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肆· (1)
    請別動,讓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顏面。

    我在同你頭次會面時就說過: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經太老。二十三歲,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謝世。一多半你這樣的女子沒你這把壽。先是她們的嚮往、妄想、癡望一個跟一個地死絕,繼而所有與她們海誓山盟、許願要接她們出去做妻子、做母親的男人們一個跟一個,在她們心裡死絕了。最後死的是她們的肉體。這個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臉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簾上斷一行珠子,眼淚似的一顆顆往下掉。粗大的木柵欄把光亮閘成一縷一縷。你的臉就在這樣的光裡,讓我把病映在你臉上的陰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燒偽造的繁榮氣色已褪盡,此刻你也有了所有進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黃臉,眉眼舊了許多。

    人叫那座房子醫院。

    你見我有描繪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沒有人來看望你。你的嫖客們深得了你的好處之後,帶著對這場肉體狂歡淺淺的納悶走出你的門,很快就忘了門內的所有。

    克裡斯也沒來。我明白了:這是你的臉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樣在窗外,一臉淚水。

    我告訴你,正是這個少年對於你的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決定寫你扶桑的故事。這情分在我的時代早已不存在。我們講到愛情時腦子裡是一大堆別的東西,比如:綠卡,就業,白領藍領,Honda或是BMW。我們講到愛情時都做了個對方看不見的鬼臉。

    在一百六十本聖弗朗西斯科的史志裡,我拚命追尋克裡斯和你這場情分的線索。線索很虛弱,你有時變成了別人,他常常被記載弄得沒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據我推測,沒面目的原因是:白種男童與中國妓女胡鬧過的太多,有幾千人次;記載的人幾經轉述,幾經筆誤,克裡斯就變成了那八歲到十四歲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個乾巴巴的數字統計。男童嫖娼是個獨特的社會現象,尤其是白種男童嫖中國娼妓,獨特又加獨特,克裡斯之獨特,也就被埋沒了。在史學家眼裡,他或許沒什麼獨特,很難說這幾千男童僅有克裡斯別有一番意義——也許同克裡斯類似的情形有許多,也許這幾千男童每人都對某個中國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

    從常識上說,很少有男孩子不為頭一次發生肌膚親暱的女人動心的。最起碼是個終身的隱私和紀念。只是沒人去逐個瞭解他們而已。他們一旦變成社會現象就只能作為一種宏觀來存在。除非有我這樣能捕風捉影的人,曲曲折折地追索出一個克裡斯——一百多年前那個大現象的微觀。我有時要翻上百頁書才打撈得出一句相干的記述,如:

    「那個白種男孩子與那位中國名妓的浪漫史據說始於前者十一歲」。

    「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兒童嫖娼的一個典型範例。」

    「從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關係來看中國妓女對美國正派社會的污染……」

    「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於古董商對於鼻煙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總之,這些史學先生搖頭晃腦,自認為弄清了你們關係的謎。

    你聽見走廊上依舊迎來送往,打情罵俏。那個少年此刻在哪裡?你向我看著,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裡。

    太陽暗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蕭條了。

    你溫存地等待人來給你一口水,但是沒有。你卻溫存如故。絕不是那個咬牙切齒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幾乎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寓所見到一幅裱得精緻、掛得顯眼的「忍」。我從來沒敢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有次我在一個四十歲的留學生牆上也看見它,我半晌不敢轉臉,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這空虛字被寫得如此誇大、造作,我當然就不懂它與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個男人,你溫存地接受爬上你身體、進入你體內的死亡。你聽見死亡咿呀咿呀地搖動竹床,你感覺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觸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頭。

    你聽見沒有?我聽見了:四隻腳在木樓梯上爬行。是來送你到那個叫醫院的地方去的人,抬著麻繩系成的擔架。走廊裡有幾扇門拉琴那樣嗯嗯地開了,又關,她們說,兩張招魂牌又來了。

    午飯時間是這座樓的清早。三兩處房門開了,走出男人來,褲子稀鬆繫著,腳後跟踩在鞋幫子上,辮子毛裡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樓梯上碰見,大家都把臉別開,誰也不看見誰。真混不過去,相互交換一根煙卷,擠眉弄眼說兩句只有對方懂的話。

    阿綿送走客人,去敲她鄰房的門。沒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補覺。

    扶桑的門沒閂,她推門進來。

    扶桑往竹床內側挪一下,阿綿從懷裡把個兩個月的毛頭掏出來,擱在空出的地方。阿綿十五歲。

    昨晚沒聽他哭。

    好乖,我把他擱在床底下。

    不怕老鼠咬?

