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4章 2001年冬天 (4)
    我曾在電視裡見過這個歌星,電視裡她挺漂亮的,粉臉艷唇,個子也很高,婀娜得很,見了面卻有相當大的差距,她嬌小,乾枯,臉色焦黃,抹了厚厚一層粉底霜也遮蓋不了的焦黃。齊米粒那天帶去了一個簽名本,臉蛋紅撲撲的,兩眼驚喜得閃閃爍爍。席間,他有些羞澀地扯扯阿果的衣襟,阿果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笑著接過本子,遞給女歌星。他說,你看你看,連這麼小的男人都愛你,你真是魅力四射啊!女歌星嬌嗔地瞥了阿果一眼,接過簽名本時,又很風情地在阿果的手上打了一下。這一瞥一打本來也不算什麼,人的某些動作放在某個特定環境中,當然是可以放寬界定的。問題是接下去,女明星與阿果之間的動作越來越豐富,豐富到最後,阿果揉著女明星的腰,揚揚手,向他的總統套房而去。我原先只是風聞阿果的故事,心底裡並不相信阿果真有那麼大的能耐,現在不相信都不行了。那天晚上我無以復加地後悔,我覺得是把齊米粒實實在在地污染了一次。回來後,我把女歌星簽過字的那一頁紙悄悄撕掉了。齊米粒不諳內情,得到女歌星的簽字對他來說像個夢,轉眼間簽名又消失了還是像夢,他急得如同被開水燙傷的小狗,跳著腳嗥叫著,眼淚雨下。

    劉貝貝不是不知道阿果的事,劉貝貝十分清楚,但劉貝貝不生氣,她臉上總是笑瞇瞇的。劉貝貝笑得很好,連阿果都被她笑鬆懈了,讓她進了公司。宏程集團公司公關部經理劉貝貝,劉貝貝把自己的名片遞出去時,笑得更加明麗動人。

    就人盡其才方面而言,阿果沒有看走眼。如果劉貝貝不是阿果的妻子,如果劉貝貝與阿果的關係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劉貝貝實在是公關的上佳人才,任何場合,她都應付自如,行雲流水。公關部裡還有一個特殊人物,那就是我嬸嬸施淑英。施淑英已經從市文化局退休,阿果說,我正為公司招兵買馬哩,你就放下架子去我公司吧。我嬸嬸說,我去公司幹什麼?我什麼都不懂,能做什麼?阿果揮揮手,說,做什麼?做老佛爺呀。嬸嬸,你只要加入我公司,就是做了最了不起的事,就是對我的最大支持,你這樣的人才,在文化局埋沒太久了,我這瘸子我這瞎子把你浪費多少年了!嘖嘖嘖,太可惜了!我嬸嬸被阿果說得心花怒放,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阿果公司的一員,每個月拿到不菲的薪水。我嬸嬸喜歡香水,阿果有一次從歐洲回來,給她帶了一瓶夏奈爾5號。

    在我嬸嬸原先的觀念中,香水是用來抹蚊蟲叮過的地方,是用來消癢的,這樣的東西街上多得是,也便宜,五塊錢就能買到,送來一瓶香水算什麼?阿果馬上糾正她的看法,阿果說好香水有液體鑽石的美稱啊,香水簡直就是女人的靈魂,就是檢驗女人生活品質的試金石。說著阿果抽開瓶塞,用食指按住瓶口,瓶底往上一揚,一股異香頓時就溢開了。阿果將芳香四溢的食指伸到我嬸嬸耳後,左右輕輕一點,就是從這一刻起,我嬸嬸整個人被魔法點中了一樣,開始癡迷起各種名牌香水。她每天都異香撲鼻,有時是木香型的畢揚香水味,有時是玫瑰與茉莉混合型的第凡內香水味,有時是東方松脂型的一千零一夜香水味。陳市長的妻子施淑英以芳香四溢為眾人所稱道。電視劇《還珠格格》熱播之後,有個腦子好使的索性稱她為香妃,這個叫法得到共識,很快傳開,香妃就成了我嬸嬸廣為人知的外號。我嬸嬸挺開心的,扮香妃的演員很漂亮,這是我嬸嬸開心的理由之一,另外香妃還很得那個以風流倜儻聞名的乾隆皇帝的寵,這也給我嬸嬸某種程度上的心理快慰。後來扮香妃的演員在廣東出車禍死了,我嬸嬸多少有些不祥的陰影,不過唯物主義很快就戰勝了唯心主義,她仍然不反對別人叫她香妃。

