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柒· (2)
    幾天前有人從家裡帶了口信,說他的妻子跟船出海來尋他了。這是幾年前的事,母親不准人告訴他實話,怕他不寄錢回家,怕他永不還鄉,怕他欠更多血債。母親過了世,人們才敢把實話帶給他。妻子已在這同一塊陸地上尋了他幾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個蹲在市場上刮魚鱗的窮苦賢惠的漁婦衝他抬起黃臉,手在圍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說:總算找到你了。這憧憬使他心裡出現了股酸脹。

    扶桑見他將刀收進靴筒,便從床上慢慢起身。她心裡也是酸脹的,因為她從未想到大勇幾乎把她當老婆來疼和看重。他幾乎像老闆殺老闆娘那樣,要了她的命。她想,原來自己和他的珠寶、狗、鳥竟是略許不同的。

    他心事不輕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顆魚頭,一面從窗子看大勇的背影。他朝東走一陣突然又掉轉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從咬開的骨縫吸出腦髓,一股清淡的腥氣。大勇往她身上用了這麼大一顆心,扶桑完全沒想到。

    除了這些你還記得什麼?

    是的,是霧很稠的一夜。這些你都沒記錯。沒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進馬車時,霧從車篷的破洞湧進來。

    你記的是對的:你的確沒有叫喊。

    事情已過很久了,警方已放棄對這場暴亂中的個人制裁了。你還在想:他們都是誰。

    你當時不僅沒有叫喊,你柔順得如同無形無狀的霧。你只是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他們像是在拿你報復著什麼。可報復什麼呢?

    你那時在想與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霧一樣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你像霧一樣包容著每一個戳向你的人。那戳刺漸漸不再尖利,不再讓你碎裂。你一次又一次彌合、完整。

    你漸漸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發生的這件事和天天發生的那件事有什麼區別。你分不出出賣肉體和****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甚至,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出賣,因為你只是接受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你本能地把這個買賣過程變成了肉體自行溝通。你肉體的友善使你從來沒有領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發言與切磋。

    這就再次使我質疑:扶桑你或許是從很遠古的年代來的。

    出賣是一個彈性很大的概念。人們認為你在出賣,而並不認為我周圍這些女人在出賣。我的時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這麼多的女人暗暗為自己定了價格:車子、房產,多少萬的年收入。好了,成交。這種出賣的概念被成功偷換了,變成婚嫁。這些女人每個晚上出賣給一個男人,她們的肉體貨物一樣聾啞,無動於衷。這份出賣為她換來無憂慮的三餐、幾櫃子衣服和首飾。不只這一種出賣,有人賣自己給權勢,有人賣給名望。有人可以賣自己給一個城市戶口或美國綠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賣?

    難道我沒有出賣?多少次的不甘願中,我在男性的身體下躺得像一堆貨?

    那麼究竟什麼是強姦與出賣?

    能把這所有概念混淆或許是幸運的。扶桑,你別這樣看我,我沒有哭。

    我和你一樣記不清了:多少個軀體壓下來。你只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峋的礁石,無論多洶湧的海浪。你知道血從你的嘴唇、胸脯和下體流出,但疼痛沒了,你知道你將彌合成先前的整體,像霧的彌合那樣無痕跡。

    你只是揪下或咬下那些人身上的紐扣。你做這事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根本沒想到事後有人請你去法庭,去辨認一些有嫌疑的面孔。你搜集這幾十枚紐扣是為你自己,為一次同男人奇特接觸的追憶。

    讓我告訴你實話:你不怕強姦。我剛剛明白這一點。你沒有恐懼,對於強姦的恐懼主要來源它的概念。

    在那個天灰灰的凌晨,當警察的馬隊遠遠趕來時,你收整起遍體鱗傷的自己,拾起那些紐扣,如同在霧升騰後的海灘上拾一枚枚死去或活著的貝。這麼多天過去,你驀然記起那吻。那是馬車上事情變態的一瞬。開始沒什麼兩樣,但在那個肉體傾向你時,出現一個停頓。接著整個動作緩慢了。你感覺他兩隻手掌落在你頰邊,手掌細膩冰冷,拂開你一臉的頭髮。

