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三· (4)
    兩人反正沒什麼可再輸,便說,行,分你六成吧。

    你們得聽我的,我叫你們壓哪匹馬就哪匹。我給你們錢壓。

    行。你說哪匹就哪匹。

    你們贏了,馬上得把我的一份給我。

    行。不就是給一半嗎?

    六成。你們剛才自己說的。

    行。操你個中國佬。

    贏了,絕對閉住你們狗娘養的嘴,不准告訴任何人,我在你們後頭。

    輸了呢?媽的。

    輸不了。輸了你們把我斃掉,反正你們白鬼殺死個中國佬也白殺。

    你看上去不那麼好殺,夠我倆殺一會兒的。

    別擔心,到不了那一步。你們贏了可別打算溜,我殺你們可比殺只浣熊容易。

    兩個白鬼盯著這個中國佬,第一次意識到男性梳長辮竟顯得如此凶險而英武。

    他給兩人一人三百塊賭本,壓在五號馬上。

    兩人馬上後悔了。五號馬頭一圈就落後了所有的馬。比跑得最健的八號,幾乎就落後了半圈。

    他們後悔沒在那賭本裡扣些酒錢下來。五號又被一匹馬超過時,他們遺憾沒拿了三百塊賭本就跑,壓根不進這賽馬場。三百塊,夠他們到偏遠小鎮上再娶個老婆。

    然而五號在第四圈時超過了兩匹馬。

    在第五圈超過了三匹。

    第八圈,它終於超過了九號,那匹雄風凌厲的常勝將軍。

    兩人從座位上站起。嘴越張越大,氣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間扯出一根線,線也漸漸乾涸冷卻。

    五號馬領先了所有對手。五號馬領先了整整兩圈。五號馬贏了。轉眼間三百塊成若干倍地繁殖了。兩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兩人來到約定的海灘,他已守候在那裡。他赤著身體,滿身肌肉亂跑,辮梢咬在嘴裡。五把飛鏢一根根磨就,他正往刀尖上塗抹什麼。兩人遞個眼色:那大概是傳說的毒藥了。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個鐵罐,烹煮得香氣撲人。

    他走過來,從他倆手裡接過錢,說:趁我數錢,你們吃午飯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飯是什麼?

    是皮襖。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襖錢。

    味道很好,模樣很壞。出納說。

    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說。

    儘管吃,別客氣。他笑著,豐厚的嘴唇齜出大而潔白的牙。

    你們中國佬除了蒼蠅不吃,什麼都吃。

    誰說的?蒼蠅也吃。

    你們什麼烏七八糟的都吃,一條豬可以從頭吃到尾,一隻狗可以從前門吃到後門。恐怕只有一個地方不吃。他倆擠眉弄眼。只有那個地方……

    那是你們白鬼的誣蔑。是謠言。

    敢說不是真的?兩人吃得忘形,一臉油,帽子推在後腦勺上。你們連血也吃,大腸小腸統統吃!兩人帶出控訴聲調。

    他慢慢將飛鏢一把一把插回腰帶。哈,那些個下等玩意兒。聽著,我們什麼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樣東西萬萬不可不吃。

    兩人牙疼似的頓時停了咀嚼,去看碗內。

    這都吃不懂?屌啊。

    兩人還是不動,一嘴紫紅色的肉。

    一般來說,四條腿的畜生比兩條腿的畜生好吃些。他又齜出大方牙齒笑了。

    兩人衝鋒到側邊的礁石叢裡,大吼大叫地嘔吐。

    他看他們怪可憐,吐得渾身抽搐,脖子脹得比頭粗,要把整個人襪子一樣翻成裡朝外。兩人朝他走回時,滿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鵝皮。

    他等著。

    兩人從貼身口袋拿出原屬於他的那一成贓。

    第二、第三次贏後,出納交出錢就聲明退伙,說他的貪婪已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滿足。

    第四次,掮客感覺他已招來了公眾注目和一個戴大簷禮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捨不得。

    他說:肯定私家偵探放了一條眼線跟蹤我。

    何止一條,起碼三條。中國佬說,慢慢嚼著煙草。

    他們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別難為情,人嘛。誰指望人忠實得像狗?換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氣。

    謝謝你的體諒。

    正因為人沒有那樣愚蠢的忠實,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才不會墮落成狗,你說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發現死在一個街拐角上。

