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75章 燕園春秋(二) (8)
    四、學生條件:政治思想好、身體健康、具有三年以上實踐經驗、年齡在二十歲左右、有相當於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貧下中農、解放軍戰士和青年幹部。有豐富實踐經驗的工人、貧下中農,不受年齡和文化程度的限制。還要注意招收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

    五、招生辦法:實行群眾推薦、領導批准和學校複審相結合的辦法。

    六、學生待遇:有十年以上工齡的老工人由原單位照發工資(要扣除學校發的十九元五角),其他來自工廠、農村的學生每月發給伙食費和津貼費十九元五角。解放軍學生由部隊負責供給。

    七、分配原則:學習期滿後,原則上回原單位、原地區工作,也要有一部分根據國家需要統一分配。[《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大事記》第433頁,教育科學出版社1983年。]

    1970年下半年,北京大學迎來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結束了高等學校長達數月沒有學生的歷史。

    工農兵學員進校後,按部隊編制,一個系為一個連隊,各項工作都由連隊領導。一個連隊有一個食堂,一座宿舍樓,教室、辦公室、宿舍都在同一樓內,東語系的連隊分在35號樓,食堂則在德齋與才齋之間的原教職員工第一食堂。

    從此,工農兵學員便對大學擔負起「上、管、改」的「歷史使命」。

    而老教授們仍然被當做「反動學術權威」,繼續是被專政的對象。

    東語繫馬堅教授,被安排打掃35樓的衛生,還分給他一個任務,要為每個房間「配」鑰匙。這座樓因為管理鬆弛,許多房間的原有鑰匙都丟失了,而備用的鑰匙被雜亂無序地放在一個臉盆裡,不知道哪一把鑰匙能開哪一個房間的門。馬堅先生的任務,就是端著臉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一把鑰匙一把鑰匙地試驗。每打開一個房間,他就很高興地用紙包起來,標上房間的號碼。這樣子幹了幾天,終於把全樓的鑰匙「配」完了。

    工農兵學員上課了,老教授自然沒有資格上講台。馬堅的任務,是分發報紙,打上下課的鈴。馬堅先生風趣地對一位學生說:「我打一次鈴,就是好幾塊錢。」[李振中:《學者的追求(九)》,《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4期。]

    季羨林自然也遭受著同樣的命運。他的任務是當門房、看電話、分發信件。只能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

    工農兵學員在上、管、改的過程中,要以階級鬥爭為主課,這是北大、清華的招生試點報告中早已寫明了的。為了配合階級鬥爭的主課,他們開始進行各種形式的「階級教育」,其中「憶苦思甜」是一個重要內容。

    東語系的工宣隊領導從農村的一個生產隊弄來了谷糠,做成糠窩窩頭,給老教授和其他師生每人發一個,這是「憶苦飯」,再蒸一些糖三角,每人發一個,這是「思甜飯」。工宣隊規定,要先吃糠窩頭,後吃糖三角,才算完成「憶苦思甜」的全過程。這樣的集體活動不能請假,平時不吃食堂在家吃飯的教師也必須參加,少數民族也不例外。季羨林和馬堅這些老教授也要參加。對這樣的苦,季羨林並不覺得什麼,它比在德國飢餓地獄中什麼都吃不到要強多了。可馬堅先生吃了兩口糠窩頭,覺得實在難以嚥下去,就心生一計,掰開糖三角,用糠窩頭蘸著糖吃。不巧立即被人發現,被當場進行現場批判,還被勒令寫書面檢查。馬堅先生在第二天貼出的書面檢查是:

    昨天我沒有先吃糠窩窩,後吃糖三角,而是一起吃了,這不符合工宣隊的要求,因此我作檢查。

    人老心紅戰鬥隊,67歲隊員馬堅[李振中:《學者的追求(九)》,《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4期。]

    「文革」中,各種「戰鬥隊」在北大紛紛成立,但是屬於「批鬥」對象的「學術權威」,沒有一個「戰鬥隊」敢要,有人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自己也成立一個戰鬥隊,名字就叫「人老心紅」,想不到本是一句開玩笑的話,真被馬堅先生用在寫的書面檢查上了。馬堅先生之幽默,於此可見一斑。