    劉貝貝與我嬸嬸的關係讓我有些瞠目結舌。劉貝貝現在比阿果更常跟我嬸嬸在一起,有時她們一起去做美容,有時一起去買衣服,有時一起去吃海鮮跳健身操,總之公關部經理劉貝貝與她的部下施淑英常常成雙成對,親密的程度有目共睹。前年,陳果皮已經被送到澳大利亞上學,陳果皮不在身邊了,劉貝貝現在又有錢又有閒。而我嬸嬸施淑英也不忙,銅蛋大學畢業回到市裡,進了海關,工作不錯,前程看好。鐵蛋情況有些特殊,鐵蛋先是在市教委工作,接著去市稅務局,再接著是郵電局公安局,鐵蛋哪裡都呆不了多久,最後他出國了,去美國。我嬸嬸對他說,美國如果呆膩了,還可以再去英國法國丹麥瑞典。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國家,鐵蛋這輩子反正是走不完的。所以,我嬸嬸在很多方面與劉貝貝很相像,孩子都不用操心了,丈夫又操心不了,閒著也是閒著,她們就走在一起。

    嬸嬸,您怎麼皮膚這麼好啊,綁得緊緊的,你看你看,連眼袋都沒有,嫉妒死我了!劉貝貝說。

    我嬸嬸擺著手說,哪裡,我都老成這樣了。

    劉貝貝說,哎呀嬸嬸,你要說自己老了,我可怎麼辦呀?我得跳海上吊喝農藥了不是?我跟你一起走,都有人以為我是你嬸嬸了哩。

    我嬸嬸大笑,笑得滿臉的皺紋縱橫交錯。

    劉貝貝嘴裡從來沒有說出過難聽的話,劉貝貝的嘴巴好像早在縣蜜餞廠時,就已經被糖淹透了。阿果不回家,阿果住在總統套房,劉貝貝每天見了阿果,還是很細緻地上前,該請示該匯報的都一一說過,然後她拍拍阿果的肩,說,果啊,冷空氣來了,得把那件米色的厚毛衣穿上。阿果無動於衷,沒關係;阿果怒眼一瞪,沒關係。劉貝貝嫵媚笑著,那親暱的神情依舊是妻子式的。

    公司裡許多年輕女孩,包括公關部的那些漂亮小妞,誰誰誰與阿果有一手,劉貝貝沒有不知道的,劉貝貝知道,心裡明鏡似的,可是她不說,不怒,這就是劉貝貝了。小女孩們有時在後面不解地探討,她們被劉貝貝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所震驚,在劉貝貝面前低著頭,小心翼翼,舉手投足都是艱澀。劉貝貝總是很爽朗地拍拍她們臉蛋,邊拍邊說一句笑話,春天般溫暖。被阿果帶進總統套房的女明星,又嬌氣脾氣又大,日常必須由公關部的人呵護,劉貝貝也很忠於職守,安排得井井有條,從沒出過亂子,既讓女明星滿意而去,又沒有讓媒體得到絲毫消息。阿果有一次也忍不住對我說,劉貝貝挺能幹的嘛。我說,算了,你還是搬回家住吧,好歹她是你妻子,你對不起她。阿果說,我不這麼認為,我逼她綁在我這棵樹上了?腳長在她肚子底下,是她自己賴著不走,怪誰?我給她職位,給她高薪,給她榮華富貴,誰對不起誰了?他媽的有人如果肯這麼待我,叫我跪下稱他爹我都樂意。

    我看著阿果,不再說什麼。家庭裡的事,是外人永遠也說不清楚的。況且,在婚姻方面,我是失敗者,我連自己都無法處理清楚,又怎麼說得了阿果。

    週末的時候,如果有空,我叔叔會把我叫去,陪他打乒乓球。市政府辦公大樓有間相當考究的活動室,放著淡藍色的雙魚牌球桌,我叔叔換上球鞋,奔來跑去追著球,頭髮從兩旁垂落下來,柳枝般搖擺,所以奔跑揮臂的過程中,我叔叔得不時抽出手,將頭髮一次次往上捋去。打一兩局後,他煙癮上來,就揚揚手,示意停下來抽根煙。他坐在那裡,喘著氣,吐著煙,煙霧在他臉上瀰漫徘徊。他好像對這個片刻十分消受,神情陶醉,另一隻手仍然不忘舉起,將耳際的頭髮往頂上撥著,梳著。

    有身份的人現在流行打網球。領導也是人,領導的身體更是革命的本錢,所以市裡幾個主要領導空閒下來,由秘書開路,結伴而行,浩浩蕩蕩打網球去,他們中一向沒有陳白新。我叔叔說,我年紀大了,玩不了那些新玩藝,我打乒乓球吧。

