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73章 燕園春秋(二) (6)
    在那樣的日子裡,人人提心吊膽。

    據馮友蘭先生說,武鬥是相當嚴重的。

    兩派互不相讓,派性越來越強,發展到武鬥。我的院子裡兩扇大門也被拆走修築工事去了。我的房子的背後有一座學生宿舍樓,不知是哪一派在樓頂上佈置了陣地,居高臨下,往下面打彈弓。我沒有看見彈弓的樣子,據我猜想,大概是像我在意大利看見的那樣的打石炮彈的弩弓,不過子彈比較小,只有胡桃那麼大。這個陣地上的人,見有來往的人,就往下打彈子,往往有彈子落在我這院子裡,有時打在玻璃上,把玻璃打得粉碎。若是打在人頭上,傷勢也不會輕了。我們這所房子住的幾家,都在院子裡做飯,做飯的時候都是提心吊膽的。

    ……

    在兩派對立、武鬥的局面下,在北大的人,無論是有問題的,還是沒有問題的,每天都好像是處在戰鬥之中。每天所聽到的,都是兩派互相叫罵的聲音,從高音喇叭裡喊出來,還有彈弓的聲音參(摻)雜其間。[《三松堂全集》第一卷第169—170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

    為了制止派性的日益發展和武鬥的不斷升級,毛澤東發出指示,派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高等院校,實現「革命的大聯合」,領導那裡的斗批改。

    這時,分裂的北大總算又統一起來,不過,老教授們的災難並沒有結束。

    3.在「工人階級」領導之下

    浩浩蕩蕩的首都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開進了北京各高等院校。先是1968年7月27日進駐清華大學,後是北京大學也有了「駐校」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是1968年8月19日的事。

    老教授們盼望著工宣隊、軍宣隊會給他們帶來好消息,但他們錯了,他們沒盼來好消息,而是被投進新的災難之中。

    聽說工宣隊、軍宣隊要進駐北大,分裂已久的北大覺得有了指望,在1968年8月19日宣傳隊進校的那一天,師生們迎候歡迎,等到深夜。終於等到一個工廠的宣傳隊,師生們列隊歡迎他們進了校,接著開會,師生們表示歡迎,老教授也表示歡迎。工宣隊的隊員馬上板起臉孔,訓斥說:你們資產階級教授,沒有發言權。後來,工宣隊天天開會,對知識分子進行再教育,老教授們不敢再說話。這又惹怒了他們,問老教授們:你們資產階級教授們為什麼不發言呀?老教授們被搞得不知如何是好,說了不行,不說也不行,簡直是無所措手足。[《張岱年自傳》第59頁,巴蜀書社1993年。]

    季羨林被從牛棚放出來之後,有一段時間成了地地道道的「中間人物」,他掃過廁所,掏過大糞,看過電話,當過門房,生活介於人與非人之間,革命與反革命之間,黨員與非黨員之間,人民與非人民之間。

    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中間人物」,這樣的人物我還沒有在任何文學作品中讀到過(印度神話中的陀哩商古也只能算是有近似之處),他是我們「史無前例」的什麼「革命」製造成的,是我們的「發明創造」,對我們偉大的民族來說,是並不光彩的。這種滋味沒有親身嘗過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寫作〈春歸燕園〉的前前後後》,《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172—173頁,延邊大學出版杜1996年。]

    而宣傳隊進校以後,季羨林「中間人物」的狀況是否改變了呢?

    是改變了,不過不是向好的方面改變,而是向壞的方面改變了。這要源於宣傳隊在清華大學炮製出來的經驗。

    清華大學是最先派駐宣傳隊的高校,宣傳隊全稱是首都工人、解放軍駐清華大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名為宣傳隊,實為黨政大權集於一身,而且集於一人,就是中共中央警衛部隊八三四一的宣傳科副科長遲群。在進校後,宣傳隊據說經過半年的鬥爭和實踐,寫出了一份《堅決貫徹執行對知識分子「再教育」「給出路」的政策》的報告,經毛澤東批示後,照發全國。該報告點了「建築學反動權威」梁思成、「機械學反動權威」劉仙洲、「力學反動權威」錢偉長的名,且讓他們做反面教員,還點了站在「資產階級反動立場上抵制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汪家鼎、李卓寶等人。報告捏造事實,說基礎課教師趙靜安痛哭流涕地檢查自己嚮往「三十成名,四十成家,五十威震天下」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而且深有感觸地說:「修正主義路線毒害了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拯救了我,工人師傅教育了我,我要老老實實地接受再教育,徹底改變舊思想,做一個工農兵歡迎的知識分子。」

