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51章 沙灘足跡 (1)
    一、創辦東語系

    1.北大紅樓

    1952年院系調整以前,北京大學在市裡沙灘。當時北大有三個學院:文學院在沙灘的東部,紫禁城神武門即北門以東的漢花園,這裡稱一院;理學院在景山以東馬神廟路北,即今景山東街,這裡稱二院,是原清朝所建京師大學堂的所在地;法學院原在南北河沿路西,後期移到文學院內。

    文學院的校舍即有名的紅樓。紅樓是名副其實的紅色建築,四層的磚木結構,坐北向南是一個橫長條的佈局。在民國初年剛建造之時,本想用作宿舍,建成之後卻用作文科教室。

    紅樓在地理位置上是多方面的中心,四通八達:

    東通東四牌樓,西通西四牌樓,南行不遠是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行不遠是地安門、鼓樓。風景也好,西行幾百步就是故宮、景山、三海。縮小到僅限於學校也是這樣;西是第二院(理學院),南是第三院(法學院),學生宿舍大小七處,分佈在南、西、北三面。[張中行:《沙灘的住》,《中國二十世紀散文精品·張中行卷》第138頁,太白文藝出版杜1996年。]

    張中行提到的這七處學生宿舍,分為兩類,以男女分。男生宿舍有五處,分別是紅樓西北角的東齋,理學院西牆外的西齋,法學院北邊的三齋,紅樓北邊椅子胡同的四齋,法學院的一座二層「口」字形樓,被叫做第三院宿舍。女生宿舍則有兩處,一處在理學院的西南角,一處在紅樓北邊松公府夾道。凡是在北京大學註冊的正式學生,都可以住在學生宿舍,不花錢,還有工友伺候。

    在張中行就讀的1930年代初,北京大學校內有可包飯的食堂,但北大學生有很多是不吃包飯的,而是去學校附近的飯館就餐。飯館的級別都不高,數目不少。紅樓大門對面就有兩家。東齋附近也有兩家,東齋門是坐東向西的,對面稍北的一家是林盛居,北側坐東向西的一家是海泉居。理學院大門對面的一家是華順居,東邊路北的一家是德勝齋,沙灘西端路南的一家是切面鋪。

    這些飯館中最有特點的是三家。

    切面鋪貨真價實,吃餅吃麵條,都是足斤足兩,但花樣太少,品位不高。照顧這裡的大多是賣力氣活的,但北大師生也有去吃的,主食吃十兩(老秤16兩一斤)烙餅,菜餚要一碗肉片白菜豆腐,味道不錯,價錢也便宜,能吃得飽飽的。

    德勝齋是回民飯館,只賣牛羊肉菜餚,它的拿手好戲是燒餅加燉牛肉,照顧它的學生多半吃這種飯。

    海泉居與其他非回民飯館一樣,有一種名菜,叫「張先生豆腐」,是沙灘一帶風行的菜,據說發明人張先生是北京大學的,因為菜裡有竹筍,可能是南方人。這裡的跑堂的一口不中不西的半拉架子英文,常引人發笑。店裡還異想天開請人借胡適之名題了副對聯:

    化電聲光個個爭誇北大棒

    煎炸烹炒人人都說海泉成

    下面落款是「胡適題」。[張中行:《沙灘的吃》,《中國二十世紀散文精品·張中行卷》第145頁,太白文藝出版社1996年。]

    1946年深秋,季羨林回到故都北京,學校派陰法魯先生到火車站去接他。汽車行駛在十里長街上,淒風苦雨,街燈昏黃,他真感到有點悲從中來,沒想到重入故都竟是這樣淒苦!他的心頭不由自主地湧出了兩句詩:

    西風凋碧樹,

    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

    進了學校,季羨林被暫時安置在著名的紅樓三層上。

    紅樓曾是毛澤東和李大釗工作過的地方。進了沙灘漢花園東口紅樓大門,往東走,在樓的東南隅,有兩間向西的屋子,就是他們的工作處。

    1918年到1919年初,李大釗擔任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這兩間屋子,就是他的工作室和會議室。毛澤東曾在這兩間屋子裡工作過。外間屋裡,有一張褐色的三屜桌和木椅,是毛澤東用過的傢俱。另有一隻褐色玻璃門書櫥,則是李大釗使用過的。

    裡面一間,有一張暗紅色的寫字檯和已經磨壞了靠背墊的坐椅,還有一隻與外間一樣的玻璃門書櫥,都是李大釗使用過的。李大釗在這裡成立了馬克思主義研究小組,團結了許多青年,經常在這裡開會,討論和宣傳馬克思主義。

