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柒· (3)
    但他心裡的某處,有個不被承認的希望:這要是她,該多好!整場殘暴會因為他而多少變一點性質,而他也借這殘暴完成一件一直未能完成的事。假如她萬一對那暗中唯一的一點溫情有所洞察,有所記憶,她或許會感到一絲撫慰。那點溫情可以多少彌補那事的醜惡。那就是我,扶桑。

    克裡斯從這想法中倏然抬頭。他強姦了她,因為那一刻他是想強行佔有她的。克裡斯愣住,他終於勇敢和坦誠到掘出內心這最了不起的秘密。難道他真的完全沒有意識到那個女性肉體是誰嗎?那麼多次透過一層綾羅對那肉體揣摩,對它的迷與魔的窺探,正因為他從沒有機會看見它徹底的赤裸,他才對它有一份非視覺的認識,此認識的敏銳與準確遠超過生理的視覺。他真會認出那肉體嗎?他或許企圖趁著黑暗,趁著不必承認的「認識」,把事情索性做絕。他也趁著那一毀到底的勇猛撕去他生性中的怯懦、多情、虛偽。

    事情做絕就不再需要去忍受那份太折磨人的困惑;對於扶桑和大勇真正親和仇的困惑,對於唐人區彼此殺戮又相依為命的關係的困惑。事情做到那一步,他起碼可以從拖辮子男人們與裹小腳女人們的是非迷魂陣裡脫身了。讓這些人在相互殘害和相互奴役中去壯大吧,這不再是他想理解和能夠理解的事。企圖去理解、企圖去斷出正與邪只能使他喪失心智。

    他把事情做絕,是因為他在黃面孔裡看不見一件絕對的事情,所有的是和非、曲和直都相互寄生,相互掩護,相互輪替更迭。

    那件被他做到絕對的事情更滅絕了是與非輪替更迭的可能性。

    從倫敦起程前,克裡斯收到多爾西的信。她說拯救會將開辦學校,專為教育中國人。她請求克裡斯接受這份半貢獻半謀生的教職。幾天的猶豫,克裡斯答應了。考大學之前,他有點資歷是好事。他同時也把它作為對扶桑的償還。

    就這樣,如此一個克裡斯朝唐人區走來:帶著年輕男性誇張的老成,帶著對過失的無奈以及自新的熱忱,他又踏進這熙攘的窄街。只有他淺藍眼睛裡的笨拙眼神,那看見什麼就不知怎樣移開的目光還透出他的童心。

    克裡斯工作得十分賣力。他每天教四小時的英文,兩小時的美國憲法,其餘時間他準備考大學的課,或者和新交的朋友去一個馬球場打馬球。他和學生們也相處得自然和睦,女學生中有個叫愛米的,是個很聰慧的女孩,十五歲,一天到晚想考護理學校。他喜歡愛米,頭回發現她的腳像白種女孩一樣寬大善跑,他喜出望外地哈哈笑起來。

    克裡斯在計劃約愛米出去一趟。很快,他發現自己和愛米已不止出去一趟了,幾乎每個星期天下午,他都和愛米在太陽裡瞎逛、瞎談。他對愛米灰布裙子下的身體,只有淡薄至極的一點興趣,這點興趣僅夠維持他和她瞎逛瞎談。

    兩個月裡,他成功地沒去想扶桑。

    扶桑被拍賣的消息在所有報紙上登了好幾天。

    那是唐人區大亂的第二年。

    實際上不是拍賣。大勇決定將扶桑嫁出去。不管是誰,只要扶桑叫得出名字。大勇從唐人區大亂之後變了個人。常呆起一雙眼坐在哪家店舖的台階上,手裡抓一把修補路面剩的小石子,一會兒朝馬路上投一顆。偶然打到誰,那人說:又是誰在這裡造孽?

    大勇在寬大的黑帽簷下說:還能有誰。

    那人見他全身素淨,有時稱得上暗淡,一件首飾也不見。辮子沒了油水,潦潦草草一根拖在背上。黑布鞋的白底不白了,一圈白漆早綻裂斑駁。很快這一帶傳起來:大勇腦筋有病了。

    更說明他有病的是,他把剛買來的十個女仔裡年幼的兩個都做了捐贈。兩個四五歲的女孩給擱在熱鬧街口,誰要誰帶走。可誰也不要她們,無論將來拿她倆派什麼用場,此之前餵養她們的飯錢和時間會很可觀。大勇事先有話:各窯子不准伸爪子。

    到捐贈的第四天,拯救會跑來兩個人,認真讀了她倆胸口上的木板,上面有中、英文的捐贈意願。然後兩人四處看看,最後決定不管是不是圈套也要拯救她們。在兩個女孩的沙啞哭聲中,他倆扛起她們飛快地跑沒了。

    又過一陣,大勇走到扶桑的小樓前。樓前仍有一隊人。守門人見大勇說:來收賬啊?

