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先是來到玉米地裡，把竹笆簍藏好後，就鑽進溝裡。
這是一條地堰子溝，裡面長著車前子、狗尾巴、捹倒驢等草。
少年走到溝南頭，就趴下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涼鋪上的人。
秋老虎發著餘威，呼呼地吐著熱氣。
少年的背溻透了，汗衫粘糊糊地粘著皮，難受死了。但少年卻像邱少雲似地動也不動。
少年怕暴露目標，被涼鋪上的人發現。
少年要偷蘋果。
跨過前面的小路就是隊裡的果園。果園的四周，每隔百米扎一個涼鋪，像一個個碉堡，看護著果園。
少年是經過偵察，才選擇這裡下手的。一是這裡隱蔽，不易被發現；二是這個涼鋪上的人是老黑，老黑愛睡覺，是個覺迷糊。少年知道老黑睡覺的規律，他準備老黑睡覺時摸進果園。
這個老黑，今天犯神經了嗎？怎還不睡覺呢？
一條馬蛇子爬到少年身邊，少年朝它努努嘴，示意它離開。要是平時，少年看到馬蛇子，非打死它不可。少年知道馬蛇子不是好東西，是長蟲的舅舅，和長蟲是一路貨。
少年摸了塊石頭，朝馬蛇子擲去。馬蛇子一驚，抬起頭，當它看見少年時，就擺動尾巴，唰唰地爬走了。
老黑伸懶腰了，老黑躺下了；少年貓著腰，躡手躡腳地進了果園。
果園裡有紅星、金帥和國光等蘋果。國光酸溜溜的，酸牙；紅星面豆豆的，好吃；金帥甜滋滋的，也好吃。少年只要紅星和金帥，不要國光。
少年以前曾來偷過蘋果，那是為自己解饞。少年今天是為討好英子姐而來偷蘋果。他要把蘋果送給英子姐。英子姐是下鄉知青，住少年家裡。英子姐賢淑溫柔，待少年像待親弟弟一樣好。英子姐常給少年講故事，送少年小人書。少年也把英子姐當親姐姐待。
可昨天晚上，少年卻做了對不住英子姐的事。
昨天晚上，天上掛著一輪圓月。吃了晚飯，英子姐出門了。少年也跟著出門了，像特務似地悄悄地尾隨著英子姐。
英子姐天天晚上出門，幹什麼呢？少年很好奇。少年問過英子姐，英子姐說大人的事，小孩別問。英子姐會有什麼事呢？少年想弄清，就決定跟英子姐的梢。
英子姐出了門就往胡同裡走，出了胡同就是泉心河。到了泉心河邊，英子姐停下了。少年也停下了，遠遠地盯著英子姐。英子姐要幹什麼呢？對了，英子姐一定是來河裡洗澡，少年想。想到英子姐洗澡，少年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少年聽人說過，男人不能偷看女人洗澡，偷看女人洗澡眼睛會長疔。
少年閉了會兒眼睛，又睜開了。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有一個男人從那棵歪脖子河柳後邊走出來，走到英子姐身後，抱住了英子姐。少年意識到不好，有人耍流氓。少年知道，男人對女人動手動腳就是耍流氓。少年記得有一年，他跟姐姐到臨村看電影，看著看著，突然姐姐罵身邊的一個人耍流氓，那個人對姐姐動手動腳了。這樣想的時候，少年彎腰從地上揀了塊石頭，悄悄地走上前去。少年走到他們眼前時，那個人正抱著英子姐親嘴。少年舉起了石頭，狠狠地砸到那個人的後背上。那個人唉喲一聲後，一轉身抓住了少年。朦朧的月光下，英子姐認出了少年，問，你怎麼來了？少年也認出了那個抱住英子姐的人，他也是個下鄉知青，住在喜子家，叫楊愛國。少年說，他欺負你！英子姐說，他是好人，我們在談戀愛。
少年不明白，男的抱住女的就是談戀愛嗎？少年從英子姐那慍怒的口氣裡知道自己做錯了，知道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