    後來,郭沫若寫過一首詩:

    星火燎大原,

    濫觴成瀛海;

    紅樓絃歌處,

    毛李筆硯在。

    力量看方生,

    勳勤垂後代;

    壽與人民齊,

    春風永不改。[《北京瀏覽手冊》第19頁,北京出版社1957年。]

    季羨林住進紅樓的時候,聽到的是:在日寇佔領時期,紅樓駐有日寇的憲兵隊,地下室就是日本鬼子殺人行刑的地方,傳說裡面還有鬼叫聲。

    季羨林從來不相信有什麼鬼神,當然也不怕鬼神。但是,當時的紅樓上下五層,到處寥寥落落,整個樓也就住著四五個人,再加上經常停電,電燈不明,在樓道的薄暗處,有時真彷彿有鬼影飄忽。當他走過長長的樓道,聽到的只是自己的足音回藹,這時,他也頗疑非置身人間了。

    但是,我怕的不是真鬼,而是假鬼,這就是決不承認自己是魔鬼的國民黨特務,以及由他們糾集來的當打手的天橋地痞流氓。當時國民黨反動派正處在垂死掙扎階段。號稱北平解放區的北大的民主廣場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紅樓又是民主廣場的屏障,於是就成了他們的進攻目標。住在紅樓的人逐漸多起來了。大家都提高警惕,注意動靜。我記得有幾次甚至想用椅子堵塞紅樓主要通道,防備壞蛋衝進來。這樣緊張的氣氛頗延續了一段時間。[《夢縈未名湖》,《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118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延續了一段時間,大家都擔心的惡魔們並沒能闖進紅樓。但是,沙灘的北京大學和其主要建築、周圍的環境,都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張中行提到的這些飯館早已不存在了。季羨林吃飯的地方,遠不如張中行上學時那樣多、那樣好了,儘管季羨林是教授,而張中行在北大時是學生,只是張中行唸書在先,季羨林教書在後,一「念」一「教」,一字之差,時間差了十幾年,而新、老北大之間判然分明,今非昔比了:

    紅樓對面有一個小飯鋪,極為窄狹,只有四五張桌子。然而老闆手藝極高,待客又特別和氣。好多北大的教員都到那裡去吃飯,我也成了座上常客。馬神廟則有兩個極小但卻著名的飯鋪,一個叫「菜根香」,只有一味主菜:清燉雞。然而卻是賓客盈門,川流不息,其中頗有些知名人物。我在那裡就見到過馬連良、杜近芳等著名京劇藝術家。路南有一個四川飯鋪,門面更小,然而名聲更大,我曾看到過外交官的汽車停在門口。順便說一句:那時北平汽車是極為稀見的,北大只有胡適校長一輛。這兩個飯鋪,對我來說是「山川信美非吾土」,價錢較貴。當時通貨膨脹駭人聽聞,紙幣上每天加一個0,也還不夠。我吃不起,只是偶爾去一次而已。

    我有時竟坐在紅樓前馬路旁的長條板凳上,同「引車賣漿者流」擠在一起,一碗豆腐腦,兩個火燒,既廉且美,舒暢難言。當時有所謂「教授架子」這個名詞,存在決定意識,在抗日戰爭前的黃金時期,大學教授社會地位高,工資又極為優厚,於是滿腹經綸外化而為「架子」。到了我當教授的時候,已經今非昔比,工資一天毛似一天,雖欲擺「架子」,焉可得哉?而我又是天生的「土包子」,雖留洋十餘年,而「土」性難改。於是以大學教授之「尊」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端坐在街頭飯攤的長板凳上卻又怡然自得,旁人謂之斯文掃地,我則稱之源於天性。是是非非,由別人去鑽研討論吧。[《我眼中的張中行》,《賦得永久的悔》第405—406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這就是季羨林初進北大住進紅樓時的生活。但當時紅樓的周邊環境,卻是極不適合做學問,完全處於一種無序狀態,簡直不像一個大學校園。對這段生活,季羨林回憶說:

    古書上說:「德不孤,必有鄰。」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德,但鄰人我卻是有了,而且很多。因為我現在住在一座外面看上去似乎像工廠的大樓上,上下左右都住著人,也就可以說都是我的鄰人。

