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39章 德邦十年(二) (5)
    三個境界包含著樹立目標,艱苦奮鬥,結出果實的過程。

    而如何艱苦奮鬥,並非要求人們個個都去頭懸樑、錐刺骨地去苦鬥,而是有許多竅門的。

    三國學者董遇,學習善抓三余:冬天是歲之餘,夜間是日之餘,陰雨天是時之餘。他靠抓餘暇時間來學習,成為名學者。

    宋代歐陽修利用三上:吾平生作文章,多在三上:馬上、枕上、廁上。他利用這三上,寫出了漂亮的文章。

    南宋朱熹善於抓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因為心不在,則眼看不仔細;心、眼既不專一,就是漫浪誦讀,也不能記,就是記也不能久。所以,三到之中,心到最重要。

    季羨林自己最珍貴的經驗,則是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不過,這是後話,我們以後會看到他是如何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治學的。

    不管怎樣,季羨林從1935年到德國,經過十年的時間,從第一境界選擇方向,第二境界艱苦奮鬥,在炮火轟炸下,在飢腸轆轆中,不忘勤奮學習,一直到第三境界,不僅獲得博士學位,而且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發表了幾篇有力度的學術文章,從此確立了他在國際梵學界的權威地位。而且,他沒有停步,又在吐火羅語方面有所突破,結出了豐碩的學術成果。可以說他對治學的這三個境界,是逐一超越的。

    從實現了第三個境界以後,季羨林又有許多新的開拓,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許多方面,都成為權威,最後終於成為兼容百家,學貫中外的學界泰斗。所以,如果王國維沒總結第四境界,或者一般學者沒有第四境界的話,而季羨林則還有第四境界。

    這第四境界,可以借用唐代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首詩中的兩句來表現: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兩句話本來也不是寫治學的,而是寫塞外雪景如畫的。這裡借用過來,以說明學界泰斗季羨林在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都有成果問世,著作等身,且量多質高。這也是後話。

    三、德國恩師們

    1.博士父親恩重如山

    一個人的一生能有一個或幾個名師的指點,對於這個人的成才往往會起到關鍵的作用。

    拿季羨林來說,從在山東大學附屬中學上高中時,他遇到好老師王崑玉,受這位老師影響,養成舞文弄墨的習慣,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在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他又遇到好老師胡也頻、董秋芳,受到現代文學的熏陶,開始寫出質量比較高的文章。在清華大學讀書時,他遇到了好老師朱光潛、吳宓,從此打下了比較文學、比較語言學的雄厚基礎;又遇到好老師陳寅恪,激起了他對佛經翻譯文學的濃厚興趣,從此奠定了他在佛學研究領域的基礎。

    而在德國,季羨林又遇到了幾個好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教給他梵文、巴利文,西克教授則教給他吐火羅文。在這兩位老師的栽培之下,季羨林成為國內在梵文和巴利文、吐火羅文諸語言學領域獨一無二的權威學者。還有其他一些老師,也對他影響不小,使他獲益匪淺。

    在德國哥廷根大學的恩師中,首席導師是他的「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一開始,教授只教他一個學生,後來又增加了一個學生,教梵文、巴利文一直到被征從軍。在從軍時期,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還繼續指導季羨林。季羨林不無激情地回憶說:

    教授每次度假回家,都聽我的匯報,看我的論文,提出他的意見。今天我會的這一點點東西,哪一點不包含著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還是多麼微小,如果不是他懷著毫不利己的心情對我這一個素昧平生的異邦的青年加以誘掖教導的話,我能夠有什麼成就呢?所有這一切我能夠忘記得了嗎?[《重返哥廷根》,《賦得永久的悔》第203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對這樣一位恩師,季羨林充滿了感激之情,終生感念至深。

    1980年,季羨林離開哥廷根有35年之後,他有機會重返哥廷根,又見到了幾十年來晝思夜想最希望能見到的人——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教授已83歲高齡。夫人壽更高,是86歲高齡,分別35年,重又會面,真有相見翻疑夢之感。季羨林心裡如波濤翻滾,一時說不上話來,老教授夫婦也非常激動。

