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44章 台北府 (4)
    "九份山頂有一塊巖嶂叫小金瓜露頭你總聽說過吧?"他問,"金礦呢?九份村現在大大小小的金礦坑有八十多個你知道嗎?還有台北城內外現在有幾十家專門收購金砂的商行,呵呵,你知不知道?"頓一下,他用舌尖舔舔嘴唇,捋捋袖子,用指節在桌子上重重地連叩幾下,他說:"小金瓜露頭,那不是一般的地方,就是金礦的礦源啊,還不是一處,整個九份都在礦脈上,是這樣這樣這樣地走向的。"他把左手掌撮起,右手繞著左手掌往外劃出一條條線,"就是這樣!我告訴你,弟妹,我現在就告訴你,那上面有一個礦是我挖的哩,台北城建昌街上那家有勝金砂商行是我開的。一斤金砂值多少錢?值兩百三十兩銀子啊,哈,你嚇一跳吧!你肯定沒有想到!"

    他把手臂舉起,在空中揮一下,加重了語氣:"你肯定不會想到的!"

    曲普蓮靜靜聽著,她想一個人的本性真的不會變啊,在鹿港陳厝村,黃有勝是能折騰的,現在的黃有勝還是如此,僥倖的是,他折騰成了。機會確實是為那些像烏魚般不停舞動八爪的人準備的,還要能吃苦,還要不屈不撓,還要腦子好善於鑽營,這些黃有勝都不缺。以前他為田地瘋狂,現在為金砂瘋狂。天道酬勤,也該讓他這樣的人發達了。曲普蓮笑起,總歸因為浩月的事,連累過人家,她心底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的。何況,浩月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當年他們初抵鹿港,若不是黃有勝的收留,應該不可能那麼快就擁有安定的日子。她先前對這個人是有排斥的,也有怨,怨他把浩月拖進太多是非,冒太多風險,但時過境遷,這一切都淡漠了。

    她問:"有浩月消息嗎?"

    是啊,有浩月消息嗎?浩月光緒八年從彰化逃走後,竟如此徹底地不留一絲餘地地斷了音訊。活著?死了?原先對她的百般好,原來也是虛的。百般好就應該有百般的牽掛,哪至於一走這麼多年卻始終無聲無息?無聲罷了,無息罷了,曲普蓮其實並不曾有過埋怨,甚至都不再有半分念想,煙一樣淡遠了,瀰散了。但突然之間被浩月當成兄弟一樣的黃有勝出現了,還是過去那樣熟悉的說話腔調,熟悉的神情舉止,一切又都徐徐重現了。

    浩月在哪裡呢?她突然很想知道,她有知道的權利。

    黃有勝好像沒聽清曲普蓮的問話,他還沉浸在自己金砂富足的快樂中,眉眼熠熠發亮。他說:"弟妹啊,誰能料到日子在短短幾年裡會有這麼大變化呢?——噢,我不是在說自己,我是說台灣啊。同樣的土地同樣的百姓,由不同的人來管就是不一樣。這幾年的台灣跟以前比比看,架了電報線,建了郵政局,修了鐵路——不修鐵路能發現九份上面的金礦嗎?沒有金礦我能發財嗎?我能"

    曲普蓮打斷他,曲普蓮說:"你有浩月的消息嗎?"

    這時庭心從裡屋跑出來,抱住曲普蓮的腿,睜大眼笑瞇瞇地盯著黃有勝。

    "誰呀,這?"黃有勝馬上驚奇起來。

    曲普蓮答:"我女兒。"

    "女兒?幾歲了?"

    庭心搶著答:"八歲!"

    "八歲?"黃有勝俯下身子,雙手往前伸,要去抱庭心。曲普庭把身子往旁一側,擋開了。黃有勝收回手,手掌對搓幾下,呵呵笑起,說:"可惜是女的啊,要是個男的,過兩年就可以進巡撫劉大人辦的西學堂,或者去前些日子剛興辦的電報學堂,學番語,學造機器、修鐵路、開煤礦的本事了。那可都是技術活,能掙大錢啊!"

    頓一下,又說:"她長得跟浩月真是一模一樣啊!"

    曲普蓮一愣。她相信黃有勝必定一肚子都是狐疑。庭心像浩年,浩年與浩月五官相似,如此說來庭心像浩月也很合理。但浩月光緒八年離去後,並未回轉過,八歲的庭心卻像浩月,這當然解釋不通。曲普蓮無聲地歎口氣,她什麼都不想解釋。無需解釋,何況還當著庭心的面。她問:"你有浩月的消息嗎?"