    這時他吻了你。一副嘴唇扣在你的嘴上,動也不動,就那樣扣住你。

    你掙開了。這個吻不協調地出現,使你不適,似乎一下子亂了你對整件事的準備和期待。你不知該怎樣來對付這副嘴唇,它把氣氛弄得荒唐、怪誕。似乎它對你是個不留情的戲弄,一個鬼魅的譏笑。

    你企圖掙脫這個一邊吻你一邊該做什麼的人;被他吻同時被他佔有,你縮緊了自己。無所適從中,你突然感到一股新鮮:一股你從未感覺過的屈辱。

    你的力量散失了,你對男女事務的把握和駕馭失去了。你只好將兩手扶在這人的身體上。你摸到一個很不同的身體。它也讓你不適,它那麼不同於其他軀體:剽悍、肥大、披著毛髮和疤痕。你摸著的這個身體柔細、光潔。

    你用最後的氣力咬下他外套上的紐扣。

    黑暗終於淡薄下去時,有人在牆角拾起一個髒極了的人形,那人晃著它喊著它。費了很大勁克裡斯發現被拾的是自己。

    拾自己的是長兄。

    等在家裡的是去倫敦的船票。

    克裡斯突然一陣高興,為這次遠行所意味的懲罰和逃脫。廚娘和意大利幫工都注意到他的變化:他響亮地吹著天真得發傻的《哦蘇珊娜》;他和附近的男孩跑到從前的海邊堆沙堡——這兒戲在四五年前就從他的成長中淘汰了。他甚至替兩個表妹放風箏。似乎一切頑皮和童趣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似乎過早被他丟棄的頑童天性又在另一個不適當的時期被他拾起。老氣橫秋的沉思默想不見了,彷彿從他十二歲到十五歲的成熟(抑或早熟)不過是一場扮演,現在這個克裡斯,從唐人區被長兄找回,大睡一日,那成熟的面具和偽裝統統被卸去了。而恢復了孩童真面目的克裡斯仍是不恰當的,好比一個長大的人某天穿起兒時的衣服。

    克裡斯快樂地告訴每一個人:他將去倫敦一座法語學校,他將和母親的妹妹同住,他將在假期隨姨母遊遍歐洲。沒人知道他這闊別家庭故鄉的快樂是怎麼來的。

    克裡斯遠行的這天下午,他聽見兩個表妹在窗外吵鬧。他以男孩氣十足的動作從窗台翻到院子,參加進她們的嬉戲。

    她倆正奔跳著看一隻飛得極高的風箏。中國人的風箏。

    他也咋咋呼呼地奔跳。那桃紅與黑色相間的風箏哆嗦著尾巴越飛越小,他心情中出現了一點痛楚。兩個表妹對近來有些微妙失常的克裡斯敬而遠之地笑。她們不很清楚他被送往倫敦的原因。她們認為克裡斯一定有了非凡的醜聞,抑或一個壯舉使他獲得了這份非凡待遇。

    克裡斯不願看風箏從視野消失。他低下頭,對兩個表妹笑一下。像庫凱家親情關係中的所有人那樣,緊密相處卻又孤獨得要死地那樣會心一笑。

    兩個表妹有些害怕地看他走遠。對他剛才的手舞足蹈和現在老人般的惆悵,她們都感到不知所措。克裡斯突然不想見任何人。他想去圖書室拿兩本書,又怕在經過走廊、樓梯、起居室時碰上父親或叔父。他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人,拿了書和沙發上一卷報紙,又像影子一樣誰也不驚擾地回到自己臥房。這座房築得有趣,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通道,可以全然不與任何人相干。

    用人在清點他的行李,一邊清點一邊大聲報讀一張清單,之後他將清單交到克裡斯手裡。他恍恍地捏著清單,心裡來來回回是用人的大聲誦讀:短外套三件,有一件缺少一顆紐扣。

    直到十多天後,克裡斯才偶爾翻出那卷報紙。正欲扔掉它們,他瞥見一張畫像。扶桑的畫像。

    文章很大,咬文嚼字地評論扶桑這樣一個門戶前男人排隊的娼妓在唐人區暴亂中被****的事件。

    克裡斯這時在甲板上,面朝大西洋。報紙在風裡亂了一瞬,從他手裡落進海水。他猛回頭看一眼周圍,希望能找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同他一塊兒做拼字遊戲,或任何容他不動腦筋無緣無故跳躥的遊戲。

