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01章 業餘生活 (2)
    1994年元旦的時候,季羨林還潛心默禱,祝吳組緗早日康復,參加再一次的聚會。怎麼也沒想到,一個月不到,吳組緗已經永遠地走了。聽到這個消息,季羨林雖然對這個花花世界確已看透,名韁利索的控制也已經微乎其微,想努力做到宋人蔣捷在《虞美人》的詞裡所說的「悲歡離合總無情」,但是他遇到傷心之事,怎麼也不能「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不能「總無情」,而是深深動情。他感歎道,生而為人,孰能無情?一個「情」字,不就是人之所異於禽獸者的那一點「幾稀」嗎?[《悼組緗》,《懷舊集》第154—15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的最後一位「劍客」朋友林庚,也已經去世。他在世時手已有些發顫,但在幾年內依賴助手,仍將《中國文學簡史》修改再版,了卻了他自己的一個大心願。

    4.舊雨新知

    季羨林一生閱歷極為豐富,到過四十多個國家,在國內,足跡也遍及大江南北,像這樣的閱歷,本應廣交天下朋友,但情況並非如此。他確實交了一些朋友,一些素心人,但數目不是太多。他自己檢查,是天生一個內向的人,因此自謂是性情中人。季羨林道出其中的玄機,說:

    我因此悟到:交友之道,蓋亦難矣。其中有機遇,有偶合,有一見如故,有相對茫然。友誼的深厚並不與會面的時間長短成正比。往往有人相交數十年,甚至天天對坐辦公,但是感情總是如油投水,決不會融洽。天天「今天天氣,哈,哈,哈!」天天像英國人所說的那樣像一對豪豬,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天天在演「三岔口」,到了成不了真正的朋友。[《悼許國璋先生》,《懷舊集》第191—19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所以,季羨林交朋友,絕不追求表面的左一握手,右一點頭,如魚得水,暢遊無礙,他奉行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則。他與姜椿芳、許國璋的交往,就屬於這種情況。

    季羨林和姜椿芳相熟是在中國大百科出版社成立之後,並漸漸瞭解到姜椿芳不但為大百科嘔心瀝血,而且對其他文化事業也很關心。姜椿芳自己是知識分子,瞭解知識分子,愛護團結知識分子,關心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心情。他曾多次對季羨林談到在中國出版學術著作困難的情況,以及出書難但買書也不易的情況。他也熱心提倡中國的優秀劇種昆曲,多次給季羨林寄票,讓他去欣賞昆曲演唱會。

    姜椿芳對中國傳統繪畫和書法也極感興趣,一切都表明,他是一個有很高文化修養的人。因此,季羨林與他合作編纂大百科全書,一直很愉快。季羨林直覺地感到,他還有不少出版計劃要拉自己共同去實現。季羨林默默地期待著,期待著,但是沒料到,他竟遽爾歸了道山。他真正實現了自己生命的價值。季羨林祝他永遠安息。[《悼念姜椿芳同志》,《懷舊集》第7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與許國璋的來往,也是從一起編大百科全書以後才開始多起來。從那次乘公共汽車去北京外國語大學找許國璋以後,他們經常來往。

    許國璋在自己的小花園裡種了荷蘭豆,幾次採摘一些最肥嫩的,親自送到季羨林家裡。這些當時尚珍奇的荷蘭豆,嚼在自己嘴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季羨林覺得用平常的詞彙來形容,什麼「鮮美」,什麼「脆嫩」,都是很不夠的。只有用神話傳說中的「醍醐」,只有用梵文中的「不死之藥」一類的詞兒,才能表達其中蘊涵著的醇厚友情於萬一。

    許國璋帶的碩士生、博士生畢業答辯,有幾次是約季羨林充當畢業論文答辯委員會的主席。主持完了答辯,許國璋請他在自己住宅附近的一個餐廳裡吃飯,有一次吃的是涮鍋子。許國璋也到季羨林家裡去過幾次,他們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談論彼此學校的情況,談論當前中國文壇,特別是外國語言文學界的新情況和新動向,談論當前的社會風氣。他們對有些青年學子出國留學不歸尤其擔憂,許國璋特別講到,一個黃臉皮的中國人,幾個諾貝爾獎獲得者除外,在種族歧視風氣濃烈的美國,除了在唐人街混,或者同中國人來往以外,美國社會是很難打進去的。有的中國人,畢生不說英文,也能在美國過日子,那樣的中國人把一塊中國原封不動地搬過了汪洋浩瀚的太平洋,帶著雞犬,過著一種同在中國完全一樣的日子,笑罵由他笑罵,好飯仍自吃之,究竟有何意義呢?說到這裡,季羨林與許國璋都禁不住唏噓不已,心情非常沉重,欲哭無淚,雖然自己不是「楚囚」,也無「明昌」可話,但卻感到「回思寒夜話明昌,相對南冠泣數行」。