    這次會面的地方,不是在季羨林非常熟悉的老教授的房子裡,而是在一所豪華的養老院裡。原來他已經把房子贈送給哥廷根大學的印度學和佛教研究所了,汽車也已賣掉,搬到這所養老院裡來了。

    師生圍坐在屋子裡不太亮的電燈光下,杜甫《贈衛八處士》詩中的名句,一下子湧上季羨林的心頭: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十幾年和教授相處的情景,歷歷展現在眼前。而面前坐著的是八十多歲高齡的老兩口,雖然養老院富麗堂皇,應有盡有,什麼健身房、游泳池,無不齊備,飯食也很好,但對這些行動不方便的人來說,健身房和游泳池無異於聾子的耳朵。這麼多高齡人聚在一起,已不再是為健身,而是來等死,頭一天晚上還可能在同桌吃飯,第二天早飯前說不定有人就見了上帝。老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心情會怎麼樣,季羨林心裡非常清楚了。

    一聽說自己的得意弟子要來,教授的心裡激動不已。一下汽車,季羨林就看到在養老院高大明亮的玻璃門裡面,教授已經端坐在圈椅上等候很久了。只見面前的教授:

    他瞪著慈祥昏花的雙目瞧著我,彷彿想把我吞了去。握手時,他的手有點顫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態龍鍾,耳朵聾,頭搖擺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重返哥廷根》,《賦得永久的悔》第203—204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就在這養老院裡,師母還專門為季羨林烹製了當年在她家裡常吃的食品。夫婦倆難得和弟子再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他們現在大概也只有用回憶來填充日常生活了。

    季羨林過去曾給教授寄過中國佛教的書,這次見面,他又問教授還要不要這類書,教授反問了一句,要那些東西還有什麼用呢?談及目前的情況,教授告訴他,想整理一下以前的舊稿,但不久也就要打住了。季羨林下意識地認識到,在他們前面,正如魯迅在《過客》中所寫的那樣:「前面?前面,是墳。」

    這時候,季羨林拿出自己翻譯的《羅摩衍那》,當時只出了第一本,把它送給教授,沒想到受到老師的批評:

    我萬沒有想到,他板起臉來,很嚴肅地說:「我們是搞佛教研究的,你怎麼弄起這個來了!」我瞭解老師的心情,他是希望我在佛教研究方面能多做出些成績。但是他哪裡能瞭解我的處境呢?我一無情報,二無資料,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我和外國文學》,《季羨林小品》第168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

    真正是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還在關心著別人的學術研究,這樣的事情,只能在師生之間發生。

    臨別的時候,季羨林心裡陡然淒涼起來。在季羨林1980年11月重返哥廷根時開始寫作,一直到1987年10月在北京才補充寫完的一篇《重返哥廷根》的文章裡,寫下了難捨難別的師生之情:

    老教授畢生勤奮,著作等身,名揚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這樣度過嗎?我今天來到這裡,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我能永遠在這裡呆下去嗎?我真有點依依難捨,盡量想多呆些時候。但是,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來,想告辭離開。老教授帶著乞求的目光說:「才十點多鐘,時間還早嘛!」我只好重又坐下。最後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們說了聲:「夜安!」站起來,告辭出門。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汽車旁邊,樣子是難捨難分。此時我心潮翻滾,我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但是,為了安慰他,或者欺騙他,也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騙我自己,我脫口說了一句話:「過一兩年,我再回來看你!」聲音從自己嘴裡傳到自己耳朵,顯得空蕩、虛偽,然而卻又真誠,這真誠感動了老教授,他臉上現出了笑容:「你可是答應了我了,過一兩年再回來!」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噙著眼淚,鑽進了汽車。汽車開走時,回頭看到老教授還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活像是一座塑像。

    過了兩天,我就離開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開到另一個城市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同來時一樣,我眼前又是面影迷離,錯綜紛雜。我這兩天見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湊到我眼前來;只是比來時在火車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體多了。在這些迷離錯亂的面影中,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具體、特別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裡看到的那一座塑像,願這一座塑像永遠停留在我的眼前,永遠停留在我的心中。[《賦得永久的悔》第204—205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恩重如山的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就是一座永遠豎立的塑像,他的恩澤,滋潤了異國學子的一生。