    私家偵察和警察破了這個謎。那個以馴馬揚名又以餵養賽馬為名的中國佬從頭到尾策劃了這樁合謀。他在所有馬的食料裡摻拌了安神草藥,除了一匹馬,那匹馬注定贏。安神草藥具有鬆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馬肌體中出現了不為察覺的渙散和怠倦,以致不能在競技中跑出原有速度。唯有那匹被免於服藥的馬肌體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領先的。

    偵探們一連幾個月在追尋那個叫阿魁的中國養馬人。

    而阿魁在時隔三年後,案子全冷卻之後才又回到唐人區。誰叫他阿魁他都不答理。他又有了個債無主冤無頭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長被賄賂一任,革一任,已換了三任,早不記得,或不計較那個賽馬舞弊大案。

    於是唐人區就有了個逍遙的阿丁,穿最名貴的綢緞,戴英國人的帽子,手裡提一個裝首飾的皮匣子。匣子裡是他的日常首飾,供他不斷替換。興致高的時候,他一天會換三次不同的懷表。他的首飾匣子也是他的錢包,一旦在賭館背了運,他偶爾也用它們押出錢來。

    若是進妓院,他被侍候得稱了心,那意思是,他達到了渾身酥軟,下巴耷拉在床沿上連煙草也嚼不動的程度,他將從匣子裡摸一隻手鐲或頸圈給出去。

    這時他會唉聲歎氣地喚: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賠禮一般告訴他:他弄錯了人。

    他會翻著白眼,歎得更深:有什麼兩樣?給我乖一些滾出去。

    然後他會獨自趴在那裡,垂死一般平靜,看著屋內無出路的焚香的藍煙。

    誰也不知他的真正住處。正如無人知道他有一處軟弱,那就是他對他從未見過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給他娶進門的妻子,說是絕頂的賢淑。他想像過她的模樣:她的臉、她的手,她推磨時脊樑與腰形成的美麗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時輕微顫顫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鮮的****),她縫衣刺繡時斜起下巴去咬斷線頭的側影。他極偶然地想她交歡時的樣子,那想像幾乎使他感動得發狂。她是含蓄的同時是熱烈的、眼睛誠實地看著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細密的汗……

    他不知為什麼會想念她。似乎是一個不得不顛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個住盡客棧,吃百家酒飯的江湖倦客——對于歸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視和渴望,儘管這歸宿遙遠朦朧,尚不如驛道盡頭的海市蜃樓。

    阿丁認為只有一個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規矩人,就是這位妻子。她出現的那天,他將會就地一滾,滾去一身獸皮,如同被巫術變出千形百狀的東西最終還原成人。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這人人神出鬼沒,人人編撰歷史,創舉當今,斷絕未來的黃金亂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檔案。

    大勇這時從高坡上走下來,逆著上坡而去的中國苦力。他和馬車,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兩位窯姐從苦力們讓出的道上走來。雪的映照下,他們一張張臉消瘦,泛出膽汁般的黃綠,他們只朝兩個香噴噴的女人麻木地掃一眼,似乎她們儘管香艷也無以滋補他們的疲憊和病痛。

    大勇勒住馬,俯瞰被他的馬剪開的兩隊人。陰沉的輕蔑在他臉上擺佈出一個頑劣的微笑。他跳下馬,扯掉身後馬車的篷布,把老苦力給呈了出來。凍結的血已半融化,剪去辮子的花白頭髮失去血的黏性被風飄起。老苦力剎那間像有了動勢。

    人們拿不準是否繼續往工場跋涉。

    有人終於認出屍首,咬耳朵說:是老廚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場,抄近路……

    好好看看,看看頭髮怎麼給剪禿了,腦殼怎麼給打開了。好好看看勒。大勇貨郎般吆喝。

    有人往屍體的臉前湊一會兒,說:我的親媽,老廚子的牙全給打掉了!

    就是啊,大勇說,老人家往後吃飯都不香了。

    這時人群外的幾個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問:你們去哪裡?

    上工。要遲了。

    大勇笑瞇瞇看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

    那些人被他看得沒地方擱臉地東張西望。

    大勇說:這兩個妞兒我請客啦。人人有份,鎮上見。

    大勇把屍首卸下車,又將兩個窯姐一一抱上車,在眾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鎮走去。

    從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見中國苦力。

    卻沒人知道這次罷工的真正操縱者是在鎮上吃喝嫖賭的大勇。

    五千中國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騎著馬從一間間工棚前晃過,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冊子丟在門口。

    罷工宣言,誰寫的?