    後來,在季羨林八十華誕慶祝會上,正當他為馮至、吳組緗的到來既高興,又忐忑不安,感動得手忙腳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出他意料,許國璋也帶著一個大花籃來了。於是一個熱烈的場面便產生了:

    我們一見面,彷彿有什麼暗中的力量在支配著我們,不禁同時伸出了雙臂,擁抱在一起。大家都知道,這種方式在當前的中國還是比較陌生的:可我們為什麼竟同時伸出了雙臂呢?中國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在我們兩人的心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早已埋下了超乎尋常的感情,一種「貴相知心」的感情。在當時那一種場合下,自然而然地爆發了出來,我們只能互相擁抱了。[《悼許國璋先生》,《懷舊集》第19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在這樣的一次祝壽會上,季羨林周旋在男女老少至少有五六百人的人流中,眼前彷彿是一個春天的樂園,每一個人的笑容都幻化成一朵盛開的鮮花,奼紫嫣紅,一片錦繡。季羨林站在台上講話的時候,心中一時激動不已,眼淚真欲奪眶而出,竟至保持了片刻的沉默,簡直說不出話來。[《悼許國璋先生》,《懷舊集》第19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在場的新老朋友,無不感動不已。

    從一開始認識,季羨林便和許國璋一見如故,一見傾心,他們成了知己的朋友。到1994年9月,北京外國語大學來電話告知,許國璋教授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季羨林不禁「哎喲」了一聲。他這種不同尋常的驚呼,在過去相同的場合下,是從來也沒有過的。許國璋的去世對他打擊之劇烈是可想而知的,其背後蘊含著極為深沉的悲哀,有如被雷擊一般,是事前絕對沒有想到的,便只有驚呼「哎喲」,表示其哀悼之意了。遺體告別的那天,人們勸季羨林不用去了,但他心裡想的卻是,這最後一面無論如何也是要見的,即使不能走,爬也要爬到八寶山。到了八寶山,當他看到許國璋安詳地躺在那裡時,他淚如泉湧,真想放聲痛哭一場。他想到從此人天睽隔,再無相見之日了。[《悼許國璋先生》,《懷舊集》第19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舊雨新知之情,溢於言表。

    5.助手李錚和其他人

    在季羨林的親友故舊中,李錚是一位非常難得的人。

    李錚1933年生於北平,初中畢業因家庭生活困難便失學。十七歲時,來到東語系,在系辦公室工作。那是1950年。從那時到現在,除「文革」中的一段時間外,李錚幾乎都在季羨林身邊,從1978年起成為季羨林的助手。

    一進系辦公室,雖然環境不錯,但一個極為幼稚的孩子,躋身於一大堆知識分子中間,有時是並不自在的。李錚是個錚錚的漢子,自尊心特強。李錚就在季羨林指派下做些事,每做完一件事,總是得到長輩的鼓勵。事做完,就看書,學打字。好強的李錚無法擺平自己的位置,難免有些自卑感,一到這時,季羨林便鼓勵他振奮起來。有一次,全系師生合影,地點在沙灘孑民堂前,那裡擺好了一排椅子,椅子後是一層比一層高的凳子,顯然椅子是給教職工坐的,凳子是學生站的。李錚看了這種佈局,心裡犯了嘀咕,當學生嗎?不夠資格,當教職員嗎?更不敢當了,於兩難境地中,他最後選擇不去照相,季羨林出面勸說半天,李錚還是未參加這全系的第一次合影。季羨林只得無可奈何地說:「唉,你這個人啊!」

    後來系裡組織學習《實踐論》,李錚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季羨林便鼓勵他發言,在一再催促之下,李錚希望解釋一下裡邊的「道聽途說」是什麼典故,季羨林笑瞇瞇地講了這個成語的出處和含義。

    在東語系辦公室一直幹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李錚轉到北京大學附小教書,到1978年,重回東語系,被任命為季羨林的專職助手,季羨林就是在這一年開始擔任北京大學副校長兼任南亞研究所所長。從這時開始,李錚協助季羨林做了大量工作,得到季羨林極高的讚譽。

