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04章 業餘生活 (5)
    從別人那裡知道,貓有一種特殊的本領,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壽終,到此時此刻,它決不呆在主人家中,讓主人看到死貓,感到心煩悲傷。它們總要找一個最僻靜的地方離開人世。從這件事他悟出,新陳代謝是普遍規律,應該向貓學習處理死亡的辦法。人生必有死,是無法抗拒的。人是百年過客,總是要走過去的,每一代人都只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長途接力賽的一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是宇宙常規。人老了要死,像在淨土裡那樣,應該算是一件喜事。世界是青年的,老年人應該為青年人活著而不是相反。老年人的天職是盡上僅存的精力,幫助青年前進,必要時甚至可以躺在地上,讓後人踏著自己的軀體前進。[《老貓》,《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57—258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咪咪的死畢竟讓季羨林非常悲哀,他發誓一定再找一隻同樣毛長尾粗的白色波斯貓。蒼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找到了,新貓被命名為咪咪二世。後來又有三世,再後來又有了四世,都是眼睛一黃一綠的波斯貓。

    貓是季羨林每天喜悅的源泉之一。在白天,看書寫作一疲倦,就往往到樓外小山下池塘邊去散一小會兒步。這時,咪咪二世、四世便像一股白煙,從草叢裡,野花旁,驀地竄出來,用長而白的毛蹭他的腿,用嘴舔他的褲腿,用軟軟的爪子抓他的腳,使他步子也邁不開。他努力邁步向前走,貓們便跟在身後,陪他散步,山上、池邊,他走到哪,貓便跟到哪。小貓跟季羨林散步,便成為燕園一奇,連張中行都感歎有加。

    咪咪四世是新生小貓,是從臨清來的。它小小年紀,卻極端調皮,有時候簡直是無惡不作,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不需要它,它就偏在那時候那地方竄出來,攪得人心神不安,它自己卻怡然自得。而二世是個老貓了,腦袋裡似乎有一個表。四點前後,他一開燈,它就會在窗台上抓紗窗,窸窣作響,好像在催他起床,讓它進早餐。這時,季羨林總是悚然而醒,飛快下床,開門一跺腳,聲控電燈一亮,只見一縷白煙從黑暗中飛了進來,先踩他的腳,後蹭他的腿,好像是在道早安。幾年來,幾乎天天如此,因此他對它情有獨鍾,它對他也一往情深。為它,季羨林寫過幾句俚詞說:

    夜闌人靜,

    虛室淒清。

    萬籟俱寂,

    獨對孤燈。

    往事如潮,

    洶湧繞繚。

    伴我寥寥,

    惟有一貓。[《漢城憶燕園》,《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6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在老祖、老伴、女兒去世之後,在他精神最苦悶的時候,給了他極大安慰的,就有咪咪二世。

    現在,虎子已不在人世,咪咪三世丟了,二世和四世也都相繼走了。

    定居台灣的梁實秋先生也喜歡貓,甚至在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也是他的貓。讀到報上發表過的這個消息時,季羨林大為快慰,把粱實秋引為「同志」。兩位學者的「貓趣」,堪稱為「貓壇」佳話。

    5.懷舊之情

    季羨林進入老年以後,常常懷念舊人,記憶的絲縷經常掛到一些已經逝世的師友身上,感觸極多,由此經常想到《昭明文選》潘安仁《懷舊賦》中的文句:

    霄輾轉而不寐,驟長歎以達晨;獨鬱結其誰語,聊綴思於斯文。

    但懷舊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或感情、或心理狀態呢?季羨林覺得還沒有見過古今中外任何學人給它下的定義,他自己想,古往今來,天底下的萬事萬物,包括人和動植物,總在不斷地變化著,總在前進著。而既然有變化發展,走在前邊的或人生的一個階段,就會變成舊的。懷念這樣的人和物,或人生的一個階段,就是懷舊。人往往有一個弱點,覺得過去的好,舊的好,古代好;覺得過去的時代天比現在要明朗,太陽比現在要光輝,花草樹木比現在要翠綠,一切比現在都要好,於是就懷,就會「發思古之幽情」,這就是懷舊了。但並不是一切舊人、舊物都值得懷,有的舊人、舊事,就不值得懷,有的一想到還令人作嘔,棄之尚且不暇,哪裡還值得去懷呢?季羨林的懷舊情感是很濃烈的,他認為,懷舊就是一種有「人味」的表現,懷舊可以獲得很高的報酬:淨化人的靈魂。