    黃有勝抖抖肩,唇動了,彷彿還要再滔滔不絕,猛地又把嘴閉攏了,倒一杯茶喝下,俯下頭,許久不吭聲。

    曲普蓮讓庭心走,回裡屋去。從黃有勝出現在門外的那一刻起,她其實就已經有預感了:與浩月有關。那年她從鹿港陳厝村離去,離得並不神秘,全村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去的是大稻埕,在大稻埕開的是回春堂茶行。而黃有勝開的金礦與商行,離回春堂茶行這裡都不遠,如果無緣無故要來找她,黃有勝早該來了,何至於等到現在。

    曲普蓮就直接問了,她說:"你有浩月的消息了?"

    黃有勝看著她一會兒,手伸進懷裡,慢慢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他說:"浩月的,浩月給你的信。"

    曲普蓮把信接過,捏在手中,手擱在雙膝上。她並不打算馬上打開來看。

    黃有勝說:"看看吧。"

    曲普蓮說:"不急。"

    黃有勝站起,似乎要走,卻又重重坐下了。他說:"還是看吧,現在就看!"

    曲普蓮吁一口氣,把信展開。浩月力氣很大,字卻寫得不好,歪扭得像一群散亂奔跑的殘兵敗將。雖寫了兩頁紙,內容卻不多。曲普蓮看過,把信重新疊好,抬起頭,對黃有勝淺淡地笑了笑。

    黃有勝探過身子小心問:"你沒事吧?"

    曲普蓮說:"沒事。"

    黃有勝問:"你不會介意吧?

    曲普蓮說:"不介意。"

    黃有勝站起,揪起長袍的下擺抖了抖。"哈,我就覺得浩月多慮了。他也給我信了,反覆叮囑要當面看著你把信讀完。他怕你說真的,普蓮,你的性子確實有點烈哩,難怪浩月會擔心。不過,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什麼事你扛不起?沒事就好,我回了。一寸光陰一寸金,說的就是現在的我啊!"

    曲普蓮把他送到門外的大路上,她突然有點自責。黃有勝這樣的人與她天性迥異,包括他的長相,都不合她的胃口,但公平地說,他不是個惡人。慾望膨脹地活著,也是一種活法;善於利用別人的長處為己服務,要說也算一種本事。之前她對他不曾真正客氣過,他卻並沒計較她的任性。今天他若不把浩月的信送來,也沒有太過份之處;他不按浩月的吩咐,不必管她看完信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一一都做了。

    曲普蓮說:"謝謝您!"

    黃有勝說:"別客氣啦,弟妹!浩月這個人啊,好人!"

    曲普蓮說:"是啊,他很好。"

    黃有勝說:"沒有像他這樣小心翼翼的,男人嘛,不娶三房五房的,不是妄過一輩子嗎?要向我學習,我在鹿港,在九份,在台北都有女人,不僅一個,台北就有三個,還生了一窩的兒子哩!不妻妾成群,怎麼能子孫滿堂呢,你說是不是?"

    曲普蓮點頭說:"是啊,應該的。你現在的日子真滋潤啊!"這話她說得很由衷,這麼多年,她應該從沒有對黃有勝用過這麼柔軟的語氣和神情,也從沒有如此順從地承應過他的話。

    那天回到屋子,她把門拴上,然後慢慢把浩月的信再掏出,看過一遍,又看一遍,再看一遍。她是坐在梳妝台前看的,待抬起頭時,突然愣住了。鏡子就在跟前,鏡子中那張臉,竟像二三月發潮季節裡的一堵老土牆,濕漉漉水汪汪的。哭了?她竟會為此流出眼淚?似乎不真實。她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低頭看去,掌心確實是濕的。

    浩月的信中主要說了兩件事:

    其一,他在廣西,先是加放馮子材部隊,後又轉入劉永福黑旗軍。

    其二,他納妾了,已經生有兩個兒子。

    有一句話浩月是這樣說的:"我知道你其實從未真正喜歡過我,你只是把我當成我哥哥的代替品,但我不後悔。"曲普蓮想,會不會正是因為這句話,她傷感了?

    衝著這句話,她要給浩月寄一封回信。

    她研了很長時間的墨,然後緩緩鋪好紙,下筆很快,卻只寫了四個字:"平安保重!"