    事後,一位工農兵學員告訴李振中先生,說他們也嚥不下糠窩窩,但他們非常機靈,沒有掰開蘸糖吃,而是手疾眼快地把它裝進口袋,或偷偷塞進書包,帶回宿舍樓扔掉了。[李振中:《學者的追求(九)》,《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4期。]

    從那時起,老實人已經被無情地耍弄了。

    2.「文化沙漠」在擴大

    1971年8月13日,這對教育界來說,是一個十分恐怖的日子。

    在這一天,姚文元修改、張春橋定稿而形成的一個文件《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向全國傳達,該文件對建國以後至「文化革命」以前這十七年間的教育工作,作了兩個估計:一是整個教育戰線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十七年的教育是「黑線專政」,二是知識分子的大多數,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文件認為,資產階級統治了整個教育領域,他們統治學校的精神支柱,就是「天才教學」、「智育第一」、「洋奴哲學」、「知識私有」、「個人奮鬥」。

    對這樣一個以中央名義下發的文件,高校師生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反對者對這「兩個估計」,紛紛表示不理解、想不通,並採取各種方式進行抵制,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全國範圍內形成了批「黑線專政」的新高潮。

    這之後不久,9月13日,林彪反革命集團反革命政變的陰謀被粉碎,林彪等人駕三叉戟飛機出逃,摔死在蒙古人民共和國溫都爾汗。

    林彪死後,林彪的一些基本觀點本應受到批判,但是,由「四人幫」控制的「批林整風」運動,並沒有真正批判林彪,肅清林彪的餘毒,而是將批林與批孔結合起來,把矛頭進一步指向廣大知識分子。

    1972年,北京市革命委員會科教組提交了一份《關於高等學校試辦補習班的報告》,認為北京市十一所學校招收的工農兵學員,文化程度參差不齊,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只佔20%,初中程度的占60%,相當於小學程度的占20%,因此,要求市屬各高校按照工農兵學員的實際文化程度和專業的不同要求,有重點地為他們補習半年左右的文化基礎知識,補習時間不計入學制之內。這之後,教育界也有人提出:當時教育質量過低,「工農兵學員不像大學生」,教育革命是「亂、糟、低」,把「兩個估計」看做是壓在知識分子身上的包袱,是林彪極「左」路線的產物。

    這些正確意見被「四人幫」指斥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復辟」、「回潮」,是「認識模糊」、「思想混亂」,是「攻擊」教育革命,因此要求繼續批判林彪的極右。[《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大事記》第443、451頁,教育科學出版社1983年。]

    事情的進一步發展,是張鐵生的一份「白卷」所掀起的一場大風浪。

    張鐵生原為遼寧省興城縣白塔公社下鄉知識青年、生產隊隊長。在1973年春天,遼寧省高等學校入學文化考核時,物理化學為一張試卷,他不會做題,便在試卷背面寫了一封信,說為了實現自幼上大學的理想,希望各級領導在這次入學考試中,能對他這個小隊長加以照顧,實際希望對他「開後門」。

    此事本屬違法行為,因為早在1972年5月1日,中共中央就發出了《關於杜絕高等學校招生工作中「走後門」現象的通知》,批評了各地的「走後門」現象。張鐵生此信用意顯然是希望「走後門」,本應查處,但身為中共遼寧省委書記的毛遠新卻將原信作了刪改,指令《遼寧日報》加按語發表,按語說:張鐵生「物理化學這門課的考試,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對整個大學招生的路線,交了一份頗有見解,發人深省的答卷」。從此,《人民日報》、《紅旗》、《文匯報》、《教育革命通訊》等報刊,相繼發表文章和評論,把必須的文化考核說成是「舊高考制度的復辟,是對教育革命的反動」,這樣,在全國範圍內,由「四人幫」煽起了一股徹底否定文化學習的歪風,樹立起一個「鬧而優則仕」的壞典型。張鐵生進了鐵嶺農學院,擔任了學院的領導職務,入了黨,當上了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人事記》第453頁,教育科學出版社1983年。]

