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5章 2001年冬天 (5)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我叔叔與呂佳薇之間的事,當然他們所謂的知道其實也都是些皮毛的、似是而非的。無論怎麼說,總之是在傳來傳去的,傳的人大多在好奇與遲疑中,還抱著一種寬容的態度。這種事如今的確也算不得多新鮮了,反而因此不約而同地對呂佳薇有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敬意。呂佳薇不是單純的呂佳薇,而是有著陳白新影子的呂佳薇。呂佳薇要常常去工商、稅務、海關諸如此類的單位辦事,一路上往往都有著預期的笑臉等在那裡。呂佳薇也對他們笑,不卑不亢、理直氣壯地笑,她的笑像突突往外噴子彈的機槍,頓時使那些人平時都掛在臉上的傲氣、自得與譏諷都煙消雲散了。

    我嬸嬸施淑英畢竟會聽到一些消息,她不像以前了,她一點都不鬧,平靜得很,好像這事根本沒發生一樣。施淑英現在的日子過得真好,簡直太好了。施淑英得到的笑臉,不僅比呂佳薇多,也比呂佳薇更明正言順和燦爛絢麗;而施淑英得到的錢,怎麼說哩,實在是她二三十年前做夢都不敢想的。有時她都有些糊塗,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發愁錢燙手似的,只要她收下,對方就比撿到金條更開心,連連說著謝謝。我嬸嬸畢竟不像以前那麼直來直去了,她的城府與時俱進,涵養日新月異。首先陳白新不敢離婚,其次陳白新不敢公開亂來,第三陳白新這把年紀了放開韁繩也折騰不了哪裡去。我嬸嬸心裡有底,她挺從容。總之她還是陳白新的妻子嘛,這座城市裡還有誰能夠像她一樣日日與陳白新住在一起?目睹了陳白新最慵懶的睡態和最無拘的吃相?

    除了出差在外,我叔叔的確每天晚上都回家。家挺大的,早已換成了180平方米的單元房,大小臥室共四間,我叔叔與我嬸嬸各自住著,各自睡著。性這東西,不是每個59歲的女人都稀罕的。我叔叔每天早出,每天晚歸,他總之是有歸的。作為一個市長,作為一個給施淑英帶來那麼多好處的男人,施淑英應該滿足了。從這一點上看,施淑英真的是個不錯的女人,不管她性格中還有多少其他的成份,善良做為底色,都是不可忽略的。當然,那時即使是我,也沒想到就是這個善良的女人竟給我叔叔帶來那麼大的麻煩。

    以我叔叔的智力,本來不應該忽略掉潛藏在我嬸嬸身上的危險。我叔叔也大意了。我叔叔每天進出這個家,每天見到這個女人,可是見其實跟沒見是一回事。早晨起床之後,施淑英已經把豆漿麵包擱在桌上了,我叔叔吃著麵包喝著豆漿,施淑英無非跟包麵包的紙及裝豆漿的杯差不多的一個物件;晚上回來時,施淑英已經幫他拿好了拖鞋整好了床鋪,我叔叔放下公文包,趿著拖鞋去洗澡,施淑英也不過是跟腳下的拖鞋與手中的噴頭類似的東西。吃了嗎?吃了。快去睡吧。你先睡。今天怎麼樣?不錯。明天要早起嗎?不要。他們就是這麼對話的。鐵蛋銅蛋各自有了自己的窩後,我叔叔家裡的聲音大多是由電視製造出來的。電視一關,就寂靜了。當然如果出了門去,那又不一樣了。市長陳白新攜妻子施淑英出席某個高級幹部的聚會,陳白新有說有笑的,偶爾還開開施淑英的玩笑。施淑英也很配合,脆脆地哈哈大笑,場面相當溫馨。

    這個溫馨進入家門後,就立即嘎然而止了,幕布一樣從繩索上脫落下來。日復一日,就成了習慣,沒什麼不妥。芳香四溢的施淑英,她的香水漸漸也不是為我叔叔而灑了。女為悅己者容,這話是古人說的,放在古代是真理,放在現在可不一定適用。現在的女人走出了深閨,得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通,悅己者當然值得容,但還有悅己者以外的許多人,也很值得去容的。尤其是,一旦沒有了悅己者,精心容過後所帶來的虛榮,恰是一劑極好的心靈安慰藥。我叔叔知道香妃的稱號,香妃就香妃吧,無關緊要,一笑了之。我叔叔一直沒在意香妃每天都做了什麼,跟哪些人打交道。其實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我現在回頭去看,都信不起來。我叔叔自己多少收入,施淑英多少收入,心裡應該是有數的。施淑英不僅消費著全世界最昂貴的香水,她還消費著做工最精良的時裝和品質最卓越的化妝品。還有手飾。還有工藝品。還有鐵蛋在外面的一大筆花銷。我相信我叔叔對此熟視了,無睹了,他多少是有意無睹的。