    當時,清華大學是毛澤東親自抓的典型,即所謂「六廠一校」之一。六廠是北京針織總廠、北京新華印刷廠、北京化工三廠、南口機車車輛廠、二七機車車輛廠、北郊木材廠。清華大學和六廠的經驗帶有指導性。這個極左的經驗,傳達到北大之後,在北大引起了極大的混亂。

    宣傳隊進駐北大後,採取「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立即造成全校性的「紅色恐怖」。為了「清理階級隊伍」,全校抓了近千個「專案」,將重點人物全部隔離審查。東語系也有幾十人被立了專案,馬堅先生、陳信德先生都是「重點人物」。

    馬堅先生被懷疑為「反革命組織伊瑪尼黨」的後台。本系子虛烏有,馬堅先生自然拒不承認,阿拉伯語教研室的人也沒有相信他會加入在東北一個偏遠地區的「伊瑪尼黨」,更不相信他會成為這個在解放初已被取締了的宗教組織的後台,阿語教研室便被宣傳隊扣上「右傾」帽子。宣傳隊又組織其他專業師生對馬堅先生「攻心」,結果仍是「久攻不克」。在將近兩年的「攻心」戰中,馬堅先生遭受多少折磨是可想而知的。

    宣傳隊在全校範圍內對重點人物進行「逼、供、信」,使老教授們膽戰心驚,原北京大學副校長、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因不堪忍受,和夫人雙雙吞食大量安眠藥片自殺而死,據說他的衣兜裡裝了兩張紙條,一張上寫著,我沒有問題;另一張上寫著,我擁護毛主席。

    在宣傳隊的「紅色恐怖」之下,揪斗嚴厲,教職員中自殺者多人,幾乎每隔幾天,就有某人自殺的消息傳出。

    後來,北京大學也成為毛澤東親自抓的典型,從此北大成為「六廠二校」之一。到1969年8月15日,全校召開寬嚴大會,宣傳隊成員在大會上宣讀了《念念不忘階級鬥爭,把清隊工作進行到底》的落實政策宣傳提綱,在大會上東語系日語專家陳信德先生被當成抗拒從嚴的典型,以「日本特務」和「現行反革命」的雙重身份被公安局逮捕,住進了監獄。

    這次寬嚴大會之後不久,宣傳隊執行上邊「疏散」的指示,大批教職工被「疏散」到江西鄱陽湖鯉魚洲五七干校勞動鍛煉,北大許多知名教授如張岱年先生、馮定先生、王憲鈞先生、劉麟瑞先生等都去了鯉魚洲,在那裡住草棚,干運石子、編草簾、插稻秧等體力活。有的老教授在那裡得了血吸蟲病,而且後來死於這種病。

    工、軍宣隊,在北大和清華仍然是在錯誤思想的指導下繼續「文化大革命」的錯誤。

    4.成為「資產階級權威」的典型

    季羨林曾自信自己頭上沒有辮子,屁股上沒有尾巴,因為沒有參加過國民黨或任何反動組織,沒有干反人民的事情,所以在聶元梓掌權時,是他自己跳出來,一跳跳進了「牛棚」。

    宣傳隊進校以後,季羨林沒有跳,但他自己知道,照樣饒不了他。

    他被定性為「資產階級權威」,實際上是和梁思成、劉仙洲、錢偉長同等類型的「反動權威」。

    既然是反動權威,那就必然要遭到嚴厲的批判和工農兵給予的「再教育」。

    東語系批判季羨林到什麼程度,可以從他的一個「大弟子」的一篇批判文章略見一斑,這篇批判文章被選在工人、解放軍駐北京大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北京大學革命委員會革命大批判組編印於1969年11月的《革命大批判文選》第二集中。用不著追究這個大弟子是誰,因為這是時代的產物,沒有必要把罪責全部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下面是這篇題為《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不做資產階級「權威」的大弟子》一文中的主要段落:

