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45章 台北府 (5)
    而陳浩年,沒有人派他,他只是被夏老闆隨意叫上的,最多算夏老闆的隨從,這樣的身份,官府哪裡給得出俸薪?便只能由夏老闆每個月給三千文,不低了,這差不多已經接近從九品官員的月俸了。但他只是偶爾要,要得很少,能溫飽足矣,其餘的他不要。他沒有忘,還欠著夏老闆的債。這些年朝廷不停地拿白銀給洋人賠款,銀價便漲了,一直在漲,一千五百文才能換一兩銀子,三千文不過才二兩銀子,就是都不吃不喝,又須待何年馬月,才能還得清曲普聖子出手借下的那二百兩?偶爾,他想過"賣身"這個詞,但那是剛開始時。當初肯下決心隨夏老闆從台北離去,就基於此。如果是女的,可以有"以身相許"之說,可惜他無身可許,只能閉著眼追隨而去。

    除了不顧一切當牛做馬,他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把債還上?

    但是,他自己也沒有料到,做著做著,漸漸竟嘗出其中的好滋味了,滋味幽生暗長。緬甸、暹羅、沙撈越、新加坡這些之前一直只在遠處謎一樣飄浮的地名,都逐一徐徐真實呈現了。站在一年四季總是亢奮、幾乎不見絲毫有異的劇烈陽光下,陳浩年有時會仰起頭、瞇起眼,用手掌搭在額前往上看。這是照耀過他母親以及前輩們的日頭啊,母親的先祖兩百多年前從安渠陳厝村離去,一路隨大明永歷帝朱由榔顛沛流離,輾轉到此,然後他的外祖父,又把一家人包括母親在內都帶回廈門。那年,母親如果不從新加坡離去,她該會是另一種人生吧?她或許仍可以活在世上,閒適地趿著木屐啪啪行走,慵懶地在陽光下打著蒲扇?

    每回在街頭見到與母親年紀相仿的老婦人,陳浩年都會駐足,再三打量。

    他總能看到幾分母親的影子。

    木掉了那麼久的眼珠子終於開始轉動起來,凍住的腦子也慢慢化開。他跟在夏老闆身後,先只是靜默地跟著,夏老闆說向東,他去東,夏老闆說向西,他去西。漸漸地他可以自己向東,再向西。他沒想到自己原來這麼能說會道,而且不是呆呆地說、笨拙地道,他的語言是起伏的,帶有微妙的回轉、停頓、渲染,調子拖長或者緊湊短促,也渾然天成。輕易間就把要扮演的角色融進自己的血液裡,如同靈魂附體般,然後形於色,溢於外,眉眼都跟著一起洶湧表達,這本來就是他的本事。在異國,在他鄉,恍然間一股濃厚的舞台感竟又洶湧而來了。

    舞台原來無所不在。

    夏老闆在台灣時曾說過,兒子死時他也死了,然後因為跟法國人鬥,因為幫台灣,他又重新活了過來。而陳浩年,他覺得自己在這裡,在他母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漸漸地,竟也一點一點地活了過來。

    是母親在地下重新把靈魂賦予了他嗎?

    股不斷招來,錢不息募來,但鐵路還在連綿地從北台灣向南台灣鋪設之中。路不到終點,錢就得不斷往裡充填。劉巡撫大人的那兩個商務部大員已經早早就回台灣了,隨行人員也陸續離去,剩下夏老闆,剩下陳浩年。夏老闆已經歇下廈門洪本部的錢莊,不再招攬新生意,只清理未理清的餘錢,只分送未送完的僑批,都交給管家去辦。開頭幾年,夏老闆絕口不提廈門,更不曾回去過,別人也不能當他的面提。一個人在某地被傷著了,那個地方也就成了一把帶血的劍,哪怕無意間輕輕一碰,也仍然會碰得皮開肉綻。但既有錢莊在,妻妾也留在那裡,夏老闆後來還是去了一趟,再來時,盯著陳浩年看很久,眼神很冷,冷之外還游移著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夏老闆問:"怎麼你一直沒說?"

    陳浩年聽不懂:"說什麼?"

    夏老闆開始猶豫,好像一時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場面有點靜,又有點澀。"說什麼呢?"還是陳浩年問,他已經不安了。

    夏老闆咂咂嘴唇,沉著臉問:"你有很多錢?"

