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65章 燕園春秋(一) (7)
    單身生活對於他來說,是相當困難的。但是,在長時間裡,他無法改變這個現實。他的妻子彭德華,必須留在濟南家中,照顧年邁的叔父和嬸母。季羨林是個大孝子,雖然叔父母不是他的親生父母,但對他們的養育之恩,他始終銘記心懷,對下決心培養他成才的叔父,始終十分感激。他知道,妻子照顧叔父這樣一個脾氣孤傲、極不好對付的老人,是相當為難的。封建社會傳統的忠孝節義雖然不再適應新社會,已被廢除,但是孝敬老人仍然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保留節目,對此,季羨林是深信不疑的。妻子會受多少委屈,自己獨身生活會多麼艱難,季羨林都沒有去多考慮,他只想讓叔父母得到妻子更多的照顧,以安度晚年。

    叔父季嗣誠走完了他那坎坷曲折的人生歷程,在濟南去世。

    1962年,嬸母與妻子也從濟南把家搬遷到了北京。

    藍旗營公寓是單身教工宿舍,家搬來之後,不能再在這裡居住。

    季羨林很想搬進燕南園去住,光是「燕南」這個名字所具有的詩意,就足以讓季羨林動心,更不用說那裡優美雅靜的環境了。馮友蘭先生的「三松堂」,就是燕南園中的一景。但是,燕南園裡已沒有合適的房舍,所以,他始終未能搬進這座名園。

    季羨林搬進了燕園中的另一個名園——朗潤園,從此13公寓成為他真正的家,一直住到現在。

    朗潤園是明清名園之一,也是圓明園附屬的苑園之一。這裡水木明瑟,曲徑通幽,綠樹蓊鬱,紅荷映日,園中有許多處所都是有典故的。

    13公寓就建在這所名園裡,樓前是一池碧水,樓後是有名的萬泉河,過了北大後院牆,再過了馬路,就是圓明園舊址。樓建成後,季羨林一家最早搬進去住,成為該樓的第一戶房主。

    後來這裡一共又建了五座宿舍樓,結構與13公寓完全一樣,四層,兩個單元的樓門。其他五座都在湖的東邊,由南向北排列,惟有這13公寓是單干戶,在湖的北部偏西。

    季羨林剛搬來之時,湖裡有一片清碧的荷花。夏天裡盛開著荷花。清晨,每天季羨林坐到窗前舞文弄墨之時,在薄暗中總可以透過窗子,看到接天的蓮葉,而荷花的香氣也透過窗縫幽然襲來。季羨林自然顧而樂之。

    13公寓的右邊,前臨池塘,背靠土山,有幾間十分古老的平房,這就是清代保衛八大公園的侍衛一類的人住的地方,與和珅還有點關係。

    土山之下,繼續向右延伸,是一條曲徑。這條曲徑非常有名,與《紅樓夢》還有點關係。季羨林清楚地記得,他在1950年代時,在故宮的一個城樓上,參觀過一個有關《紅樓夢》的展覽。幾幅山水畫組成了一系列組畫,畫中就有這條曲徑,這條曲徑的優美表現在:

    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實有曲徑通幽之趣。山上蒼松翠柏,雜成樹林。無論春夏秋冬,總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從春天開起,過一陣換一個顏色,一直開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團濃綠,人們彷彿是在一片綠霧中穿行。林中小鳥,枝頭鳴蟬,彷彿互相應答。秋天,楓葉變紅,與蒼松翠柏,相映成趣,淒清中又飽含濃烈。幾乎讓人不辨四時了。

    小徑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此時綠葉接天,紅荷映日。彷彿從地下深處爆發出一股無比強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與天公試比高,真能使懦者立怯者強,給人以無窮的感染力。[《幽徑悲劇》,《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8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這樣的環境,正可謂山光湖色,相映成趣。對這塊極為幽靜的地方,學生們把它稱之為「後湖」,他們很少到這裡來,自然很難欣賞到這裡的美景。一到冬天,不管是在山上,還是在湖中,都會有白雪覆蓋。而平日,湖中的堅冰取代了昔日瀲艷的綠波。山上,落葉樹已光禿,而松柏、冬青,反而精神更加抖擻,綠色更加濃烈,意在把落葉樹之所失,由自己一手彌補過來,顯示出誘人的綠色的威力。山下又有翠竹為松柏助威,使人置身其間,竟然一點也不會感到冬天的蕭索肅殺之氣了。