    大勇說:收什麼賬?

    守門人不吱聲了。覺得他的確腦筋病得不輕,鐵定每半月一次的收賬他都記不得了。

    大勇卻突然對排隊的男人們說:都回家,別排了。扶桑從明天起就是你們的了。

    所有人都嚇壞了。

    大勇接著說:明天來的時候,好好洗個澡,把頭上虱子篦乾淨。扶桑叫出你們誰的名字,我就把她嫁給誰。

    大家仍是一副嚇壞了的樣子,散去。

    大勇叫兩個守門的早早上門,自己和扶桑將是一番生離死別,這一晚難免長些。

    兩個看門的越討論越火:他們忠勇了這麼長久,明天就沒地方吃午飯了。

    午夜過後,他倆把大勇沒收走的錢打點好,一個從前門,一個從後門摸上樓梯。地毯厚實,腳步聲完全給陷在裡面。孤拐裡的筋繃得過緊而時有細微作響,也一同陷在裡面。

    扶桑那屋黑了燈。想來長別離已告結束,睡下了。守門人試著推一把門,門竟一聲不響向後讓去。他在腦子裡背一遍屋內的傢俱陳設,一面把刀換到左手上,將右手心滑膩膩的汗抹在褲子上。

    就在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刀在兩隻手之間倒換時,他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回頭,見大勇已矗到他脖頸後。

    大勇說:出來。

    守門人手裡的刀落在地毯上。

    大勇剛解了手,正掖褲腰。

    守門人知道自己看不見天亮了。

    大勇說:把它撿起來。

    守門人恭順地彎腰去撿刀,險些沒站起來,他認為站起反正還要給放倒,就不必費事了。然而大勇叫他起來。

    大勇的褲帶丟在床上,因此褲腰是掖不妥的,瞌睡中他卻意識不到這一點,手仍在褲腰上摸索。

    大勇又說:給我吧。他騰出一隻手,向守門人伸著巴掌。

    守門人連想都未想過這一生要違背大勇。此刻他更清楚,違背不違背,抗拒不抗拒,結局都是一樣,只是費事多少的區別。他把刀交上去。

    大勇接過刀,拋起,接住,怎麼拿怎麼不舒服。他對守門人說:去,把我忘在廁所的東西撿回來。守門人知道這是怕驚動扶桑的好覺,也是怕髒了地毯。他想,背後來刀會好受些,不必受那份驚嚇,也省去一份躲閃。

    他知道同夥已攜錢逃走,自己得承受兩個人的刀數。他走進廁所,見馬桶邊躺著的竟是那五根飛鏢。它們插在精細皮套裡,象牙鑲白金的柄很古舊,也很荒廢。他忽然想起,跟從大勇這麼久,一次也沒見大勇使喚過它們。他進一步悟到,大勇原來沒有使喚它們的必要。

    一個比武器更兇猛的生命自然是用不著武器的。獅虎都是用不著武器的。

    守門人拾起那套飛鏢,心裡已領悟得清清楚楚。

    大勇說:給我拿回來。

    守門人從沒想到過,自己生命的最後幾步路是從廁所走向自己的劊子手。一個不用刀的劊子手。

    大勇接過飛鏢,同時把刀遞還給他,說:你走吧,不然我睡醒了你可能會走不出去。

    守門人千恩萬謝地哼一聲,拔腿就走,在走出去之前他都可能會走不出去。

    第二天,扶桑給大勇安置在客廳裡,蒙了丹鳳朝陽的重繡蓋頭,一身重繡大禮服。怕房給擠歪,大勇還請了十幾個「不好男兒」屋裡屋外地逛,手都插在外衣兜裡。

    男人們按預先的教誨走到扶桑跟前問個安,提示幾句他和扶桑曾有過的私房事。再把手伸去讓扶桑揣摩揣摩,手上都有提醒她的戒指或文刺。

    扶桑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上,腳擱得一前一後,頭上的鳳冠在蓋頭下偶爾發出微小的抖顫。人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身姿是微笑的。