    陳浩年搖頭:"沒有。"是真的沒有,這幾年他能有什麼錢?有也是夏老闆給的,都擺在那裡,夏老闆懂得的。正因為夏老闆懂,所以陳浩年看出來了,夏老闆很狐疑,或許還有其他不良聯想。招來股募來錢,一雙手確實可以有機會源源不斷地與一堆堆錢觸碰,有心往歪處拐一拐,要說也不是多難的事。

    夏老闆還是盯著陳浩年看,看了很久,才說:"有人這些年一直陸續往錢莊裡打錢,說是還曲普聖的債。"

    "誰?"話剛問出口,陳浩年心裡就閃了一下。其實不必問,他已經猜到是誰了。

    果然,夏老闆說:"大稻埕的回春茶行。這個茶行跟你有關係嗎?"

    陳浩年沉吟片刻,說:"開回春茶行的,是曲普聖的妹妹。"

    這個人,曲普聖的妹妹曲普蓮,這麼多年他一直不願記起,過去的所有人與事他其實都有意避開,推到遠處。避開令日子變得簡單了,剎時輕鬆起來。他需要輕鬆。一天一天的,他覺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小,越來越窄,窄得只裝得下錢。那麼多錢一筆筆到來,又一筆筆匯回台灣,那邊的鐵路開始修了,修出一段了,又修出一段了,已經有火車在上面轟隆隆駛過——這個龐然大物其實就是用錢堆出來的啊。

    有時候消息從台灣那邊來,說哪一段路急需五百兩銀子,可這邊卻只募到四百兩。夏老闆便兜裡一掏,掏出一百兩,就添了進去,如此反覆。陳浩年知道,以前的家業,夏老闆是為二兒子夏禹積攥的,夏禹一死,那些錢財再攥著,夏老闆就覺得沒意義了,於是滔滔散出。

    其實夏老闆還有個大兒子,大兒子就在新加坡,偶爾來,來就伸手要錢,卻從來未遂。大兒子的臉如同一個引信,每次一出現,馬上就把夏老闆點爆了,總是發火,大聲吼叫著,怒罵之聲尖利而刻薄,直至大兒子空著手悻悻離去許久,還很難消停下來。父與子,原來也是講緣份的啊。當然,陳浩年知道,這個大兒子在嗜吸鴉片,多少錢都填得進去,所以夏老闆不願給出去,寧可轉過身給了台灣,給了鐵路。

    "留著沒用!"夏老闆總是這麼說。

    如果有錢,陳浩年一定也會慷慨倣傚,但他沒錢,所以便只能更勤快地四處奔跑,翕動嘴唇,述說著鐵路的好和未來獲利的可觀。一點都不假,那時他真的以為那條他還不曾親眼見過的鐵路,正由北部的基隆,徐徐往南部延伸,終至於有一天,硬梆梆地穿通台灣全島。

    不料,有一天,有人告訴他,巡撫劉大人被革職了。

    又說,劉大人返內地了。

    然後,光緒十九年到來時,台北至新竹的鐵路剛剛完工,終於來了消息,說朝廷下了詔,不讓修了,再也不往下修鐵路了,一切戛然而止。

    那天陳浩年覺得夏老闆一下子老了,抿緊嘴,誰也沒搭理,然後逕自起身,搭上駛往廈門的船。

    而陳浩年則坐上另一艘船。

    在離去七年之後,他終於再次踏上台北的土地。

    沒有想到,在台北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竟是朱墨軒。

    就是在碼頭上碰見的,朱墨軒來送人,正歡愉地招著手,一斜眼,與陳浩年對視上了。陳浩年馬上閃開眼,側身走掉。他步子走得很急,有點亂。太意外了,這個人幾年前不是早已進京任刑部主事去了嗎?怎麼還能再在此處現身?

    "等等!"後面有人叫。

    陳浩年沒有停下來,他已經聽出是誰的聲音了。但沒有用,那個人坐的是黃包車,車子帶著兩個轱轆,車伕飛快跑著追上來,吱一聲停住,橫在面前。然後朱墨軒從車上跨出腳,站在跟前,上下打量著他。

    "我一直在找你。"朱墨軒說,"說你去南洋了。剛回?"

