然後在門外的那塊上馬石上坐下來,根據一個小本子上記錄的底數,進行計算。把各家各戶的用電度數相加,如果和總表的用電度數吻合,就OK了。接下來才會正式收費。

    這次則不然。查完了電表,剛走出去不一會兒,趙公安又端著個小本子回來了。他說丫怎麼不對勁呢。

    我告訴他,說用不著那麼精確,差不多就得了。趙公安一聽卻賴嘰了,他說什麼叫差不多就得了呀,丫對不上數,就得我他媽搭錢,知道嗎。

    說話的時候,趙公安喜歡用“丫”這個字,並不時綴上一句“知道嗎”。坦率地說,剛到北京的時候,每次聽到這兩句話,我都不是很舒服,後來時間長了,也就無所謂了。不過沒聽習慣的人卻非常反感。說個樂子:有一回,我餐館一個伙計的父親從東北來北京辦事,我留他吃飯,喝酒的時候,就因為那個伙計說了幾回“知道嗎”,老爺子就惱了,他“啪”地把酒杯往桌上一蹲,盯著兒子說,操你個媽的,你跟誰學的?還“知道嗎,知道嗎……”就你知道?你再這麼問我,別說我給你個嘴巴子!當時我替那個伙計解釋了半天,說這是當地人的一句口頭語兒,他聽常了便不知不覺地跟著這麼說,不是他啥都知道,也絕對沒有看不起你這個當爹的意思。老爺子這才息怒。

    我無奈地說,那就再查一遍吧。

    其實我也是怕趙公安麻煩。那塊電表不知道是哪個二百五安裝的,太高了,幾乎緊貼著頂棚,而且還是位於床的上邊。我重新在床上鋪了張報紙。趙公安脫了鞋,又很費勁地站到床上去。他抻著脖子瞅了瞅電表,又從兜裡掏出一只小手電,照了半天。隨後,人從床上退到了地上,臉子也同時撂了下來。

    他說,您自己瞧瞧吧。

    趙公安抽了抽鼻子,沒吱聲。

    我上去看了半天,終於發現電表的那個數字小輪一動不動——而屋裡的電燈分明是亮著的。我說,咦,這是咋回事兒?

    趙公安“嘿”了一聲,他說,您問我,我哪知道怎麼回事兒?

    說實話,自從上次喝完酒,趙公安對我的態度相當不錯,即使聊天,也沒怎麼抬槓。現在我卻發現他的態度不怎麼友好。我倒不是說請人家喝了一次酒,就非得讓人家對我永遠都和和氣氣。請頓酒算個啥呀,在酒桌上,賓主之間就翻臉、罵祖宗、掀桌子的事多了去了。問題是,我覺得趙公安不但話裡有話,更主要的是他的眼神兒不太對勁兒,有點傷人。

    我嘟噥著說,怎麼不轉了呢。

    他說,您的表,您自己應該清楚呀,是不是?

    他這麼一說,更加驗證了我的感覺。當時,我腦袋裡“嗡”的一聲,又是電的事!這看不見摸不著的玩意,咋老是跟我過不去呢?春節前夕,就因為我餐館裡的電表斷了一根像頭發似的小銅絲,鉛封開了,那查電的那一男一女就生說我竊電了,讓我馬上補交三萬塊錢的電費。當時我就像被電流擊中一般愣住了,巴掌大個餐館——我幾年也用不了這麼多的電費呀?我死不承認。那一男一女就蹲在我餐館裡不走。他們都是不到四十歲的樣子。男的是個小個子。女的大個兒,長得一般,但是挺豐滿。她擠眉弄眼兒地把我叫到包間裡,給我出主意,告訴我聽她的,交上三萬塊錢就沒事兒啦,否則,根據竊電的有關規定處理,肯定會交得更多。她慢條斯理,像是在開導一個不懂事兒的孩子,每說出一句話,後邊都要綴上一句“您知道嗎”。面對她的惺惺作態,當時我就煩了。我說我啥都不知道,就知道我沒偷電,這個錢我肯定不交。她用微笑看著我,您確定是不是?我說,確定!