    三十歲的銅蛋終於也要結婚了。銅蛋與他哥哥鐵蛋的迥異,恰似我叔叔陳白新與我父親陳白丁。鐵蛋東跳西跳哪裡也呆不久,不是因為他對世界有激情,恰恰相反,他對世界太缺激情了,到每個新地方換每個新工作,都只興趣三分鐘,轉眼又厭了。我們陳家人中,看上去數鐵蛋最弱不禁風,臉蒼白得像張紙,骨頭外就是一張皮了,沒一點脂肪充填其中。我嬸嬸老說到美國後鐵蛋胖了,氣色好了,身子硬朗了。我看了他從美國寄回的照片,是在一間木質小別墅前拍的,他手扶住欄杆,有力無氣,還是老樣子。

    銅蛋比鐵蛋更早離開我叔叔的家。銅蛋大學畢業時,據說老師苦苦挽留,希望他考研,考博。銅蛋笑笑,銅蛋志不此。他坐上飛機,從北方回到了南方,進入海關,從報關員開始做起,如今是監管科驗貨組組長。看上去,銅蛋與阿果更像親兄弟,不僅都高高壯壯的,連說話的聲音、口氣與做事的習慣方式都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在女人這個問題。銅蛋總是沒有看上眼的女人,相親的有,主動投懷送抱的有,銅蛋用鼻孔嗤了一聲,眼珠子都不轉一下。銅蛋呈現了對天底下所有女人徹底絕望的苗頭,誰知出了趟差,就在去新西蘭的飛機上,一位空姐送來飲料,說一聲:先生,您需要什麼?銅蛋一抬頭,一注視,馬上就做出決定,娶這個女孩為妻。銅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走出大學校園從北方飛回南方的第一天,就不住在父母家中,他自己去租了房,後來海關給了他一套小單元,再後來阿果借給他一幢別墅。阿果別墅多得是,阿果的別墅到處借人,借給那些他認為有用的人,包括銅蛋。銅蛋就是在這幢借來的別墅裡迎娶空姐。那天我們都去了,我,阿果,鐵蛋,劉貝貝,我父親,我叔叔嬸嬸,還有呂佳薇。

    呂佳薇是銅蛋自己請的,銅蛋還請了呂佳薇以外的許多朋友,大都是這座城市商界的頭面人物,腰包一個比一個鼓。我多少是有些意外,銅蛋區區一個海關職員,竟然有這麼大的號召力,我估計就是我叔叔辦酒宴也未必請得到這麼多的大款。

    別墅很大,上下兩層,還有寬闊的草坪和花園。酒宴不辦在酒店,是銅蛋的意思,銅蛋又要別出心裁了,他在草坪上、花園中擺下了八張桌子,請來親人和密友。類似的場面,我在外國電影裡見過,有些詩情畫意。新郎銅蛋攜著他花朵般的新娘站在門口迎賓,咧著嘴,用牙齒咬住煙,並不吸,不時上下晃動著。這動作明顯模仿了周潤發,是發仔咬牙籤的新版本。嘴裡有煙,絲毫不妨礙銅蛋的語言表達,他跟每一個人打哈哈,俏皮話煙花一樣燦爛噴射。我叔叔進來時,銅蛋特意上前兩步,胳膊吊到我叔叔肩上,說,陳市長大駕光臨,我這婚結得多光榮啊!周圍的人大笑,我叔叔也笑,一舉手在銅蛋的腦門上輕輕拍打一下,對這個兒子的鍾愛在他的表情與動作上淋漓流露。我叔叔很少有這樣的時刻,這樣內心與外表相一致的時刻。然後,回過身來,我叔叔的眼光在花園中迅速掃了一遍。

    人群中有呂佳薇,呂佳薇和阿果站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麼。風吹過,帶著濃郁的清香,花圃裡整畦整畦的水仙花開了,白色的花朵似一個個天真的小人,仰著頭,四下張望。我叔叔吸了口氣,聳聳肩,很滿意。他說,這個婚禮不一般,有色有味,香氣撲鼻。銅蛋指指劉貝貝,說,種水仙花是她出的主意,婚禮也是她策劃的,大功臣一個。劉貝貝一聽,笑瞇瞇地過走來,一手挽住我嬸嬸的胳膊,一手舉起來搖兩下,說,我策什麼劃呀,銅蛋這鬼東西,他一肚子都是花花綠綠的浪漫點子,貢獻出來,全天下人的婚禮都別具一格了。銅蛋說,那是那是,我以前找不著老婆,但不等於我不去想找到老婆後該怎麼辦婚禮吧,這一想,想了三十年,每天想一種,三十年的光棍生涯我究竟想出多少種婚禮的模式了?誰幫我算一算?見我站在一旁,他一把摟住我的腰,說,下回我姐姐再結婚時,我一定得設計一個更浪漫的,我姐姐是作家嘛。