    親故老友逝去了,或者離開自己遠了。但是,他們身上那一些優良的品質,離開自己越遠,時間越久,越能閃出異樣的光芒。它彷彿成為一面鏡子,在照亮著自己,在砥礪著自己。懷這樣的舊人,在惆悵中感到幸福,在苦澀中感到甜美。這不是很高的報酬嗎?對逝去者的懷念,更能激發我們「後死者」的責任感。先死者固然能讓我們哀傷,後死者更值得同情,他們身上的心靈上的擔子更沉重。死者已矣,他們不知不覺了。後死者卻還活著,他們能知能覺。先死者的遺志要我們去實現,他們沒有完成的工作要我們去做。即使有時候難免有點想懈怠一下,休息一下,但一想到先人的聲音笑貌,立即會振奮起來。這樣的懷舊,報酬難道還不夠嗎?[《懷舊集·自序》第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在季羨林看來,懷舊比古希臘哲人所說的悲劇更能淨化人的靈魂,它比悲劇的淨化形式,更為深刻,更為深入靈魂。因此,他對親人,對朋友,懷有真摯的感情。這種感情看似平常,但實際上卻非常不尋常。既然是個人,就應當有「人味」。但他生平遇到一些人,對人毫無感情,沒有「人味」,積幾十餘年之經驗,深知一個人有「人味」也並不容易。因此,季羨林慶幸自己能懷舊,慶幸「人味」支持自己懷舊。[《懷舊集·自序》第2-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到現在為止,季羨林寫過的懷念文章多得不計其數,從老師輩來說,有中國的吳宓、陳寅恪、朱光潛、胡適、湯用彤、鄭振鐸、老捨、梁實秋、馮友蘭、葉公超、何思源、鞠思敏、胡也頻、董秋芳,外國的西克靈、西克、瓦爾德施米特;朋友或同學輩的有李廣田、章用、許衍梁、曹靖華、王力、姜椿芳、沈從文、白壽彝、丁聲樹、馮至、周培源、吳作人、胡喬木、許國璋、喬冠華、吳組緗、李長之、郎靜山,外國的Wala、普拉薩德、室伏佑厚、中村元、池田大作、鄭午樓、鄭彝元,香港的饒宗頤,韓國的金俊燁、金九;自己的晚輩或學生有李錚夫婦、蔣忠新夫婦、張保勝、王邦維夫婦、李玉潔,以及其他許多人;還有地方如臨清、濟南、北京、哥廷根和四十多個他去過的國家,都是他懷舊的對象。正是將記憶的絲縷掛到師友和舊物身上,他從中獲得了力量,淨化了靈魂,產生了巨大的鞭策自己的力量,成為他「老驥伏櫪」的動力之一。

    6.也得唸唸消費經

    季羨林作為哲學博士,研究方向是語言文學,他不喜歡義理,所以寫的哲學文章很少。但到晚年,卻又一反常態,大談起「天人合一」的玄學來。文章一經發表,便語驚四座,頗有影響。他還談起了另一種哲學——消費哲學,也引起軒然大波,中年人中有說他是老保守、老腦筋、不合時宜的,青少年就不知道怎麼說了。

    話得從頭說起。他因為是名人,所以約稿者紛至沓來,於是也就有人請他來談個人消費,於是也就有了他的消費哲學。

    消費與經濟基礎有關。季羨林的經濟基礎如何呢?從賬面上來看,季羨林的工資是北大教師中最高的,因為他是1950年代第一批確定的「老一級」教授。但他每月的工資,到上世紀末,經過七扣八扣,領到手以後,平均約七百到八百塊錢。這些錢,他要給小保姆張淑貞一半。除了她的工資,她還有一個男孩,在北大二附中上學,學費、雜費、生活費全部由季羨林負擔。這樣做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季羨林心腸好,善良,待人寬厚慷慨;二是讓小保姆的孩子在身邊上學,也免去了她要回四川老家探親而產生的後顧之憂。可這樣一來,他再交完房費、天然氣費、電費、電話費等,實際上拿到手的也只有三百元左右了。用它來支付全家的生活費,怎麼會夠呢?