    說實話,我一生中還從沒遇見過那麼心硬的女人。她臉子一撂,轉身走出包間對那個小個子男人說,該咋辦咋辦吧。小個子男人一個電話調來兩個人,二話不說,爬上胡同裡的一根電線桿,就把我餐館的電源線給掐斷了。結果,一直挺了一個星期。這期間,我說了許多求情的話,甚至非常庸俗地講到了我的經濟狀況,但不管說啥都白扯。最後他們硬是逼著我補交了五萬多塊錢的電費,才給我恢復了用電。五萬多塊啊!這對於一個開小餐館的人來說,其打擊之大,可想而知。這不單是物質上的莫名掠奪,同時還讓我蒙受了一種無法辯爭的精神恥辱。說真的當時我被冤枉得直想撞牆。特別是我妻子,在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耿耿於懷,每當想起這件事,就會用一種很懷念的口氣叨咕上一句,那兩個狗男女也不知死了沒有。我說,哎,你怎麼還咒人呢?她說我不咒好人!

    總之,在電的問題上,那兩個狗男女已經深深地傷害過我,沒想到,現在又輪到趙公安了。他那種像揪住了狐狸尾巴一般的眼神兒,非常准確地扎到了我的疼處,一種倍感壓抑的自尊突然爆發起來。我悲壯地說,你的意思是我偷電了唄?

    趙公安終究是與那兩個職業流氓不同。聽了我那句突如其來的話,他仿佛立刻感受到一種委屈,同時又像是嚇著似的,瞪著一雙小眼睛盯了我半天,這可是您自己說的啊?我可沒那麼說!

    我覺得你就是那個意思。不知為什麼,我仍然撤不下火來。

    趙公安也火了,他說,告訴你,你丫別誣賴好人啊?

    我說,說話文明點,別“你丫你丫”的好不好?

    事後,對於這種小題大做我自己都有些吃驚。直到趙公安一甩袖子走了,我還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在院子裡,趙公安立刻氣勢起來,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說愛誰收誰收,我他媽不管啦!

    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事情有點超出我的控制之外。怎麼說呢,趙公安只不過是替供電部門收一收電費而已,還是白忙乎。用他自己的話說,有時候“碰不上數”,還得搭個塊八角的,我圖個啥呀!現在萬一他真的甩手不干了,院裡的鄰居肯定會拍我一身不是。我的語氣一下子軟下來了。我說趙大哥,這麼點小事兒你激動啥?趙公安把臉一扭說,甭給我說這個!我不知道什麼叫激動成不成?這個電費我他媽不收啦!他的嗓門兒仍然很高。我知道,他是想用他的聲音往出招人。果然,聽他那麼一嚷嚷,李大媽和海師傅先後從屋子裡走出來。他們看看我,又看看趙公安,問怎麼回事。

    應該說,在誰是誰非的問題上,北京人是比較主持正義、堅持真理的。問題是,此刻我已經心虛地意識到,真理也許不在我這一邊……退一步說,即使我真的沒錯,海師傅和李大媽也未必會站在我這一邊。怎麼說呢,雖然都是鄰居,可一旦到了正章,維護老坐地戶之間的和睦關系,還是比為一個外地人說幾句公道話更重要吧。

    我審時度勢,首先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我對海師傅和李大媽心平氣和地講了事情的經過。真是奇怪,一經說開,連我自己都覺得在這件事上有點小題大做了:電表不轉了——既然我沒做過什麼手腳,那就是它自己壞了唄——就這麼簡單,簡單得甚至讓人失望。

    海師傅一聽就笑了。他說不就是電表壞了嗎,換一塊不就得了?趙公安對海師傅說,事兒是不大,可他不能說我懷疑他偷電呀,是不是?那種受了委屈的樣子有點可憐巴巴。我看著趙公安,笑著說,趙大哥,我是怕你那麼想……行了行了,那話就算我沒說,我給你賠禮,向你道歉,好不好?

    趙公安挺好!他沒再大吵大嚷。也沒再說他不干了。他說,那麼想是您的事兒,跟您說,我還真不是那意思!知道嗎?再說了,幾塊錢的事兒,誰他媽犯得上去偷電呀!海師傅贊賞地點點頭,公安說的對。趙公安立刻得到支持似的看著海師傅,海哥,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呀?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逆轉。我心想,不管咋說,你不認為我偷電就行(這畢竟關系到我的尊嚴與人格)。我表示馬上換一塊電表。這時候,李大媽對我使了個眼神兒,她說換電表呀,您得找房東,那是房東的事兒。

    趙公安說,找誰我不管,一個月走了兩個字兒,我怎麼收電費?

    我告訴趙公安,讓他看看院子裡總表上的數是多少,減去其他鄰居的用電量,剩下的我包葫蘆頭。趙公安想了一下,沒有異議,沒有什麼補充的,甚至認為這樣很合理。他說,您早這麼說不就沒事兒了不是!