    我發現在場的人臉色都澀了一下,關鍵是銅蛋用了一個"再"字,他正喜氣洋洋的,有些失控,有口無心就說出來了。其實沒什麼,大家可能擔心我不舒服。我無所謂。我把頭往銅蛋肩上一靠,做撒嬌狀。四十歲的女人當眾撒嬌,如果是來真,是滑稽的,如果作假,是幽默的。銅蛋一出生就由我母親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然後又在我家呆到上幼兒園。我比他大十歲,我是他的姐姐,我在他肩上誇張地撒個嬌,連新娘都覺得有趣,抿著嘴很優雅地笑了。這時阿果過來,拍拍銅蛋的頭,臉上的表情卻是衝著我叔叔做的。阿果說,叔,今天你升級了,我要叫你陳公公了。大家一愣,猛地大笑。阿果再接再厲,摟著我嬸嬸的肩說,那就要叫你施婆婆了。又是一陣大笑。我嬸嬸拍著阿果的頭,說,你這個鬼人!阿果說,看把你們倆給高興的,好像天底下就你們會做公公婆婆似的。我叔叔說,阿果,我正要跟你說件事。倆人就走到一旁,我叔叔抓著阿果的胳膊,小聲說著什麼。阿果聽著,呵呵笑著,點個頭。他們間的氣氛是平等的,著名企業家阿果財大氣粗,今天贊助什麼,明天贊助什麼,牛逼轟轟的,作為市長,我叔叔有時候也得靠阿果幫個忙。

    天黑下來後,花園裡的燈全亮起來了,燈或鮮紅或粉紅或橙紅,明亮而富麗。同時音樂也隱約響起,沿著圍牆弧形排開的五架鋼琴反覆彈奏著《致愛麗絲》。燈光與鋼琴聲中,酒宴開始了。

    酒席的坐次並沒有預先排定,自由組合,隨性入座,這是劉貝貝整體策劃中很重要的一環,意在與這個家庭式、沙龍式的婚禮相協調。挺好的,每個人都滿意,氣氛溫暖,相互平等,宛如真正的大家庭。我跟呂佳薇坐一起,她穿一件紅西裝,敞著,沒扣上,裡頭是件V領的黑毛衣,下面一條黑牛仔褲。這個年紀穿紅色是冒險的,紅色太明麗了,容易把皮膚的枯黃與乾澀反襯無餘。這個年紀穿V領衣同樣冒險,女人的脖子比臉老得更快,電視裡那些明星,臉蛋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可只要一推近景,完了,脖子已經一褶一褶的,皮鬆垮得像舊布袋。48歲的女人,能夠壓得住紅色,並且無愧於V領衣的,我只見到呂佳薇一人。她用淡淡的粉底霜把細皺紋蓋住,加一點眼影,一點胭脂,一點口紅,渾然一體,後腦勺上有一個完美的髮髻。同為女人,我很羨慕。她光滑細長的脖子讓我想到1971年春天,音樂響起,吶,嗦,咪吶咪哆嗦吶嗦咪哆咪吶咪,哪哆哪吶嗦。多麼美好的音樂,多麼美好的18歲女知青,她天鵝般細長優美的脖子在陽光下與音樂與青春相映生輝。

    呂佳薇的另一邊坐著阿果。桌上的其他人也都是阿果和呂佳薇的熟人,阿果站起跟這個敬酒跟那個敬酒。我和呂佳薇喝雲南柔紅,阿果他們喝馬爹利。有人跟阿果開玩笑,說阿果比新郎還興奮。阿果大笑,笑聲有些變形,聽不出開心還是心酸。我怕阿果喝多了,伸手在他衣角上拉一下,我說你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阿果挺霸道地把我的手撥開,在我面前,他一向是霸道的。我有時心裡忿忿的,覺得自己擠一滴墨水出來都可以把你淹死,你阿果有什麼了不起的?但是阿果有錢,文化與錢在如今哪個更有份量更不可一世更深入人心已經不言自明,所以阿果就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有了霸道的理由。

    陳瘸子,過來喝一杯!其他桌的人招呼著。

    好呀,向我挑戰了,他媽的你膽子不小嘛。阿果端起酒杯要走。

    呂佳薇抬起眼看看他,呂佳薇說,哎,阿米說得沒錯,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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