    這裡就有了一個對比:1950年代季羨林被定為一級教授,在六類工資地區的北京,每月拿的工資是345元,再加上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相當於今天的院士)每月津貼100元。這是一個「不菲」的工資數目。因為當時物價奇低,去莫斯科餐廳吃飯,吃一頓大約1.5元到2塊,湯菜俱全,還有黃油麵包,外加啤酒一杯。如果吃烤鴨,六七元錢足矣,還能吃只挺大的。這樣的物價,有每月450元的固定工資,簡直是「闊死了」(富極了)。而如今,他是全國最有資格的「老一級」教授了,因為比他資格更老的陳岱孫老教授已經去世。而他的全月基本工資加各種補貼,也就一千二三百塊錢,這就是他每月實際上留在手裡只有三百多塊錢的原因。

    但這三百多塊錢,他還要支付全家人的生活費,這一點錢,在北京連供一個人吃飯都捉襟見肘,何況加保姆和她的孩子呢?所以,就這點錢,「老莫」(莫斯科餐廳)、烤鴨之類,就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了。

    這樣的老教授,工資這樣低,可怎麼維持生活呢?不少人自然會問他,老先生笑笑說:「我的生活水平,如果不是提高的話,也絕沒有降低。」人們問他:難道你有點金術嗎?他回答說:非也。季羨林道出的奧秘是:1950年代大學教師主要靠工資生活,不懂什麼「第二職業」,也不允許有「第二職業」。誰要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思想,是與無產階級思想對著干的,是最犯忌諱的。而今天卻大改其道,學校裡也有種種形式的「第二職業」,甚至「第三職業」。季羨林也有了「第×職業」,就是「爬格子」。他爬了幾十年格子,名氣大,稿費多,時不時地就收到稿費。每當收到匯款單,他便心花怒放,爬格子的勁頭就更大了。[《漫談消費》,《東方經濟》1997年第4期。]這樣,他手頭雖只剩三百元的工資,卻從來不感到拮据,原因就是有源源不斷的稿費後備軍。

    手頭雖然有錢,但季羨林在生活上卻向來沒有太高的追求。對吃,一如既往,從來沒有什麼過高要求,早晨仍然是烤饅頭片或麵包,一杯清茶,一碟炒花生米。他從來不讓家人或保姆陪他凌晨四點起床,為他做早飯,所以早餐是幾十年的「一貫制」,從來不變化。午晚兩餐,素菜為多,很少吃肉。飲食如此簡單,他全家的伙食費不過五百元多一點。

    至於穿,季羨林簡直是個清教徒。他的衣服多是穿過十年八年或者更長時間的,有一件風衣,是他在1946年從德國回到上海時買的,至今仍在穿。有一天,他穿著這種風衣,有一位專家說:你的這件風衣,款式真時髦!他聽後大惑不解。專家一解釋,他才知道:原來幾十年前流行的款式,經過了漫長的滄桑歲月,在不知經過多少變化之後,在螺旋式上升的規律指導下,現在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款式。他聽後,大為興奮。沒想到自己守株待兔,終於守到了。他也沒有想到,人類在衣著方面的一點小聰明,原來竟如此脆弱!

    他的老主意是:以不變應萬變。他想,一個人穿衣服,是給別人看的。如果一個人穿上十分豪華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天天照鏡子自我欣賞,那他(她)不是瘋子,便是傻子。穿衣服給別人看,觀看者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標準,千差萬別,那麼你滿足了這幫人,必然開罪於另一幫人,反正不能讓人人都高興,皆大歡喜是不可能的。所以,季羨林的穿衣哲學是我行我素,我就是這一身打扮,你愛看不看,反正我不能讓你指揮我。在穿衣方面,他是個完全自由自主的人。有了這樣一種穿衣哲學,我們也就看到他的一身藍色卡嘰布中山裝,春、夏、秋、冬,永不變化。他的用品,也是如此。只要能用,他決不丟棄,敝帚自珍是他的用物哲學。我們看到他用的一隻手提包,是一種最簡單的敞口式的,十幾年一點變化沒有。而他的穿戴和用品,也真因為觀看者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標準不同,有了兩種針鋒相對的評論:趕潮流者說他是老古董、老保守、老頑固,而學者層卻認為他是一個典型的儒者。儒雅的風度,從其學識和人品中來,而不是從其衣著中來。

    季羨林消費哲學的核心是:如果一個人成天想吃想喝,彷彿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吃喝二字,他覺得無聊,「斯下矣」。他的潛意識永遠是:食足以果腹,不就夠了嗎?衣足以蔽體而已,何必追求豪華。

    季羨林絕非「大款」,但他在自己的消費哲學指導下,素衣淡食,生活簡單,卻把大把大把的錢送給身邊急需的人,或者捐給家鄉的學校。現在工資高了,捐贈也多了。這樣的消費哲學,但願能有更多的人會理解。綾羅綢緞、皮爾·卡丹,自會有人穿;燕窩魚翅、生猛海鮮,自會有人吃。他們不必一簞食一瓢飲。但他們如果能在食前方丈、一擲千金時,想想季老先生,也為別人多想一想,也為教育想一想。那麼,教育的現狀絕對不會如此,教育經費絕對不會如此緊張,希望小學、希望中學就會多起來,教育就有希望了。

    7.人生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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