    古時候有德的人的鄰人怎樣,我不敢說,也很難想像出來。但他們絕對不會像我現在這些鄰人這樣精深博大,這是我可以斷言而引以自傲的。我現在的鄰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專家。說到中國戲劇,就有譚派正宗,程派嫡傳,還有異軍突起自創的新腔。說到西洋劇和西洋音樂,花樣就更多。有男高音專家,男低音專家,男不高不低音的專家。在這裡,人長了嘴彷彿就是為了唱似的。每當晚飯初罷的時候,左面屋子裡先湧出一段二簧搖板來。別的屋子當然也不會甘居人後,立刻擠出幾支洋歌,其聲嗚嗚然,彷彿是冬夜深山裡的狼嗥。我雖然無緣瞻仰歌者的尊容,但我的眼卻彷彿能透過牆壁看到他臉上的青筋在鼓脹起來,脖子拚命向上伸長。餘音在長長的走廊裡迴盪,我們這房子可惜看不到梁,不然這餘音繞在上面怕是永遠再不消逝了。豈能只繞三天呢!古時候聖人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我聽了這樣好的歌聲,吃到肚子裡去的肉只是想再吐出來。自己發恨也沒辦法。以前我也羨慕過聖人,現在我才知道,聖人畢竟是不可及的了。

    但這才只是一個開端。不久就來了樂聲。不一定從哪間屋子裡先飄出一陣似乎是無線電的聲音,有幾間別的屋子立刻就響應。一轉耳間已經是八音齊奏,律呂調暢,真正是洋洋乎盈耳哉。但卻苦了我這不懂音樂的人。有時候電忽然停了,論理我應該不高興。但現在我卻從心裡喜悅,以為最少這無線電收音機可工作不成了。但我失瞭望。不久就又是一片樂聲從燭光搖曳的屋子裡洋溢出來,在黑暗的走廊裡迴旋。我的高鄰們原來又開了留聲機。他們一點都不自私,毫不吝嗇地把他們的快樂分給我一份,聲音之高,震動全樓。他們廢寢忘餐地一直玩到深夜,我也只好躺在枕上陪他們,瞪大了眼睛望著黑暗。

    他們不但在這方面表現出一點都不自私,在別的方面他們也表現出他們的大度。他們彷彿一點秘密都不想保守。說話的時候,對方當然要聽到,這是不成問題的。但他們還恐怕別人聽不到,盡量提高了喉嚨。有時候隔了幾間屋還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倘若他們在走廊裡說話,我的屋裡就彷彿裝了擴音器,我自己也彷彿在聽名人演講。當他們說話中再加上笑聲的時候,那聲勢就更大。勉強打個譬喻,只有八月中秋的錢塘怒潮可以比得來。真足以振懦起弱,迴腸蕩氣。我們這座樓據說已經有了點年紀,我真擔心它會受不住這巨聲的震盪驀地倒下去。

    當他們離開自己的屋子或者回自己屋子來的時候,他們也沒有秘密,而且是惟恐別人不知道。他們關門的聲音和底上釘了鐵塊的大皮鞋的聲音就是用以昭告全樓,說是他們要出去或者回來了。在我的故鄉,倘若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放輕了腳步走到人家窗下去偷聽人家的私話,我們就說這個人是踏雞毛鞋。意思是說他的鞋底是用雞毛做成的,所以走起路來沒有聲音。我們的高鄰卻絕對不踏雞毛鞋,他們的鞋底是鐵做成的。有時候我在屋裡靜靜地看一點書,驀地聽到一陣鐵與木頭相擊的聲音,我心裡已經知道是我的鄰人來了。但我還沒來得及再想,轟的一聲,我的屋子,當然我也在內,立刻一陣震動,桌上玻璃杯裡的水也立刻晃動起來,在電燈光下,起了成圈的水紋,伸張,擴散,幻成一條條的金光。我在大驚之餘,腦海裡糊塗了一陣。再仔細一想才知道是我的鄰人在關門。

    這一驚還沒有定,頭頂上又是轟的一聲,彷彿中了一個炸彈。我的神經立刻緊張起來,我忘記我現在是在北平,我又彷彿回到兩年前去,在德國一個小城的防空洞裡,天空裡盤旋著幾百架英國飛機,就在不遠的地方,響著一聲聲的炸彈。每一個炸彈一響,我就震得跳起來。每一霎那都在等著一個炸彈在自己頭上一響,自己也就像做一個惡夢似地消逝了。自己當時雖然沒有真地消逝,但現在卻像一個被火燒過的小孩,見了一星星的光,身上也就不自主地戰慄起來。但是我的頭頂上還沒有完。一聲轟以後,立刻就聽到桌子的腿被拖著在地板上走,地板偏又抵抗,於是發出了令人聽了非常不愉快的聲音。不久,椅子也被拖著走了,書架也被拖著走了,這一切聲音合成一個大交響樂。住在下面的我就只好義務地來聽。而且隔上不久,總要重演一次,使我在左右夾攻之中還要注意到更重要的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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