    趙公安的意外妥協——不,是大度,讓我特感動。當時,為了表示我的內疚與歉意,我把餐館裡淘汰下來的一個計算器送給了他。雖說小了點,但比起趙公安的那個鉛筆頭來還是要好用得多。趙公安接受了,而且很高興。後來直到我搬出21號院,每次查收電費,他都一直用著那個小計算器,一雙小眼睛仔細盯著字盤,2、3、5、7、9……按得吱兒吱兒響。

    11

    那是夏天。有一天傍晚,胡冬來了。其實胡冬常來。相熟之後,我和這個賣燒餅的小伙子一直處得挺好。沒事的時候,我們會經常坐到一塊兒聊聊天,暈幾盅。特別是有一段時間,胡冬的生意不太好,情緒很低落,他不止一次對我說生活很無聊,看不到希望,主要是沒什麼激情,有時候真想卷簾子回家,不干了……為此,我們一起喝酒、聊天的次數就更多一些。

    坦率地說,像胡冬這樣的悲觀情緒,最初我也有過。首先是生意難做。隨著外地人不斷湧入北京,餐館開得像雨後春筍,競爭特別激烈。要想立於不敗之地,你就得使出全身的解數,挖空心思地琢磨一些經營上的策略。與此同時,處於一個陌生的城市裡,人生地不熟,心裡還總有一種不安全感。最初,我以為這種不安全感是我性格上的弱點與缺陷,其實不是。而是那種無法預料的事情,說不定啥時候就會砸到你頭上,讓你不勝其煩。但這一切都被我挺過來了。什麼吃苦、受罪,最終都在一種強烈的謀生願望中得到了平衡。要知道,人活著才是超乎一切的硬道理;而活得稍微好一點,則是我們進入這個城市的出發點和為之奮斗的目標。

    因此,那段時間我不止一次鼓勵過胡冬,讓他咬著牙也得挺住,既然出來了,就要堅持下去。而每一次喝酒聊天,胡冬的情緒也總能被我激活。他說大哥,聽你這麼一開導,我心裡還真是亮堂了呢,那就接著整吧。結果,整了不到一年,胡冬還是把他的燒餅攤兒撤了。值得說明的是,胡冬撤攤兒,並不是卷簾子回家,而是去投靠他舅舅。

    離開那條胡同那天,我給胡冬餞行。席間我們喝了不少酒,還說了不少狂話。但我們談論的可不是什麼國家大事,也不關乎什麼政治。像我們這種層次的外地人,即使置身於“政治中心”,也不談政治。一是知道的少,二是和自己沒關系,關鍵是我們不具備那種“家國天下”的風骨情操。我們的話題很家常,甚至很庸俗,整個晚上談的都是怎麼生存,怎麼掙錢,怎麼更好地像一個人似的活著。我們談到了許多人通過謀生而發了大財的故事——其中,當然少不了胡冬的舅舅。

    根據胡冬的說法,他舅舅可是個能人。他來到北京以後,蹬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收廢品,一干就是五年。胡冬說,以前他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起他的舅舅在北京,覺得“可悲慘”,挺丟人。沒料到的是,他承包了一處拆遷工地上的所有廢品,竟然發了大財。隨後他扔掉了三輪,買了一輛捷達小轎車,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一個拆遷公司的經理,現在正在招兵買馬。胡冬說,我自己的舅舅,他讓我去,我能說不去嗎?

    我問胡冬他舅舅的公司在什麼地方。他說遠了,在郊區呢。我說那倒無所謂。的確,對於我們這樣的異鄉人而言,什麼市中心呀,市郊區呀,整個北京都不過是一個模糊的背景。我們是為掙錢而來,為了生存不停地去奮爭,去搏斗。聽了我的話,胡冬很激動,他摩拳擦掌地說,就是就是,別的事兒,等有了錢再說!