    你念給我聽啊,大勇醉醺醺地說,我唔識字。

    你知罷工要罷到什麼時候?

    什麼叫罷工?大勇蒙昧而熱切地問。

    中國苦力的罷工成了報上的大消息。鐵路股票在一個上午跌下來。中國苦力以他們安靜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們的存在。

    罷工到第七小時,一個僱主代表找了幾個苦力,告訴他們新的募征已開始。你們不願幹,我們可以重新招募中國人,並付更少的工資。

    苦力們低下頭,眼珠開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擺動。

    你們如果在這一小時上工,工資將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個鐘點,工資將會增漲五成。過了下午三點,工資就只增加十分錢。明天早晨上工的,對不起,太晚了,今夜將要大除名。

    兩個苦力便跟著代表往工場去了。

    一小時後,五十多個苦力跑到工場。兩個先復工的人見自己如此榜樣,便笑著叫喊:唔,跟白鬼有仇跟錢沒仇哇!

    五十個人卻冷冷地站在十步開外。其中一個說:果真出了漢奸。

    另一個說:打斷他們的腿。

    兩人怔住,以為聽錯了。

    罷工總部決定,打斷你們的腿。兩個漢奸,四條狗腿。

    兩人給捉了,拴在樹幹上。

    別打腿,兩人求道,還得蹲茅坑呢!

    那就照著臉打。鼻樑脆,一打就斷!

    那還是打腿吧,漢奸們求得更殷切,臉打不得!

    又跑來上千人,原本是給僱主代表說動了心去復工的,見倆漢奸被綁在那裡,祖宗八代的臉丟得一點不剩。這些人便也叫:打斷漢奸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條腿上比量,徵求眾人的意見。

    朝當中那條小腿子打。有人大聲建議。

    兩個漢奸一聽,哭起來:兄弟們留情啦,這鬼國家沒田沒地沒老婆啦,也沒戲文聽,只有個窯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個地方都沒有得逛啦!

    還逛窯子?窯子要漢奸不要?拿棍的問眾人。

    不要。母豬婆也不要漢奸。

    大棍下來了,歡呼聲淹沒了慘號。

    遠處只見兩棵樹的枝葉亂顫。

    大勇遠遠看著,雙手抄在紫貂皮襖袖筒裡。

    這時滿山遍野都是中國苦力。雪給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鳥撲啦撲啦地成群衝撞,被突然冒出的這麼多帶辮子的男人驚得失了常。

    兩個僱主代表朝這陣勢半張開嘴。

    他們問大勇:你跟他們不一事?

    大勇說:我跟誰也不一事。

    他們發現大勇站立的位置是個好地形,一塊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塊岩石掩住,既易觀察又易隱蔽。他們對大勇說:喂,你下來。

    大勇說:我下來?

    對。然後站到那邊去。

    為什麼?

    把這位置讓給我們。

    這位置嗎?大勇說,你付兩塊錢。你們兩位,四塊。

    兩個代表起先吃驚,很快嫌惡地笑了。

    大勇伸著戴滿戒指的手掌,等著錢落進來,眼睛充滿對自己貪婪的誠實。

    媽的,以為只有猶太佬會這一手。

    別把美德都給猶太佬。大勇說,一面開始數滿把的硬幣。

    他們在叫喚什麼?你給翻譯翻譯。

    那是另一樁交易?你們付多少?

    他們說:狗婊子養的白鬼新通過一個法案,要把中國人從這個國家排除出去;他們還說,長著臭胳肢窩的、猴毛沒蛻盡的、婊子養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譯這麼仔細。

    一塊錢值這麼多,我不能讓你虧本。他們說,新法案把中國人作為唯一被排斥的異民,這是地道的種族壓迫。他們還說,鐵路老闆們把鐵路成功歸到德國人的嚴謹,英國人的持恆,愛爾蘭人的樂天精神,從來不提一個字的中國苦力,從來就把中國人當驢。

    代表們深深地點頭:你接下去講啊。

    他們說,一天沒有公平,就罷一天的工……

    怎麼停了?這是最關鍵的地方……

    一塊錢就值這麼多。

    代表們朝這個衣飾璀璨的中國漢子瞠目。卻見他面孔憨厚得連狗都遜色。

    大勇把錢仔細擱進他襪套,上馬走去。

    當中國苦力的罷工讓所有股東喝起烈酒的時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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