    朱墨軒又說:"要不要到我住處坐坐?"他手往前側指了指,"就是那,明海書院——噢,我現在是明海書院的山長。"

    陳浩年後背發冷。如果是一頭公雞的話,他相信自己渾身的毛已經往上刺拉拉豎起了,這是一種警覺的狀態。他摒起氣左右看看,周圍很平靜,往來的行人臉上都若無其事。他深吸一口,把注意力慢慢往回收,收到站在對面的朱墨軒身上時,終於把吸進去的那口氣又一點點往外吐出。

    多年不見,朱墨軒已經有很大變化,削瘦了,枯焦了,背微駝了,頭髮花白了。歲月對任何人其實都是公平的啊。朱墨軒老了,雖那股孤傲昂然的氣度仍在,卻怎麼也難擋暮氣的橫流。不過陳浩年警覺的不是這個,肯定不是。他撇撇嘴,猛地明白自己為什麼緊張了——朱墨軒說話的口氣與神情與以前迥異,以前無論是安渠縣令還是彰化縣令,這個人都凜然站在高處,對他擺出滿腔的威嚴,甚至有狠勁,有不可遏制的汪洋怒氣。而此時卻突然變幻出一張輕緩舒張的模樣,彷彿兩人是多年老友,昨天還剛在一場喜宴上把酒言歡過。

    所有反差太大的事,都叫人一時無法適應。

    陳浩年也不適應。

    陳浩年不想再逗留下去,他什麼都不說,還是將身子一側,快步走了。

    他其實只是急著從朱墨軒身邊離去,離去後,卻又一下子失了方向。他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該往哪裡去?原先記憶裡的台北已經遠不是眼前這副模樣了,路竟這麼寬,店竟這麼多,並且有電燈、有這麼稠密的攘來熙往的車與人!這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他一下子失了方向。

    其實方向或許原本就沒有。

    從南洋動身時,夏老闆曾邀他一起去廈門。夏老闆廈門有家,他沒有,他連在安渠縣陳厝村的老家,隨著母親的逝去,也斷線風箏般飄遠了,所以,他拒絕了,只能拒絕。他孤身搭上駛往台北的船,然而果真踏上這裡後,卻又驀然一愣:這裡同樣沒有他的家啊!

    艋舺剝皮寮的金恆利商行已經關閉了,人散去,貨清空,大門緊鎖。就是商行仍貨來人往又與他何干了?他早被掃地出門,他已不屬於那裡——或許從未真正屬於過。而大稻埕的回春堂茶行,若是他去,相信總不至於被拒,可是他又如何能去?以何種面目去?這麼多年,他甚至連個音訊都不曾給曲普蓮捎去過,他刻意這樣,必須這樣。這個叫曲普蓮的女子,渾身上下都寫著"過去"這兩個字,她的過去也是他的過去,而他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不就是竭力忘掉過去嗎?

    剩下的只有茂興堂戲班子了。

    余一聲二聲三聲這幾年他也一直不聯絡,但間接地聽到過一些關於他們的消息,是輾轉從在台北與南洋間行走的人那裡打聽到的。戲班子還叫茂興堂,一聲二聲三聲也仍然死死支撐著戲檯子,他們其實已經火了,戲唱響整個台北、整個台灣。若是循聲尋去,一聲二聲三聲絕無拒之千里的可能,他是他們師傅啊!可是他怕去,那些戲文戲音同樣纏繞著萬千往日的氣息,只要琴聲一起,一切又都徹骨籠罩下來了。他還能擔得起嗎?

    那一天他給自己找了一家小客棧。第二天還未起來,客棧的夥計已經在外敲門了,夥計說有人找他。"是個女的!"夥計補充了一句。

    他像被人用利刺在腳板心狠狠一扎,猛地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出了門一看,客棧外果然站著曲普蓮。

    曲普蓮不是過去那個曲普蓮了,臉不再圓潤,腮幫子往裡緊縮,下巴就尖尖地向下戳了。連眼眶上的睫毛,似也稀疏了幾分。只有那雙眼依舊沒有走樣,還是圓溜溜的,黑眸碩大,有一點驚乍,有一點游移不定。

    他叫了聲:"普蓮!"

    曲普蓮半晌不語,只微斜著頭靜靜地打量他。

    "普蓮!"他又叫了一聲。

    曲普蓮彷彿全沒聽見,眼光沒有聚攏過來。"原來真是你啊。"她呢喃了一句,這一句話像是從唇齒間漏出來的,是不情願說的,所以說過後她皺起眉,抿抿嘴,轉身便急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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