    去了他舅舅的公司之後,胡冬常到我的餐館來,哪怕是辦什麼事路過,也會順便到我餐館來和我見個面,有時坐下來,喝點酒,聊一聊,更多的時候,則是抽支煙就走。胡冬很忙。據說,隨著北京對老城區的改造不斷加快,他舅舅的公司也是一步步向著城市中心地帶挺進,據說現在已經開進了平安裡,而且隨著公司的日益壯大,胡冬已經是獨當一面的隊長,他哪能不忙呢。

    這天晚上,胡冬是去北京站送從老家來看病的親戚,順便跑過來看我。他瘦了,也黑了,但人顯得很精神。因為沒什麼事,不著急,我自然要留他吃飯。喝酒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是不是還住在21號院。我說是啊,住習慣了,和鄰居們也熟了,只要房東不攆,我就在那住著了。胡冬笑了笑,他說即使房東不攆,我估計你也住不了多久了。

    據胡冬講,有個開發商看中了那塊地段,准備建一座商務大樓,已經跟政府談得差不多了。他舅舅正准備參與這項拆遷工程的競標……等著吧,胡冬說,一旦我舅把這個項目拿下來,你的餐館肯定要火一把,我會天天帶人過來吃飯。我沉吟著說,那倒是好事……可真像你說的,我到哪住去呀。胡冬說,買樓唄。

    說實話,這樣的事做夢都沒想過。我只是想著怎麼把餐館開好,多掙點錢,卻從來沒打算過把家放在北京。

    胡冬說,這你可錯了。我舅舅當初來北京的時候是個倒騰破爛兒的,現在已經買了一套兩室一廳,你差啥?大不了交個首付,貸上十年二十年的款,國家的錢,慢慢還唄!

    胡冬說得慢條斯理,胸有成竹。但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這種事兒,我連做夢都沒想過。直到幾年之後,我才不得不承認胡冬的高瞻遠矚。說起來,胡冬文化程度並不高,他只是初中畢業。但事實告訴我們,在社會的每一次變革中,最大受益者不一定都是那些政治與知識上的“精英”,還有相當一部分頭腦簡單、用不著“解放思想”、就敢想敢干的“土老帽”,因為他們總是奉行一種簡單的實用主義哲學,那就是“先下手為強”。

    12

    胡冬的信息挺准確。沒過一個月,我所居住的那條胡同來了幾個人,他們拿著米尺,比比劃劃,挨家挨戶地測量。問了一下,說是要拆遷。當時鄰居們還不相信。趙公安說,瞎他媽比劃,幾年前就說要拆要拆的,現在也沒拆。您想想,這可是中心的中心,知道嗎,寸土寸金啊,拆?誰他媽拆得起啊!住你的房子,甭理他!

    又過了一段時間,一紙拆遷通告貼在了胡同裡,鄰居們這才炸了營。這種幾輩子都不曾發生過的事情,弄得人們情緒上都挺激動,胡同裡整天聚著一堆人,吵吵嚷嚷,議論紛紛。有的說,這個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風,早扒早利索;有的說,房子再破,也是祖上留下來的老宅,說扒就給扒啦?一向不怎麼喜歡說話的寶堂也說話了,他的看法很實際,他說扒是早晚得扒,但是光說扒不行,丫得拿好錢,掂銀子!他的鴨子死了,肩上仍然扛著那只烏雞,即滑稽又有趣。對於寶堂的話,趙公安卻不為然,他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關鍵這是皇城根,他拆了你的房子,就是給你個金疙瘩,他還能讓你搬回來嗎?瞧那個丫說的,“趕緊搬吧,絕對虧不著你們……”開他媽玩笑呢,我要是搬我都是他媽孫子!

    就在胡同裡的人議論紛紛的時候,我妻子也挺著急,她說還得找房子呀?

    其實,那時候的北京租房已經很容易了。隨著外地人不斷地湧入北京,當地人在經歷了一段極其復雜的心理過程之後,其觀念已經發生了轉變——對於外地人那種帶有侵略意味的沖擊,與其阻擋而又抵擋不住,莫不如順勢而為更實惠些。於是一些胡同裡居民把屬於自己的空房——臨街的一面,開窗扒門,改頭換面,紛紛地對外出租。自己卻直往院子的深處後退,直到把後來擴張出的廚房重新挪回住室,把破爛賣掉,騰出庫房,租給外地人居住為止。於是,一些天南地北的外地人,在一種新的歷史潮流中,一撥兒又一撥兒地來到這裡。他們有男有女,操著不同的鄉音,帶著各種各樣的小生意——熟食店、美發屋、小賣鋪等諸多行當,猶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哪怕是一條很小的胡同,也會呈現出一種亂七八糟的繁榮。就在這些外地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都市生活的同時,胡同裡的居民安然若素,仍然保持著一種“根兒”文化上的端莊與從容。只是,胡同裡原有的清靜蕩然無存。那些從鄉下來的小青年,男男女女,仨一群倆一伙地走在胡同裡,全然沒有我最初來到北京時的那種惶恐與敬畏。他們衣著鮮活,發型怪異,連說帶笑,招搖過市。那種無拘無束的放松的狀態,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城市的主人。有一次,在21號院門前,我眼瞅著倆小伙子在撕皮掠肉地鬧。鬧著鬧著,撲稜一家伙,竟差點把趙公安的茶罐子給踢翻了,氣得趙公安“呼”地站起來,想干啥呀這是!啊?“不想干啥”的已經跑遠了,趙公安還站在那裡梗著脖子罵呢:操,什麼素質!