    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季羨林的生活、學問都漸入佳境。

    3.團聚的一家人

    季羨林最初搬進13公寓時,一家人住在二樓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裡,後來因為書太重,搬到一樓。受到北大特殊照顧,對面一套三居室也給了他。

    季羨林生活十分儉樸,幾間屋子裡除了書還是書,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連一對單人小沙發,也是後來才買的。

    在家中,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不抽煙,不喝酒,只是喜歡在屋子裡擺上幾盆花:文竹、仙人掌、蘿蔔花、天冬草,還有最喜歡的君子蘭,因為它四季常青,花形美麗,色澤鮮麗,而且也非常高雅,有獨立而不改的特行之姿,每當春節前後開花時,他總把它擺在書房兼客廳裡,顯得雅致而大方。

    嬸母搬到北京以後,鄰里家的人都管她叫「老祖」以示尊敬,相沿成習,季羨林一家也都這樣叫開了。而夫人彭德華,雖然住進了大都市,但仍是全身鄉里氣,為人也是充滿古風,遠近鄰舍都叫她季奶奶,她人緣最好,也是因為總是以忠厚待人。[張中行:《季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自從老祖來了之後,幾乎天天背著一個大黑布包,出去採買食品菜蔬,成為朗潤園的美談。老祖進了這個家,非常滿意,告訴自己的娘家人,也告訴鄰居,說「這一家子都是很孝順的」。

    季羨林非常尊敬老祖,覺得這個家幾十年來從沒有半點齟齬,總是你尊我敬,從來沒有吵過架,這是極為難得的。

    這個家之所以這樣和睦,主要功勞在老祖和妻子彭德華。

    夫人來京之後,季羨林過單身生活三十多年,總算到此結束,終於有了一個家。這是夫人一生的黃金時期,也是季羨林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家庭氣氛非常溫馨,和睦相處,你尊我讓,從來沒有吵過嘴。女兒婉如、兒子季承也都成家立業,他們星期天回家,也有朋友來的時候,在這種團聚的時候,烹飪都由老祖和妻子主持,杯盤滿桌,可飯菜上桌以後,眾人開始狼吞虎嚥,大快朵頤,老祖和妻子卻總是坐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大家吃,臉上流露出極為怡悅的表情。[《寸草心》,《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52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對這樣的家庭,無須多贊一詞。因為一切讚譽之詞都是無用的,都會黯然失色。

    4.在家中上早班

    有了這樣一個幸福而溫馨的家庭,季羨林不再孤獨,不再為自己的飲食起居浪費巨大的精力。

    從此,季羨林的身影總是活躍在朗潤園、去外文樓上班的路上和外文樓的辦公室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活極有規律,衣著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制的中山裝。張中行先生通過多年的觀察,用評論性的話總而言之,不過兩個字:「樸厚。」在北京大學這個圈子裡,他是名教授,還有幾項煊赫的頭銜:副校長、系主任、研究所所長,可是看裝束,像是遠遠配不上,一身舊中山服,布鞋,如果是在路上走,手裡提的經常是個圓筒形上端綴兩條帶的舊書包。對他家的印象,是陳舊,簡直沒有一點現代化氣息。室內,牆、地,以及傢俱、陳設,都像是上個世紀平民之家的。惟一不同的是書多,靠東一個單元三間,架上、案上,都裝滿了書,只好擴張,把陽台封上,改為書庫,書架都是上觸頂棚的。[《季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4—55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至於飲食,季羨林則更沒有什麼更高的追求,他的生活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用最時髦的兩個字便足以概括:那就是「清苦」。

    1984年2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楊匡滿《為了下一個早晨》的長篇報告文學,詳細描述季羨林的起居生活和工作情況,下面就是他從搬進朗潤園以後到現在一直未加多少改變的生活規律:

    清晨四點,他擰亮了燈,起床了。從紅樓、翠花胡同、藍旗營,一直到朗潤園,他幾乎都是在這個時候起床。不同的是,在藍旗營時,他起床不久,就可以在晨曦中看到北京展覽館那金光閃閃的高塔尖頂,而在朗潤園,他看到的則是未名湖畔博雅塔的尖頂。