    2.西克教授

    上面已經說到,季羨林之精通吐火羅語,是有緣結識西克教授之故。

    而在感情上,季羨林更感到他是平生所遇到的中外老師中對自己最愛護、感情最深、期望也最大的老師。他不僅以古稀之年來給季羨林授課,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積累了一生的知識,傾囊而出,全部傳授給了季羨林,而且,還在各方面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般關心、愛護這位異域來的弟子。所以,季羨林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到他,心便劇烈地跳動,老淚立刻就流滿全臉。

    西克教授對季羨林的關心,真正做到了無微不至。季羨林在自己的日記裡,真實地記載了他對這位恩師的感激之情。1940年10月13日的日記寫道:

    昨天買了一張Prof.Sieg的像片,放在桌子上,對著自己。這位老先生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他。他簡直有父親或者祖父一般的慈祥。我一看到他的像片,心裡就生出無窮的勇氣,覺得自己對梵文應該拚命研究下去,不然簡直對不住他。[《留德十年》第91—9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1941年2月1日的日記寫道:

    五點半出來,到Prof.Sieg家裡去。他要替我交涉增薪,院長已答應。這真是意外的事。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這位老人家,他對我好得真是無微不至,我永遠不會忘記![《留德十年》第91—9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1941年10月29日的日記寫道:

    十一點半,Prof.Sieg去上課。下了課後,我同他談到我要離開德國,他立刻興奮起來,臉也紅了,說話也有點震顫了。他說,他預備將來替我找一個固定的位置,好讓我繼續在德國住下去,萬沒想到我居然想走。他勸我無論如何不要走,他要替我設法同Rektor(大學校長)說,讓我得到津貼,好出去休養一下。他簡直要流淚的樣子。我本來心裡還有點遲疑,現在又動搖起來了。一離開德國,誰知道哪一年再能回來,能不能回來?這位像父親一般替自己操心的老人十九是不能再見了。我本來容易動感情,現在更制不住自己,很想哭上一場。[《留德十年》第91—9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季羨林經常到西克教授家裡去,但對他的家世始終不是很清楚的。只見過他的夫人,是一個又瘦又小但很慈祥的老人。至於子女或其他親眷,季羨林從來沒有見過。季羨林覺得他的家庭是一個挺孤寂清冷的家庭,但夫婦倆情好極篤,相依為命。

    有一次,是美國兵已經攻入哥廷根城以後了,美軍曾從城西向城東發射炮彈。炮聲一停,季羨林趕忙到西克教授家去看是否有什麼危險,因為聽聲音,炮彈似乎就在他家的附近爆炸。到了家裡以後,教授夫人告訴季羨林,炮彈爆炸之時,老頭子正在伏案讀有關吐火羅語的書籍,窗子玻璃隨著爆炸聲響,全部被炸碎,玻璃片落滿了桌子,但老頭子卻奇跡般地一點也沒有受任何傷害。

    季羨林聽了,不禁出了一身汗,內心受到深深的震動。

    我聽了以後,真不禁後怕起來了。然而對這一位把研讀吐火羅文置於性命之上的老人,我的崇敬之情在內心裡像大海波濤一樣洶湧澎湃起來。西克先生的個人成就,德國學者的輝煌成就,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從這一件小事中我們可以學習多少東西呢?同其他一些有關西克先生的小事一樣,這一件也使我畢生難忘。[《留德十年》第100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這樣的一位老教授,年屆八十,對治學這樣專心致志,這種精神可以說也影響了季羨林的一生。

    3.西克靈教授

    西克靈教授不是季羨林在哥廷根大學的業師,但卻是對季羨林有影響的老師之一。

    西克靈教授工作的地點是柏林的普魯士學士院。據說,他是不善言談的,只要有三個學生以上,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只在柏林大學教過一段很短時間的吐火羅文,最後也還是由於不善言談而辭了職,以後一生就只在普魯士學士院工作。

    西克靈教授是西克教授研究吐火羅文最好的合作夥伴,許多研究成果,都是用兩個人的名字,只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西克靈被征從軍的一個期間是例外。他們的分工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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