    沒素質的人的確是煩人。可盡管如此,“院內有空房出租”的小廣告卻到處可見。這是個矛盾。也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拆遷公告貼出來之後,沒過幾天,我就在餐館不遠的一條胡同裡選中了一間出租屋。租金比原來的那間高了點,但房子比原來的要大,而且是正房,一進屋便給人一種陽光燦爛的感覺,挺好!

    我們是最先從21號院裡搬出來的。搬家那天,劉大平來了。他讓我把能用的東西統統搬走。應該退還給我們半個月租金,他則如數退還,我說算了算了,不要了。劉大平說,那不行,該怎麼著就怎麼著,都是出來混的人,不容易。劉大平很認真,很豪爽。看不出他對於將要拆掉的老屋有什麼傷感,倒像是有一種甩掉包袱似的輕松。

    坦率地說,當時我的心情反而有一點留戀。俗話說,日久生情。我們畢竟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不說鄰居,單是這間為我們遮風蔽雨的小屋——它曾吸納了我們多少喜怒哀樂和生命的氣息啊!可是我們卻不能不搬,也沒有理由賴在這裡不走。

    再見了,小屋!

    再見了,21號院裡的鄰居!

    13

    我們騰出房子之後,劉大平率先在拆遷協議書上簽了字。事後他到我餐館坐了一會兒,算是告別。他告訴我們,說那麼個小破屋,前幾年他就想把它賣掉,十萬塊錢都沒人要。現在給了三十多萬,還想怎麼著呀。

    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同時也為了在期限內搬遷的五萬元獎勵,胡同裡的其他鄰居也幾乎沒怎麼抵抗,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便先後在合同上簽字畫押。與此同時,一座座被騰空的老宅子,被推土機推得人仰馬翻。沒多久,整個胡同就剩下兩座殘缺不全的老房子,立在周圍一片廢墟之中。一座是趙公安的,另一座是馮老太太的。而且,兩個人的口徑完全一致,用趙公安的話說,甭跟我提錢的事兒,不回遷,我他媽就是不搬!

    這期間,開發商和拆遷辦都動用了許許多多的辦法,軟硬兼施,據說主要是攻心。究竟是怎麼“攻”的,我就不知道了。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月,馮老太太搬走了。本來馮老太太不想搬,是她那個抱養的兒子妥協了,動員她搬。搬家那天,馮老太太犯病了,又吵又罵,而且哭得差點背過氣去。但後來還是被那個瘦猴似的兒子在老婆的協助下抱上了一輛出租車,拉走了(據說是直接送到一家養老院,養老去了)。這之後,就只剩下了趙公安一家,孤零零地立在周圍的一片廢墟中,獨自堅守。不知道因為孤獨,還是為了以壯聲色,他竟在房子的一角插上了一面五星紅旗——遠遠看去,十分鮮艷。

    有趣的是,雖說孤軍抵抗,趙公安卻顯得既平靜又從容,非常淡定,而且還是那麼講究。院門口的那塊上馬石沒了,不知道被渣土車拉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就在自家門前很小的一塊空地上放了一張小木桌,桌上放著一個小收音機,他坐在小馬扎上,守著個玻璃茶罐子,喝著茶,東張西望。有天中午,我騎著三輪車往拆遷工地上送盒飯,離老遠,他便發現了我。

    嘿,這不劉老板嗎?您也干這活兒呀?

    我湊過去,和他聊起來。當時趙公安已經有點妥協的意思了,他說挺是不可能永遠挺下去,丫得給足這個(他用三個手指做著點錢的動作),知道嗎,馮老太太搬走的時候,多給了她這個數……他伸出一只手掌,又翻了一下,同時沖我詭秘地一笑。我挺了這麼長時間了,他甭想再用那個數來打發我!