    簡簡單單地抹一把臉,就算是化完了一天的妝。他不出去跑步鍛煉,早晨也不散步,而是下了床,洗完臉,就坐到臨窗的寫字檯前開始幹活了。

    從他入黨以來,社會工作一天比一天多,各種各樣的頭銜接踵而至,讓他應接不暇。他不得不去應付各種各樣的會議,願意聽的,不願意聽的,主動聽的,被動聽的,而且還要經常被邀作重要發言。所以他說:

    三十幾年來,我成了一個「開會迷」。說老實話,積三十年之經驗,我真有點怕開會了。在白天,一整天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接到開會的通知。說一句過火的話,我簡直是提心吊膽,心裡不得安寧。即使不開會,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總擺脫不掉。只有在黎明以前,根據我的經驗,沒有哪裡會來找你開會的。因此,我起床往桌子旁邊一坐,彷彿有什麼近似條件反射的東西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心裡安安靜靜,一下子進入角色,拿起筆來,「文思」(如果也算是文思的話)如泉水噴湧,記憶力也像剛磨過的刀子,銳不可當。此時,我真是樂不可支,如果給我機會的話,我簡直想手舞足蹈了。[《黎明前的北京》,《季羨林散文集》第51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一張不算很大的書桌,是他的第一張工作台。這張寫字檯,比起那些暴發戶的老闆式寫字檯來,簡直有些寒酸,但我們經常看到,老闆寫字檯上,總是空蕩蕩的,因為它們的老闆肚子裡是一無所有,沒有知識的人照樣可以做老闆。而季羨林這一張桌子,卻擠擠搡搡、密密麻麻堆滿了前一天就攤開的中文的、外文的各種書籍、報刊、夾書的紙條、各色的卡片,桌面上的空地方,只能鋪開一疊稿紙,擠一擠,可以再放上一隻水杯。他的腦子裡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學問,但仍然不夠用,他還拚命地從各種書籍中吸取新的知識。沒有辦法,處在知識不斷更新的「知識爆炸」時代,學問再多也是不夠用的。季羨林,就是這樣一個智者。

    周圍的書全是他的朋友,他把它們稱之為「書友」。

    在書友面前,記憶力驚人的季羨林,也難免窘態畢露。他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不愛清潔和秩序的人,但是,因為事情頭緒太多,腦袋裡考慮的學術問題和寫作問題也不少,而且每天都收到大量的寄來的書刊雜誌以及信件,轉瞬之間就摞成一摞。加之,他習慣於在兩個甚至是三個戰場同時作戰,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是需要一本書,往往也會遍尋不得。知道書「只在此屋中」,但卻「書深不知處」。有時候,急得滿頭大汗,也是枉然。

    沒有辦法,只好到圖書館去借閱。

    可是,等到把文章寫好,把書送還圖書館後,無意之間,在一摞書中,竟能找到原來要找而未得的書,「得來全不費工夫」了,然而晚了,工夫早已費過了。他感到又可氣,又可笑。

    我啼笑皆非,無可奈何,等到用另外一本書時,再重演一次這出喜劇。我知道,我要尋找的書友,看到我急得那般模樣,會大聲給我打招呼的,但是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我還沒有修持到能聽懂書的語言的水平。我還要加倍努力去修持。我有信心,將來一定能獲得真正的「天眼通」和「天耳通」。只要我想要哪一本書,哪一本書就會自己報出所在之處,我一伸手,便可拿到,如探囊取物。這樣一來,文思就會像泉水般地噴湧,我的筆變成了生花妙筆,寫出來的文章會成為天下之至文。到了那時,我的書齋裡會充滿了沒有聲音的聲音,佈滿了沒有形象的形象。我同我的書友們能夠自由地互通思想,交流感情。我的書齋會成為宇宙間第一神奇的書齋。豈不猗歟休哉![《我的書齋》,《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07—308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時間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之中流逝。他時而翻閱書刊,時而瞑目深思,時而奮筆疾書。窗外的天幕開始發白,天就要亮了。

    這時候,他會彎腰拿起一個在腳邊的瓶子,裡邊裝著澆花的水,他用這瓶子往文竹、仙人掌,還有那可愛的君子蘭上澆水,細細的水流把花、葉洗得發亮,他笑了,他就算休息了一會兒。

    休息了這一小會兒,他重新坐下來,這時候,他不一定重新進行上一半段的工作,他在上半段可以寫學術論文,而這一半段,他往往從事翻譯,這樣轉換角色的本身,就是一種休息。

    三個多小時輕鬆地過去。

    門輕輕地被推開,老伴出現在書房裡。原來已經七點了,老伴來叫他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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