    在學術方面,李錚和令恪一起編成《季羨林著作系年》,還以自己那特有的細緻認真的態度來幫助季羨林整理稿件,有了李錚的協助,季羨林得以從二百多萬字的學術論文中,選出十七篇,編成《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李錚又和胡乃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校出了一些錯誤或者不確切的地方,在重新出版的著作中都一一加以改正,這部論著的可靠性增加了,是一個很大的收穫,這其中就有李錚的一份貢獻。[《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自序》,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李錚又協助季羨林編成《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一書,東方出版社編《留德十年》中的《歐行散記》,人民日報出版社編散文集《賦得永久的悔》,江蘇文藝出版社金林編成的《季羨林自傳》,都得到過李錚的大力支持和熱情幫助。至於北大出版社出版《季羨林散文集》,更是由李錚全力以赴幫季羨林收集整理的,季羨林對李錚的工作感銘至深,他說:

    把過去五十多年間寫的散文集成這樣一個集子,是一件非常繁難的工作。稿子的收集與整理,都非常不容易。特別是解放前寫的東西,有的我有存稿,有的沒有;刊出這些文章的刊物有的能找到,有的就找不到。因此必須進行大量艱苦的工作,才能把想收集的文章收集起來。目前我自己的精力與時間都不允許我做這樣的工作,結果這些工作就落到了李錚同志肩上。他以他那種獨特的細緻深入的工作作風,把這個任務完成得非常完滿。我可以這樣說,沒有他的努力,這個集子是編不成的。[《季羨林散文集·後記》,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從17歲到去世,這麼長的時間一直在季羨林身邊工作,一方面他從季羨林身上學到治學和做人的道理,耳濡目染,境界不斷提高,從一個中學生成長為一名北京大學的副研究館員,這個轉變是相當不易的。另一方面,李錚一直默默地奉獻著,不為名不為利,為繁榮祖國的學術事業任勞任怨,季羨林對他從內心裡感激不盡,在幾部書裡都提到李錚,感謝李錚,在《羅摩衍那譯後記》裡,他意味深長地說:

    最後但不是最小,我還要提到李錚同志。他從17歲起就同我一起工作,除了中間有幾年的間斷以外,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作為我的助手,他幫助我查閱資料,借閱書籍,謄清一些稿件。我常開玩笑說他有一種「特異功能」,他能認清別人難以認清的我那一些手稿。但我最初並沒有完全理解他的全部本領。他受的教育並不高。但他是一個聰明人,我逐漸發現他對現代漢語有一種特別靈敏、特別正確的語感,與他同年齡的人很難比得上他,儘管受的教育比他高得很多。他這個人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認真努力,一絲不苟。他有時幫我推敲詞句,往往能提出精闢的見解。有時幫我做一些瑣事,給我節約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常想,他對我的幫助等於延長了我的壽命。如果沒有他的協助,我決不能做現在做的這些工作。只說一句感謝,難以表達出我的心情,但現在也只能這樣說了。

    實際上,熟悉季羨林的人都知道,影響和幫助季羨林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漏掉季羨林的助手李錚。不少人都聽季羨林說過,李錚是一個現在很少見的天生不會講謊話的人,沒有他,我會分很多心。[唐書彪《仁者之風》,《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70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可以明確而肯定地說,在季羨林的學術貢獻裡,也有李錚的一份功勞。

    然而李錚還不僅在學術上協助季羨林,在生活上也幫助季羨林。

    1980年,校方考慮季羨林書太多,破例分給他兩套六間住房。但季羨林子女都住在市裡,家中只有季羨林、老伴和老祖,難以照顧另一套住房。從那時起,李錚就主動提出,自己晚上可以來這套房住,幫助照顧。到季羨林外孫大學畢業留京工作,每天來家裡住宿,李錚才結束了在這套房裡「看家」的任務,時間長達七八年。

    李錚不光自己,連夫人徐淑燕也出過不少力幫助季羨林一家。季羨林老伴彭德華住醫院,是徐淑燕一直守在醫院,27個小時沒合眼,盡職盡責服侍季羨林夫人。是徐淑燕幫助季羨林買書櫥,騎自行車跟在送貨的三輪車後面,一直把書櫥送到朗潤園宿舍。

    其他幫助季羨林的人,還有蕭淑敏,張淑貞、李玉潔、方方等人。對她們,季羨林也充滿了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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