    聊了一會兒,我便告辭了。剛走出幾步,就聽他喊了起來,老弟,啥時候再喝一壺啊?他把那個“喝”字拉得很長。我說行呀,現在就去!趙公安連忙用手一擋,他說別!我他媽喝完酒,回來一看,好,保不齊我的房子都沒啦。得,謝謝啦,走您的吧。說完,像真的粉碎了一場陰謀似的,不無快意地哈哈大笑。

    14

    正如胡冬所說,他舅舅的公司在這次拆遷招標中如願以償。進入工地之後,胡冬也沒有食言,除了每天中午在我的餐館給工人訂盒飯,晚上他還經常帶著拆遷隊的人過來,讓工友們輪流請客,喝點酒,解解乏。

    拆遷工作又髒又累,胡冬卻毫無怨言。那種躊躇滿志的樣子,好像在他的眼裡整個世界都是新的,而且會日新月異。我在想,畢竟是他舅舅的公司,他得賣力。除此之外,那種職業的本身也讓人來勁吧?胡冬干的是拆遷不是建築。雖說兩者都是與鋼筋水泥、磚瓦沙石打交道,其工作性質卻不盡相同。建,如燕子築巢,講究精益求精;拆,則可以隨意而為,摧枯拉朽——而且,面對一堵老牆或一座舊宅的轟然倒塌,即使被撲起的煙塵造得灰頭土臉,跟魔鬼似的,卻能讓人體驗到一種歷險般的刺激與亢奮。特別是這次拆遷,讓胡冬覺得很好玩,甚至有一種近似於復仇般的快感。有一次,他還不無小人得志地說,知道嗎?那些人可能做夢都沒想到,當年被他們攆出去的人,有一天會來拆他們的房子!

    話是這麼講,據胡冬說——其實不用他說——全國人民都知道,拆遷也不是個好干的活兒。開發商要速度,快點快點,一個勁地催!恨不得整天用鞭子趕著你;而搬遷戶則要利益,要補償,一旦不到位,不合理,或者碰上個獅子大開口的釘子戶誓死不搬,拆遷隊就成了風匣裡的老鼠——兩頭受氣。情急之下,那是軟硬兼施,甚至不吝動用地痞流氓的都有,而且啥招兒都使,亂象叢生,為此逼出人命的事都屢見不鮮——報紙上常登,這裡就不說了。

    有天晚上,胡冬帶著幾個人到我餐館來吃飯。一進門,我發現他腦袋上纏著一圈白色的繃帶。不知為什麼,自從去了他舅舅的拆遷公司,胡冬又剃起了光頭,因此那繃帶便格外顯眼。我還以為是扒房子受傷了呢。一問,胡冬卻憤憤地罵了一句髒話,他說,讓狗咬的!我驚異地看著他,多大的狗啊,能咬到你的腦袋?胡冬齜牙一笑,這才說出實話,說是被趙公安給咬的。

    趙公安在一片廢墟中已經堅守了兩個多月。經過多方面的不斷勸說,協調,又把補償款比馮老太太還多追加了五萬,他這才妥協,表示可以在協議上簽字。就在這時,唯恐趙公安再次反悔(已經反悔過一次了),胡冬抓准時機,對開鉤機的伙計使了個眼色,一只像螃蟹一樣的大爪子一伸一落,就在那座房子的山牆上抓了個窟窿。見此情景,趙公安炸了,他上前揪住胡冬的衣領子,撕撕巴巴,生要跟胡冬拼命。富有幽默感的是,在被人拉扯開之後,他卻余恨未消,冷不防摟住胡冬的脖子,而且不顧常理,對著他的光頭就是一口!據胡冬描述,當時一點不疼,就覺得冰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咬流血了。

    我問趙公安賠他錢了沒有。胡冬一臉無奈地說,賠啥呀賠,倒是讓他又多訛去了一萬塊錢,最後才簽了字。

    趙公安的房子很快被夷為平地。再去那條胡同的時候,我發現所有的碎磚爛瓦都已清理完畢,兩台打樁機正在一片空地上光當光當地忙著。而胡冬則隨著新的拆遷項目轉移到磁器口去了。

    21號院拆遷之後,也拆散了那裡的鄰居。幾個月之後,李大媽陪她的老伴兒去協和醫院拍什麼胸片,中午曾到我的餐館裡吃過一次飯。問到院裡的鄰居,李大媽告訴我,他們老兩口搬到他們空了幾年的樓房去了,其余的鄰居,光靠那點拆遷補償根本買不起城裡的房子,差不多全都去了郊區。海師傅是北京以東的河北燕郊,寶堂去了大興,而趙公安則去了京西南的房山鄉下……其實,當時這樣的情況已不足為奇,後來我曾在報紙上看過一篇文章,說隨著老城區的改造與變遷,有幾十萬北京人搬到了郊區……

    那天,李大媽還告訴我,她和許多鄰居仍然保持著電話聯系,過段時間,她想在我的餐館搞一次老鄰居聚會,見個面兒,聊聊天兒。我覺得李大媽的主意挺好。當時我還慷慨承諾:鄰居們會餐的費用,我全部承擔!