    一個餅我撕成四半,擱在東西南北,早上去看,沒有了。把毛頭省下來了。

    阿綿把襁褓打開,一抻包被,小毛頭給抖落出來,臉朝下,屁股整個是藍色。

    毛頭今天要走了,阿綿說,三叔公要帶他走。賣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問。

    三叔公有這麼靚?阿綿說。賣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綿懷過四胎,都用藥打掉了,最後一個懷得緊,下的藥把阿綿從床上打到地上,胎還在那裡。末了毛頭出世,在場的人都暗自清點了一下毛頭的五官和四肢,發現竟一樣不少。

    阿綿剛想說話,扶桑咳嗽起來。她發熱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裡咳得左鄰右舍的嫖客直髮牢騷。

    阿綿說,你別咳了,我求你個事。

    扶桑仍是哭天搶地一樣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頭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著嗆出的眼淚瞪她。這事在她們中不奇。男人說要娶誰誰,準得很,只要願一許出口,他就再不露頭。等在這頭的心也等干,便找個素來要好的姐妹,私下拜個天地。這樣有病災時會有一份名分下的照應。有私房話想講,就有了個梯己;洗澡有個搓背的,蚊子叮咬有個搔癢的,牙根子發狠,也有了個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點他自己動手揍,懶些的便鬧著往回要錢。

    扶桑把阿綿的請求答應下來。阿綿是一路敲不開門才找上了扶桑。

    阿綿說,我拿來一根柞絲線,你替我捺住毛頭,我把他這顆痦子勒掉。

    嗯。

    痦子生的地方很壞,要背一輩子柴草、塘泥和債。

    哦。

    跟我這顆一模一樣。阿綿指脊背。

    絲線綰個圈套,套住毛頭背上一粒淺黑的東西,阿綿手猛一緊。細小一注血從毛頭背上淌下來。阿綿挪出去兩步,到香爐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頭的哭壓住了。

    阿綿說,你這樣咳會把心口咳出個大洞。

    扶桑從劇烈的震顫中抽空點點頭,同意阿綿的預見。

    阿綿又說:我爹在這裡就有個牛眼大的洞,我媽賣我就是堵那個洞的。

    扶桑再也閒不下來參與談話,咳得整個人裂成一千片了。

    當晚三叔公把毛頭放在一隻籃子裡提走了。一個樓的姐妹都出來送,在三叔公頭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謀財害命來啦?

    久不見啦,叔公,還忙著缺德呀?

    哎喲三叔公,籃子裡是三兩什麼肉啊?夠你老下酒嗎?

    前天洋人放火,我們都說,誰的屋都別燒,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燒!

    灰都別給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煉成人油仙丹……

    三叔公嘻嘻笑著,頭像只鵝一樣伸長縮短。姑娘們還不放他走,手都上來揪衣領、褲襠、腦後余發編的鼠尾。

    三叔公退到樓梯口,一口一個小妖精,小狐仙!渾身癢似的扭擺。你們就這樣伺候你叔公啊?

    回頭給你老煲一鍋大鞭子,壯壯陽,別進去了一咳嗽,落出來了!

    姑娘們都笑,小毛頭在籃子裡哭爛了音調。三叔公走後,大家還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綿笑得頂烈,笑著還對大家叨嘮自己做給小毛頭的一雙虎鞋仍捏在手心。於是就笑成了一攤子。

    阿綿把扶桑也笑得從床上挺起來,扶牆站立在門口。

    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攤子阿綿拉扯起來,連喝帶嗔,要她收了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阿綿從此沒收住它。

    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動的時候,阿綿跑到街上去了。阿綿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給她讓路,驚嚇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阿綿不知去了哪裡,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沒找回半點消息。三叔公對著阿媽跌足道:當時把她母子倆一手賣了多好啊。

    阿綿走失,約好的一個客人就拜託給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煙,咳嗽給息住了,臉多上些紅白粉也還看得。

    後半夜,樓院的人全給鬧醒。那客人披著扶桑的緞袍,從房裡跳出來,一手提著扶桑,另一隻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媽。

    這不是要栽到我頭上嗎?死了我講得清?癆成這樣子!他叫一聲人往高處拔一節,一個東西從袍襟的繡花滾邊下漏出來,兩邊打著腿。賠我錢來,給她傳染上了我還要上門來討藥錢!