    整整三個月,她一個名字也沒叫對。有人來了幾十趟,想著她把腦子裡記錯的名字都叫一遍,就該叫到他頭上了,卻是一直錯下去。

    她那微笑的坐姿使每個人都把握十足,想:這回她一定認出自己來。

    錯到後來,扶桑不再叫任何名字,只是抱歉地輕聲笑笑。氣氛相當和睦安詳,人群裡窮的富的、醜的俊的、老的少的、黃的白的黑的,頭一次得到如此絕對的平等。

    不少人從外州來,都是看到報上每天登載的消息。消息佔地方小,地方卻佔得滿牢,一連半年,像股票行情報表一樣天天出現。

    人從半年開始減數。像賭場上從來不贏的賭徒,某次去了再不回來。

    到了一年左右,扶桑常會空空坐一天。沒人想到她是在等誰:這是一個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勢。她的頭隱在紅蓋頭下面,下頦卻微微翹起,像個鄉村婦人站在一條路口,等一個隨時會從路那頭出現的孩子。

    扶桑在等克裡斯。快兩年了。

    她覺得有一天會有一隻手伸過來,上面什麼記號也沒有——連曾經的年幼、膽怯又莽撞,像所有同齡男孩那樣帶一點傻氣和髒——這些個記號都消失了。但她會認出他。

    扶桑誰都不再等了。她開始繡花,編結衣領的花紐,做好吃的菜給自己吃。有時大勇來,她便多做一個菜。她還愛穿淺紅的衫子,戴細長的耳墜。把臉蛋上的汗毛絞得乾乾淨淨。大勇每回來都告訴她,他又捐贈了幾個女仔。向她許願,他一定把扶桑捐贈到體面地方。

    隔三差五地,扶桑會出門遛遛,撐一把從日本店買的灑花紙傘,不然就握一把面盆大的綢扇,人稠的地方她用傘或扇給自己遮掉熱鬧。她常去的地方仍是那家茶館。現在老闆換了,佈置得明麗清爽,低價茶不賣了,所以也不再進來菜老闆之類的茶客。

    進來的是些襪廠鞋廠或煙卷廠的經理、工頭,講話一半英文。這些人還是替扶桑付她的龍眼湯錢,同時差夥計過來問扶桑同樣的話。

    肯不肯?後面那間煙室清靜。

    扶桑總笑笑說:改天吧。

    日子長了,這些人也不再問。實在傾慕得慌了,便托夥計塞給扶桑一朵絹花或一餅好粉,有人會給一副金耳墜或一個金戒指。都曉得這樣的禮與扶桑的名望不符,所以當扶桑接受時他們這邊都笑得有些慚愧。

    扶桑知道他們裡頭有些是娶了老婆的,能給她這份心意,她非常領情地笑回去。

    一天扶桑收下三隻戒指。一一戴在手上,正朝店堂那頭的人答謝,門口進來四個人,兩個黃面孔男孩。全是學生模樣。黃面孔女孩們都梳一根辮子,擺到身前來給兩隻手不停地絞或扯。

    工廠經理那桌人對女孩揚揚手。

    女孩也同樣把手揚揚。似乎彼此間沒看出對方是不同性別。

    扶桑看得有趣。尤其她看見兩隻女孩的腳,像男人一樣寬扁,穿著黑皮鞋,並且被架在另一條腿上,自由自在地晃蕩,扶桑覺得真是有趣極了。她知道拯救會開辮子學校,有一百多個中國女孩成了學生。但親眼見這些女學生,扶桑還是頭回。

    扶桑跟在他們後面走到學校門口。剛下課,一群女孩從教室跑出來,步子像男人那樣大而穩。

    扶桑略略偏斜著臉,越看越好玩。

    她們跑散開,一個淺黃頭髮的腦袋露了出來。漸漸是他的肩,胸脯。胸脯比以前厚實了不少,在白襯衫和灰馬夾後面凸顯出完成了的青春發育。他修長筆直的腿仍帶有騎馬人步行的鬆垮與不屑,沒有靈巧,只有出奇的剛健。他的靴子像他小時那樣灰塵濛濛。他在十二歲就有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

    扶桑像個年輕的母親那樣看著眨眼間長成男子漢的兒子,臉騰起血色。

    她一點都沒去想:他回來了竟沒來找我!他回來了——他究竟去了哪裡?!

    扶桑什麼也沒去想,一絲怨情嗔怪都沒有。她就這樣滿臉通紅地看著他完全成形的男性,完全成熟的喉節。還有他經多次剃鬚的略青的面頰,這使他的臉部輪廓濃重了許多。

    克裡斯意識到有雙眼在哪裡看他,他一面和一個女學生交談,一面舉起目光來尋找。卻沒有看見淺紅一簇的扶桑,他回到原先的姿態上去,談得更專注。

    終於,他和一群女學生朝校門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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