所以，少年為討好英子姐，決定偷蘋果給她吃。
少年進了果園，眼像鷹似地搜索起來。
少年要偷最好最好的蘋果給英子姐吃。
一棵紅星樹進入少年的視野，那棵樹上結著又紅又大的紅星蘋果，嘀溜耷拉的，在綠黃葉子的陪襯下，好看極了，還洋溢著甜甜的香味。少年踅到那棵果樹下，專撿個大皮紅的蘋果摘。少年摘了五個紅星蘋果，又到另一棵果樹上摘了六個金帥蘋果，就把尼龍網兜撐滿了。
少年要滿載而歸了。少年趴在果樹下，向外面觀望。少年準備悄悄地溜出果園，然後進入玉米地裡，把蘋果放笆簍裡，上面再蓋上草，就可平安回家了。涼鋪上的老黑沒有動靜。當少年確信老黑仍在睡覺時，就貓著腰往外跑。可突然，少年聽到一聲大喊，哪裡跑！老黑髮現了他。
少年撒腿跑起來。
少年兔子似地前面跑，老黑獵狗似地後面追。兔子一蹦三十二個地瓜壟，少年多想變成一隻兔子啊，也像兔子那樣跑，那自己就會逃脫老黑的追擊。少年動了心眼兒，專從溝溝坎坎跑。少年明白自己靈巧，老黑粗笨，躍溝爬坎，老黑趕不上自己。少年只顧掙命似地跑。風嗖嗖地向後跑去。突然，網兜破了，蘋果漏出去了。顧不得了，逃跑要緊，不能叫老黑抓住，叫老黑抓住，會被他送到大隊部裡，那就糟了，是要倒霉的。少年跑了一會兒，不見後面的動靜，少年轉回頭，望見老黑停下了，彎著腰，拉車的老牛似地呼呼喘氣。老黑吼，那聲音像破風箱似地，兔崽子，等著吧，我饒不了你！老黑蹲下了，揀著少年掉在地上的蘋果。少年喘著氣，心裡高興，自己終於擺脫了老黑。可少年很快又懊喪起來，自己把蘋果都跑丟了，拿什麼送給英子姐呢？自己可是向英子姐拍過胸脯，要送蘋果給她吃的啊。
老黑揀起少年漏掉的蘋果，罵罵咧咧地回涼鋪去了。
少年鑽進玉米地裡，挎上笆簍，焉頭耷腦地回到自己家裡。少年拿瓢到甕裡舀了水，咕咚咕咚地喝。少年喝完，剛要抹嘴，這時，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響了。少年豎起耳朵聆聽，是大隊長王二驢的聲音。王二驢喊，沒來開會的社員馬上來了，批鬥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王二驢連喊兩遍。又要批鬥誰呢？少年放下瓢，就朝大隊部跑去。少年來到大隊部時，批鬥會已經開始了。少年看見大隊部的土檯子上站著一男一女。少年看清了，那男的是楊愛國，女的是英子姐。楊愛國和英子姐的脖子上，一人吊著一隻破鞋。他倆犯了什麼事，要挨批鬥呢？少年擠到檯子下。王二驢清清嗓子，啪地吐一口粘痰地上，用驢叫似的嗓音喊，這兩個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就搞流氓，不批鬥他們能行嗎？這時台下有人起哄，他們怎麼搞流氓了？王二驢說，他倆在草垛後抱著親嘴，叫我抓起來了，你們說，這不是搞流氓是什麼？有人問，你和你老婆親嘴算不算搞流氓？王二驢罵，少放屁！
少年明白了，他通通地跑上檯子說，人家是談戀愛，不是搞流氓！
王二驢罵，你個兔崽子，懂個屁，回家問問你爹娘，大白天親嘴是不是搞流氓？
少年梗著頭說，人家不是，人家是談戀愛！
王二驢伸出毛茸茸的「驢」掌朝少年晃，滾，我打你個兔崽子！
少年跳下檯子，邊走邊說，人家不是搞流氓，人家是談戀愛。
少年說著說著，淚水就流了出來，珠子似地，一顆連著一顆地滾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