    扶桑給他拎著頭髮,渾身赤裸只戴個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這人在鬧的什麼。

    客人又叫:叫個白鬼警察來,白鬼正在到處查中國癆鬼!

    大家勸他:找警察不必拎著扶桑。

    客人說:物證哪!不然你們過一會把她除掉了往後院一埋,我沒證據!

    大家還勸他:又不是貓蓋屎,她埋起來沒那麼省事。

    他喊道:哪個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個白鬼警察亭子!

    扶桑仍是瞌睡得雲霧一團,若不是頭髮吊住她整個人,她早把自己臥舒服了。

    人見她屋內地板上一攤一攤的血,燭光照上去,紅漆似的閃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個客人剛上樓,抱著膀子聽一會兒,走過來,將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頭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那客人對扶桑重重看一眼,轉向走廊裡的男女說:睡覺。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們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辮子出奇的粗,頭髮一直長到後脖頸。她們都記起那個人,曾經把不少人天日揍了出去。據說他腰上一排飛鏢是用了去獵鳥獵獸獵魚的,極少用去獵人。人不值當用這般武藝去獵。據說他在萬不得已時才拔出它們。一旦拔出它們,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為他擲的是明暗雙鏢;你見他右手的鏢朝你眉心來了,忙躲,卻正成他左手鏢的靶心。但你永遠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他這身絕技,往往輪不上他出這絕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結局。

    只有扶桑沒趴在窗子上看他走遠。

    扶桑在當天傍晚給兩個人抬走了。倆人穿黑衣黑褲,戴黑禮帽,走到樓梯昏處,根本就找不見他們。

    兩人輕手輕腳拐進走廊。有人開門,看看是他倆,忙把門關上,閂死。

    這是客人來之前,姑娘們都在洗身子,噴香水,添蠟燭,調琴弦。

    兩人進了扶桑的房。

    扶桑在一隻手到她鼻尖上來試死活那刻醒來。兩人見她眼睜開,回身去找東西堵她嘴。見一條毛巾在地上,趕緊抄起,團成個大糰子,藏在身後,想出其不意地塞進她嘴裡。

    扶桑卻突然把嘴大大地張開,乳燕待哺那樣。

    他們給她嚇一跳,接著便有了三分尷尬,手背在身後把那一大團毛巾給扔了。對她這樣給堵慣嘴的女子,堵嘴不僅多餘而且是件頗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他倆往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從頭到腳蒙得一點亮也不給她剩。然後把她放在擔架上。

    還是沒人出來截住這兩個賊似的黑衣人。看見他們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門,免得再看見他們一回。他倆是專門給雇來抬屍首的,偶爾也抬個把大致成屍首的人。

    兩人無聲無息地下樓梯。

    樓梯窄而多彎,任何一個人迎面上樓都可以把路堵實。

    上來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白鬼,一對淺藍眼睛盯著擔架。突然意識到什麼,他抬手摀住鼻子和嘴。

    兩個黑衣人請他讓路,嘴咧著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裡。

    小白鬼將身體貼在牆上,盡量貼緊。擔架擦著他肚皮過去。

    就在擔架的末端擦過他時,棉被下面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小白鬼一下子屏住呼吸。他是聽得懂這咳嗽的。未等他判斷出什麼事正在發生,擔架已溜到樓梯腳,朝後院去了。

    兩個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後門推開。

    小白鬼跟出來,淺藍眼珠瞪得發白。

    等一等!

    他們對彼此說了句:丟他老母。他們快起手腳,將擔架橫不好豎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後門。

    站住!我說站住!

    不懂英文。

    擔架總算給掖出門,石板小路和馬路相接之處停著一輛馬車,路縫齜出草,垃圾堆上的煙紙振翅欲飛。最後的天光抽去了車與馬的實質,把一切變成了影子。

    暮霧灰白地流來流去。

    小白鬼追出後門。你們不准動!我說了,不准動!

    我們沒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訇然而起。擔架的一頭已被塞進馬車的篷簾。

    唔,早知該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給她一下她就安生了。

    小白鬼過來了,以後是個眼證。

    那就先給他一下。

    好,你來打。

    你打你打。

    小白鬼不知他倆在謙讓什麼。

    你們別動,否則我馬上喊警察!

    沒英文沒英文。

    擔架好歹已全進了馬車。兩個黑衣人一個去解馬,一個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給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鐘,大家好脫身。

    小白鬼卻轉身朝院內跑去。

    克裡斯跑回院內,穿過樓,跑到前門的馬廄牽下馬,繞到後門,那輛馬車已不見,連蹄音都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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