    然後她出了門。她沒有浩月的地址啊,所以必須找黃有勝要。

    但黃有勝不在建昌街有勝商行裡,他家裡人說:"去九份了。"

    "什麼時候回到這裡?"

    "不知道,不會太久吧。"

    "他回時,讓他差個人喚我一下。我過來找他,有事求他。"

    然後曲普蓮就回到大稻埕了,等了十天,等了一個月,竟一直沒等到黃有勝的消息,再去台北城有勝金砂商行找,找一次不在,再去一次,終於見到一張哭喪著臉的黃有勝。

    黃有勝說:"出事了!"

    黃有勝又說:"弟妹,出大事了!"

    曲普蓮心裡咯登一跳。"怎麼了?"

    "劉大人要走了!"黃有勝說的時候,左手一下一下重重地砍著,"我們的巡撫劉大人,不就是把八斗子煤礦讓英國人包下嗎?包而已,是有期限的,不過二十年,二十年裡那口礦歸洋人,洋人開採,給我們繳錢,然後到期又拿回來了,又不是賣掉,可是朝廷卻說劉大人是拱手讓利給洋人。就是嫉恨啊,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啥事不做,別人做了,又嫉恨。這下好了,劉大人以前還有醇親王罩著,前些天醇親王一死,吏部就把劉大人革職了。你不知道?"

    曲普蓮真不知道,她搖頭。

    黃有勝大聲喊道:"連這都不知道啊?整個台北都傳遍了,人心亂哄哄的,你不知道?就你不知道!你以為劉大人跟你沒關係?他走了,你那茶葉生意還能好下去?什麼都別想好了!"

    曲普蓮抿住嘴,她原先看黃有勝臉上的神情,緊張了一下,以為是浩月出事了。不是浩月出事,但這個消息也不是曲普蓮願意聽到的。劉大人被革職,那不意味著一切都可能被清除,一切都將回到從前嗎?回想一下,剛才從台北城穿過時,街頭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都皺著眉急急說著什麼。曲普蓮跟他們不熟,也不曾有停下來聽一下的興趣。她沒有想到好好的一個巡撫大人,說革職也就被革職了。

    "不能留嗎?"她問,"我們全島人一起去跪留?"

    黃有勝甩甩手說:"沒有了職,留下也是沒用的啊。劉大人是什麼脾氣,他肯留?朝廷只革他職,並沒讓他走,他牛脾氣就已經犯了,據說接二連三上呈折子請求開缺,要回安徽老家去哩,誰也攔不住他了!"

    從黃有勝家出來時,天已經黑了,但街頭因為豎著一顆顆電燈,到處仍是亮堂的。曲普蓮走幾步,不時就停下來,站在電燈下,仰臉看一會兒。電線、電燈也是巡撫劉大人命人拉起的,劉大人要是走了,這燈還能一直亮下去嗎?

    另外,她突然想到,鐵路也是劉大人下令修的,劉大人走了,鐵路修不下去了,也就不需要再招股募錢,那麼,是不是意味著陳浩年因此也就要回來了?

    陳浩年真的要回來了嗎?

    南洋歸來

    陳浩年從輪船上下來時,第一個感覺是走錯地方了。

    離開台北究竟幾年了呢?細算一下,他是光緒十二年春天走的,回轉時,已經是光緒十九年的春天——前後竟長達整整七年之久。

    七年,他的髮辮裡甚至已經隱約浮動著幾根白髮了啊。

    他是為鐵路去的,然後也是因為鐵路回來。

    去的時候,他還根本不知道鐵路為何物。他在茶館碰到夏氏錢莊的夏老闆,夏老闆正要去南洋,夏老闆說跟我一起去吧。他沒有多想,於是去了。

    夏老闆去南洋就是為了鐵路。

    按巡撫劉大人的設想,火車要從基隆直貫台南,讓狹長的全島得以呼應,能夠瞬間抵達,既防外侮,又便於貨運。可是沒有錢。島上高山險嶺如此之多,得架橋,得鑿洞,得繞過一道道坡和坑,這一切都必須多耗進數倍的錢,可是錢在哪裡?

    錢讓商務部的人去南洋招股募捐,夏老闆不是商務部的人,但夏老闆在南洋到處是熟人,巡撫劉大人則記得法國人封鎖時夏老闆有辦法把錢弄到台灣,就把他招來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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