    到北大以後,我要求入黨。偉大領袖毛主席要求我們做張思德、白求恩式的黨員,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而劉少奇卻要我們做他的「業務黨」黨員,就是所謂的「紅色專家」。……說什麼「我們的黨員、團員……凡是有條件的,都應當努力使自己成為『又紅又專』的紅色專家。」劉少奇所說的「紅色專家」就是×××這樣掛著共產黨員招牌的資產階級「權威」。陸平吹捧這些人「已經基本上又紅又專了」,「已經掛上了社會主義的火車頭」。東語系舊總支把他拉進總支委員會。這就是他們「業務黨」的標準黨員,是騎在勞動人民頭上的精神貴族。他們就是讓我做這樣的黨員。由於「私」字作怪,我就把×××當做又紅又專的榜樣,努力做一個這樣的「紅色專家」。

    ……舊總支的負責人也跟著喊「黨員的業務趕不上需要」。他們發展新黨員就是只要業務好的。「業務黨」的標準黨員、資產階級「權威」更是言傳身教,說什麼:「你們的知識面太窄,要多讀書。」無恥吹噓自己成名成家的「經驗」,說什麼一個單詞就可以寫一篇論文,用資產階級的成名成家這個毒餌,引導我們脫離無產階級政治。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我那時就像丟了魂一樣,每天鑽圖書館,抱著梵文大字典死「啃」,甚至走在路上也背單詞。我忘記了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想的是通過刻苦讀書,學一門專業知識,既有了成名成家的資本,又創造了入黨的條件,一心想走×××的路。資產階級「權威」對我說:「你學得很穩。」我把毒藥當蜜糖,感到莫大安慰,心想這條路越走越穩了。……

    經過幾年的「修養」,真是越「養」越「修」,我越來越適合修正主義路線的需要了。畢業前我入了黨,畢業後被資產階級「權威」選中,把我留校當做接班人培養,成了他的「大弟子」。

    ……

    我違背了毛主席的教導,沒有以接班人的五個條件要求自己,而是「受寵若驚」,洋洋得意,站在個人主義的立場上,認為「理想」已實現了一半,這一輩子「紅色專家」當定了,一心想在資產階級「權威」培養下更快提高業務水平,將來出幾本書,什麼名呀,利呀,地位呀,都來了。我被修正主義迷魂湯灌醉了,離毛主席革命路線越來越遠,在「和平演變」的修正主義道路上越滑越遠。我戴上了手錶,穿上了呢制服,忘記了勞動人民,忘記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失掉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革命靈魂。

    ……

    作為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之一,師生之情被嚴重褻瀆了,辛勤培養和苦心教育,換來的是離經叛道,這對於辛勤的園丁來說,意味著什麼,對於內心世界的摧殘會如何,局外人是絕對無法理解的。

    連自己花費那麼多心血培養出來的弟子都背叛自己,出來揭發自己的「罪行」,不屬於自己門下弟子的其他人,對季羨林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這篇批判文章印出後,雖然把季羨林三字用×××來代替,但是東語系的人都知道×××就是季羨林。

    所以,這時的季羨林,真正是一個「不可接觸者」。

    沒有以前的會議,沒有以前的發言。沒有人敢來找我,很少人有勇氣同我談上幾句話。一兩年內,沒收到一封信。我服從任何人的調遣與指揮。只敢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八十述懷》,《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36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不可接觸者」是印度字「阿丘特」的意譯。在英國統治時期,這類人算作「表列種姓」,是古代印度社會遺留的產物。晉朝法顯去印度時看見的就是不可接觸者,他們上街要敲木頭,以便讓別人迴避不碰見他們,因為他們社會地位極為低下,所以經常要遭人訓斥。在現代印度,在大都市裡也仍能見到「阿丘特」,比方說,在大街上突然看到一個老人,異常瘦弱,頭上的短髮全白了,胸口凹進去,手臂和腿上好像根本就沒有肌肉,完全是皮包著骨頭。全身只在下身腰部和兩腿之間,纏著一塊不白的白布,其餘都光著。這樣的人,地位之低是可想而知的,在英國人統治時期會有什麼樣的待遇也可想而知了。聖雄甘地把他們叫做「哈利真」,意為「神之子」,才給他們平了反。[金克木:《檻外人語》第184—185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5.西府海棠含冤、古籐蘿遭殃

    季羨林終於又像「鳳凰涅槃」一般,活了下來。遺憾的是,燕園中許多美好的東西都遭到了破壞。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