    這之後,鬧開了考大學教授的醜劇。一大批老教授被強行推進考場,接受由「四人幫」派人擬定的專治老教授、出老教授洋相的題,從此,老教授們便成了「韭菜麥苗不分」,什麼也不懂的「白卷」教授。

    在「四人幫」掀起的一陣陣喧鬧聲中,遲群和毛遠新把這場鬧劇推向新的高峰。遲群叫嚷:要堅決批判因循守舊,要打破那些老規矩,對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學畢業生,做了一個結論:這些學生「基本上是對社會主義經濟基礎起了破壞作用」。毛遠新則讓新的大學生「光懂得農村兩條路線鬥爭不行,還得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並對最神聖的教育殿堂高等學府,做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大學就是大家來學。」[《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大事記》第469頁,教育科學出版社1983年。]

    就這樣,在「四人幫」橫行時期,「大學」的範圍,擴大到「大家」都來學,全國都是「大學」了,而文化沙漠也就擴大到全國了。

    這一段時間,真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文化教育上最不堪忍受的不幸!

    3.二月蘭笑對春風的啟示

    臘月三十,餃子沒有吃上,在延慶的北大師生們接到命令,坐上汽車趕回了北京。到了北京,已是正月初一凌晨了,而公歷則是1970年2月6日。

    季羨林也隨大隊人馬回到了燕園。

    回到燕園,季羨林彷彿回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為人們所深深喜愛的花草樹木,再也不能見到了。他是多麼懷念這些美好的花木啊!他真希望有靈魂,如果花木也有靈魂的話,這靈魂就決不會離開本是美麗的燕園。在月白風清之夜,它們會流連於未名湖畔的湖光塔影之中,如果這些靈魂能回憶,那麼它們回憶的絲縷無疑會掛在未名湖上空。季羨林面對著燕園的慘象,就像面對一隻本來是美麗的孔雀,突然間羽毛全部脫落,變成了一隻醜小鴨。他只得歎息自己不是活神仙,起死無方,回生乏術。它們消逝了,永遠消逝了。他想到了一句戲詞:「要相會,除非是夢裡團圓。」[《夢縈未名湖》,《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20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但是,有一種花居然逃過「四人幫」的魔掌,存活下來了。這種花叫「二月蘭」。

    這是一種常見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間。二月蘭是其俗名,本名叫「蒠菜」,又名「菲」,《植物名實圖考》中稱為「諸葛菜」,屬十字花科,一年生草本,葉子呈羽狀分裂,初夏開花,角果四稜柱形,其葉子可食,種子搾油也可食用。

    這本是一種不起眼的小植物,季羨林在燕園住了那麼多年,起初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種小花,名花名木多的是,足夠他欣賞的。

    在大批修正主義的年月裡,歪風狂吹,北大師生常被命令出來打掃衛生。每次打掃衛生,13公寓的居民都被召喚出來拔草,不是「綠化」,而是「黃化」,為此,季羨林每次都在心中暗恨樓西的這片小山上野草之多。

    拔來拔去,二月蘭卻並沒有被拔光。

    季羨林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自己開始注意小土山上的二月蘭。二月蘭開花大概也有小年大年之分,小年時,小山前後稀疏地開上那麼幾片,大年時,山前山後開成一大片,彷彿發了狂。二月蘭這一發狂、發怒,彷彿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衝雲霄,連宇宙都彷彿變成紫色的了。這時,季羨林眼光所到之處,無不有二月蘭在: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衝雲霄,連宇宙都彷彿真的變成紫色的了。他在慨歎二月蘭的神奇。

    東坡的詞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是花們好像是沒有什麼悲歡離合,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它們是「縱浪大化中」,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悲與喜。我的二月蘭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人這個萬物之靈卻偏偏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有了悲歡。這真是多此一舉,然而沒有法子。人自己多情,又把情移到花,「淚眼問花花不語」,花當然「不語」了,如果花真「語」起來,豈不嚇壞了人!這些道理我十分明白。然而我仍然把自己的悲歡掛到了二月蘭上。[《二月蘭》,《懷舊集》第13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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