    卻沒找到這樣的伴兒。

    他雙手握著冰涼的欄杆,這樣他可以不去摸這件深藍外套的前胸,那顆紐扣的空缺。

    兩年後,他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憑欄,讓駛往相反方向的船載回時,他記起那些被海水埋葬的報紙和深藍的外套。

    這時他十七歲,對於自己身體中究竟隱藏多少種行為已經敢於正視了,包括一些無法理解的行為。他已經可以不發抖地去回想那個黑夜他自身行為的始末。它迅猛得幾乎沒有始末。那一大團人的手、足、身體、毛髮形成了一個整體,不由任何一個個體來控制始與末。

    那個整體的本能、情緒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根本無法從中獨立出來。假如這一大團人當時是去投海而不是糟蹋一個女人,他便也跟著去投海。隨同這個整體去做最危險的事,也比單獨去做最安全的事顯得安全。

    正如他十二歲時被男孩子的整體裹進唐人區和中國妓院,當他認識扶桑這個迥異的個體時,他才從那整體漸漸分離出來。

    兩年前,他從不去想這事,不敢去想那件少一枚銅扣的短外套。他從那時起絕對不穿類似的樣式和顏色,儘管那種半軍服款式的外套是他少年時唯一不反感的裝束。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如白癡一樣跳躥、耍鬧,彷彿拚命讓人們相信他仍是個孩子。也讓自己相信,某些禍孩子是不可闖的;即使闖了,作為孩子,性質與成年人也有天大區別。孩子闖再大的禍也不被看成罪行,普天下對於孩子都是寬容甚至護短的。於是,在從唐人區回來的日子裡,他竭力地頑皮活潑,製造一個孩童的形骸供自己躲藏進去,躲開自己那已漸趨成熟的良知的責問。

    此時的克裡斯想,做一個孩子是多麼安全的事。任何罪過到孩子身上都成了過失,再大過失都可以被理解成過火的頑皮,抑或是惡作劇。並且,任何孩子,無論犯了多大過失,都有整整一生來改過,都可有足夠的新的開始。因此人們以及孩子自己都認為他是最犯得起過失的,他在時間上的闊綽可容他把罪惡當做過失來犯。然後他一步退縮回去,退回成孩子。

    成年人都炫耀自己孩童時犯下的無論多惡劣的過失。他們甚至帶著溺愛的笑容揭露自己曾怎樣偷竊和偷情,即使他們在成年後仍幹這兩件事,他們卻只對遙遠童年的自己有足夠的勇敢與坦誠。

    正像此刻十七歲的克裡斯,他有足夠的坦誠和勇敢來面對兩年前的過失。

    他常常去想它的始末。去想扶桑那曖昧難懂的美麗。他和她之間的關係在此時來想,更顯得曖昧難懂。在回想和反思中,他越發勇敢和坦誠起來。像庫凱家的人一樣,他絕不逃脫良心的債務。庫凱家族的男人都有詩人那種鞭打自己良心的習慣,並且一面鞭打,一面去欠下一筆更重的良心債務。良心欠債和鞭打良心是詩人的必要素質,也是庫凱家男人最深的自得。

    不同於庫凱家其他男人的是,在欠債和鞭打之後,十七歲的克裡斯想到了償還。那過失已絕斷了他和她之間的一切「下一步」。他永遠不會再去見她了。

    這兩年中,他多次逮住自己正咕嚕著扶桑那種單調卻潛意無限的語言。他似乎在用這語言賠罪的同時開釋自己:誰能相信世上有那樣的憤怒,它捲起每一個人,帶動到一個群體中去,按那群體的慣性去行為。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每個人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末梢肢體去實現這個群體的意志。每個人都逃不出群體對他的支配。

    十五歲的克裡斯沒有逃脫這支配。他就那樣撲向了她。

    他怎麼也想不到那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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