    很多人願意陪我叔叔打球。級別差距再大的兩個人,到了球桌或者牌桌上後,馬上就平等了,可以很正常地你來我往。我叔叔的部下當然很願意獲得這個平等,以及這個平等中所洋溢的親切友好氣氛和潛伏在友好氣氛下似乎伸手可及的神秘期待。但我叔叔通常辭了別人,他說,週末了,你們回家休息吧,否則貴夫人的唾沫會把我淹死。把我叫去,他不用客氣。市府裡的人都知道晚報社記者陳米是陳白新的侄女。

    我已經很久沒有打球了,很奇怪,小時候手腳像安了馬達,每時每刻都停不下來,漸漸卻換了性情,四肢越來越安靜安寧,動都動到內心世界裡去了。不過,我叔叔叫我,我不會拒絕。他太操勞了,需要一個調劑身心的機會,我願意陪他動一動。當然,我得說我叔叔的球藝實在一般,除了推擋,不會其他,我稍稍一加轉,球立馬飛出老遠。但他打得很認真,很用勁,汗很快就把頭上為數不多的毛髮粘住了。我有過詫異,他的每個動作認真過頭,用勁過頭了,比正常的尺度超出太多,好像在跟一個看不見的敵人較著勁。想了想,我明白了,我叔叔較勁的不是什麼具體的人具體的事,而是時間。

    我叔叔陳白新當到市長之後,誰都明白他的仕途走到頭了。歲數不僥人,這句話我叔叔是真真切切有了體會。誰會甘心自己老了?我叔叔陳白新也一樣。這座城市他很想把它當成一件藝術品來建設,各種各樣的設想蜂擁而至。設想與現實總是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我叔叔得爭取比他大一級或數級官員的支持,他們不支持一切免談,這是至關重要的,而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則是籌錢。有錢不一定堆得出美麗,但城市的美麗一定得靠錢來堆,偏偏這城市的財政收入並沒有人們預期的那麼樂觀,在我叔叔接任之前,就已經出現負數了。官越大煩惱越多,這裡有個東西在作祟,好聽的叫抱負,難聽的叫野心。可是我叔叔的年紀眼看就到頂了,他想跟越來越快地在眼前流逝的時間做一番抗爭。為什麼不早幾年讓陳白新當市長?為什麼陳白新不能多當幾年市長?老百姓總是十分善良,他們看到在我叔叔陳白新當市長的那幾年裡,城市一天天起著變化,路寬了,樹多了,治安好了,街道潔淨了,房子漂亮了。還能對當官的要求什麼更多的?這就很好了,他們打心眼裡對我叔叔有敬重。

    我叔叔跟以前不同之處在於他變得在意別人的評價了。到哪裡視察,如果有群眾圍過來,說幾句充滿感情的讚美之辭,我叔叔心裡就會有好幾天的波瀾。表面仍然看不出來,表面上他很平靜地點點頭,輕輕握住群眾的手,用規範化的親切口氣說,不要謝我,要謝就感謝共產黨!可是過後,他會向我提及那個場面,我叔叔說,老百姓心裡真的有把稱啊!他又說,中國的老百姓真的很善良啊,這樣的老百姓其他國家不會有。

    但是,跟呂佳薇之間的事,我叔叔好像卻放開了,不再有那許多顧忌。

    呂佳薇在市郊有幢別墅,我叔叔去過那裡,頻率不太高,時間不太久,大約一兩個月一次吧,每次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有個週末打了球,我叔叔問我:去不去呂佳薇那裡坐坐?呂佳薇沒有呼朋喚友的愛好,她的父母幾年前都去世了,這座城市她沒有親人,她喜歡靜靜地生活,所以平時我也很少找她。被我叔叔一問,我有些吃不準他的意思。正愣著,我叔叔又說,你把車開去吧。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叔叔要坐我的車。我新買了部白色的神龍富康,我把我叔叔載上,向呂佳薇的別墅開去。到了門口,我叔叔低著頭下車,我好像突然記起似的,說,齊米粒還在學校哩,我得去接他。就轉了車頭,走了。此時我不可能心靜如水,我的性格與我的職業都促使我用眼角餘光看著後窺鏡,我看到呂佳薇家的門是微掩著,如同一張微微裂開的熱唇。我叔叔熟練地、輕巧地一推,再一閃身,就進去了,整個過程流暢得令人生疑。然後,那扇漆成深灰色的大門又迅速關上,關得很結實,是可以讓人充分感覺到由內而外力量的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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