    遺憾的是,後來李大媽一直沒動靜。想必那些鄰居住得太分散了,東一個,西一個,而且大部分都遠在五十多公裡以外的郊區,年齡也大了,進趟城,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

    15

    生活雜亂紛繁。但剝去層層外表,你就會發現人只是活在時間裡。而時間又總是很快,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年。這期間,我開的餐館早已拆遷。又開了一家,也拆了。隨後我們又開起了第三家。總之是拆個舊的,我們就開家新的。不開不行,民以食為天啊!討厭的是,我們居住的地方也是被開發商攆來攆去。感覺上,我們總是在找房子和搬家這兩件事情上不斷地折騰,犯愁,特別鬧心。我跟妻子說,老這麼折騰也不是個事兒呀。她說不折騰咋著?我說買房子。她像嚇著似的盯著我說,做夢呢吧?

    我的夢還真的做成了。那是位於南城的一個新樓盤,介於三環和四環之間。幾座拔地而起的高樓,鶴立雞群般地站在周圍一片低矮的民房中。置身樓上,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子,凌空望去,豁然開朗。此外樓的外觀呀,品質呀,室內結構呀,都不錯。看得我心裡怦怦直跳。在一個高個子售樓小姐的親切引領下,我們看了三、四種戶型,最後在十層樓的一個三居室,我和妻子站在那裡不動了。我告訴售樓小姐,說行,就是它了!

    那是二○○三年的四月。我們正式去辦理購房手續那天,北京細雨蒙蒙,給人的感覺像是夢游:簽訂買賣合同,交付購房款,辦理銷售登記……直到辦完所有手續,重新回到那間十多平米的出租屋時,才如夢初醒。我妻子捏著那本差不多歸了零的存款折,眼圈一紅,竟哭起來了。我還以為她是因為有了自己的房子激動了呢。她卻喃喃地說,辛辛苦苦這麼多年,不是白干了嗎?當時我都愣了。這話說的!八十多萬的樓房都買了,咋還白干了呢?她說就是為了有個窩住?我說那你為了啥?人活著,就少不了吃穿住行,你要總問個為什麼,非把自己問死不可!

    說到房子,我不得不說說胡冬。怎麼說呢,盡管在買房的意識上胡冬很超前,事實上他並沒有自己買房子,而是坐享其成。原來,胡冬住在郊區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當地的姑娘,兩個人彼此欣賞。在兩年多的時間裡,通過各個方面不斷磨合,最終成功地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了一對合法的夫妻。作為外地人,能娶一個北京的姑娘做老婆,在胡冬看來這是他人生最大的成功,並為此而沾沾自喜。他曾非常坦誠地對我說,雖說他這個老婆長得不怎麼好看,走路還稍稍有些點腿兒,但人家畢竟是北京人,有房子,有戶口,將來有了孩子,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再用不著跟他一樣,當什麼農民工了。說到他原來的那個鄉下老婆,胡冬告訴我,她一點都不虧,離婚後,她在東北嫁給了省城裡的一個出租車司機(也是個二婚),雖說年紀大點,但也是城裡人,這樣就跟胡冬扯成了平手,可謂兩全其美——這就是胡冬。每次和他見面,聊天,我都不得不承認,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鄉下人,進入城市之後他的觀念總是那麼超前!

    相比之下,我的觀念卻有些落後。是那種比較傳統與中庸的人,總想在現實和想象之間力求保持平衡。不過,憑借我們夫妻的同舟共濟、多年打拼,最終的效果也可以,至少我們已經有了房子,有了一個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窩。

    搬入新居之後,在一種全新感的反差中,我常常會想起過去。想起以前那些居無定所、寄人籬下的日子。毫無疑問,有時候也會想起那時候的鄰居。

    說起來難以置信。有一天,我去王府井給煤礦的朋友修一塊瑞士手表。從表店出來,當我沿著一條街往停車場走去的時候,竟然碰上了趙公安!當時他正坐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抽煙。一眼掃過去,我覺得這個人挺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彼此對視了半天,我說是趙大哥吧?趙公安又困惑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才“嘿”了一聲,說,這不是劉老板嗎?

    老鄰見故舊。我們親切地握了手。

    我說,趙大哥來逛王府井呀?

    他說,不是,這有什麼逛頭?路過。

    我問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他說竇店。

    我問竇店在哪兒?

    他說,嘿!竇店不知道啊?在房山啊!

    我說,噢,沒去過……

    他說,周口店兒知道嗎?

    我說,知道,那不是北京猿人遺址嗎?

    他說,沒錯兒!竇店就離那不遠兒,十多公裡。

    我“噢噢”地答應著。其實周口店我也沒去過。一是沒時間,同時我對猿人也沒什麼興趣。

    說起話來,我才知道趙公安的老伴兒已經退休。那個喜歡足球的兒子在城裡一家建築公司工作,挺出息的,現在給一個工程師做助理,還沒結婚,平時住在市裡,單位很忙,離家又太遠,很少回去。他這次進城,就是給兒子送幾件換季的衣服,順道過來,瞧一下過去住過的地方變得啥樣了。

    我想了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吧。作為進入北京的最初落腳點,我對這個地方也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次到王府井辦事或購物,我都會沿著一條寬闊的大街,到我當年居住過的地方去轉一轉。只是原來的胡同早已化為烏有,一切都留在了遠去的記憶中。

    我說,這變化可太大了。

    趙公安說,可不嘛。

    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以不變的。我發現趙公安也變了,臉上有了細密的皺紋,眼角也耷拉了。

    那天,我們並排坐在馬路牙子上說話。對面兒就是21號院的大概位置。看著前面一排高低錯落的仿古式商業建築,我們沉浸在一種共同的回憶裡。有一會兒,趙公安還指指點點,說哪個地方是21號院大門口,哪兒是他的家,哪兒是馮老太太的小賣店……只是,眼前的一切已非實物,我們只能靠想象還原它過去的樣子了。當說到哪地方是我住過的房子時,趙公安像突然想起似的,他問我現在住什麼地方,還開不開餐館。

    我告訴了他。趙公安沒有顯出意外,而是很真誠地豎了豎了大拇指。他感歎地說道,行啊,鬧得不錯!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一直望著前邊的什麼地方。接著,他毫不忌諱地告訴我,他老伴兒退休後,他們在鎮上也開了個小店兒,但不是餐館,是往餐館裡批發飲料和煙酒,生意還湊合。

    我附和著說,反正沒什麼事兒,干點也行。

    不是也行,是不干不行了。

    說到這裡,趙公安的語氣又回到了從前。他憤憤不平地告訴我,搬到城外以後才知道,北京的那點粉兒全都擦到臉蛋上了。別看這城裡頭到處是高樓大廈,連街上的廁所都弄得水光溜滑的,可在鄉下啥都不行,別扭!他必須趁著還能動彈掙點錢。他說,一句話,即使我這輩子沒什麼指望了,也得讓我兒子重新殺回北京城,您說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很想說點什麼,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這時他兜裡的手機響了。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來,是老伴兒打來的,問他到哪了。他回了一句,我他媽還沒坐車呢。他按掉了手機,裝進兜裡。

    意識到我們的聊天該結束了,我邀請他到我的餐館去吃了飯再走。他問我的餐館在哪兒。我說不遠。他婉言謝絕了我,說是還忙著,老伴兒剛不是催了嗎,得回去了,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路吶,我還真該走了!說著,他從地上站起來,老弟,您怎麼著?

    我沒說我去停車場取車,我說的是我還得等一個朋友。

    他說,那我可顛兒啦,坐車去了。

    我說,好,趙大哥,慢著點兒,那就再見了。

    再見!

    他招了招手,轉身而去。

    ……

    趙公安老了,駝背了。他本來個子就不大,現在看上去更小。我站在那裡,久久地凝視著他的背影——在人流中,漸行漸遠……

    原刊責編 馬小淘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幾乎以“非虛構”的敘事筆法,誠實的情感,質樸的筆調,勾畫了一幅幅“我”的北京鄰居們的生活小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小說通過這些活生生的個體的“人”,寫出了外地人在北京的真實生存狀態,他們的掙扎和奮斗,包括物質的,精神的,文化的,心靈的。他們與一個城市慢慢融合以及共同成長的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記錄了這個時代的變化,是時代精神的一種注腳。老到從容的筆力,顯示出成熟作家的話語風度,凸顯出一個有思想深度的思考者的語言重量。小說血肉飽滿,彌漫著人間煙火氣,有生活質感和精神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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