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9章 1991年夏天 (6)
    這真是個傷感的日子,我的淚又下來了,也是一粒接著一粒簌簌而下,與我父親如出一轍。劉貝貝這會兒平靜下來了,她走過來,在我背上輕柔地一下一下撫摸著,她說,阿米阿米你不要這樣,會傷著孩子的。劉貝貝的這個形象在陰鬱沉悶的屋子裡閃出了光芒。因為阿果的關係,劉貝貝好像在我們陳家已經淡遠了很久,如今她又重新冉冉升起。屋裡她最忙,很多人來弔唁,無論熟悉還是陌生的,都是劉貝貝出面接待,說著謝謝,陪著客氣,悲傷之中又透出真摯之情,極有分寸,相當得體。

    阿果把後事的準備情況說給我叔叔聽,我叔叔皺起眉頭,他說,這不好,既然市裡有規定,我們就不好破這個規矩。

    阿果說,我已經把各個關節都擺平了,運出市,沒人會攔的。

    我叔叔說,沒人攔也得自覺,移風易俗,我們應該帶個頭。

    阿果說,帶個鬼頭,他媽的人都死了,還管得了那麼多!

    屋裡一下子靜下來。沒有敢這麼跟我叔叔這麼講話,當然也許我叔叔的領導敢,那畢竟是他的領導,而阿果不是,可阿果竟然也這麼說話了。我父親眼睛紅紅地走過來,大家都看著他,這件事看來只有我父親可以最後決定了。花岐鎮的山上,我父親早已做了一台大墓。鎮上的有錢人在年富力強時就早早地先看風水做墓,這在花岐鎮幾乎就是一種很高級的時髦,做墓與建房子在他們看來是同等重要的,一個是活著時候住,一個是死了時候住。有能力讓自己住的環境寬敞高級起來,這是富人與窮人最顯而易見的區別。我父親未能免俗,他做的那台墓遠近聞名,因為豪華,因為氣派,因為花了很大一筆錢。我母親抬回去,就是準備葬在那裡的。墓穴有兩個,她只佔去其中之一,還有另一個,我父親是留給他自己的。恩愛不恩愛暫且不論了,到了地下,地下還有很漫長的生活,總不能獨自一人。也就是說,我父親做那麼大的墓,是準備百年以後同我母親在一起做伴的。這件事我叔叔可能不知道,別人卻是清楚的,所以大家都認為,我父親一定站在阿果一邊,他要把我母親運回去。但是,我父親卻說,好吧,就不運了吧。

    阿果叫起來,阿果說那怎麼行,必須運回去!

    我父親勾著頭,像個犯錯誤的小學生,他用商量的口氣跟阿果說:既然有規定,就不運了吧阿果,啊?不運回去了吧?

    阿果硬梆梆地說,為什麼不運?這可是我媽的遺言,她人都死了,說句話都沒人聽?

    我父親沉默了一會,沉默之後,他的態度起了變化,這個變化非常明顯,他抬起頭,直視著阿果,說,你媽還說,你不能跟劉貝貝離婚你聽不聽?

    阿果瞥了劉貝貝一眼,這一眼中有惱怒,他說,我聽。

    我父親說,你聽,很好很好,大家都聽到了,他說他聽,他不跟貝貝離婚。我父親原地轉了圈,轉到劉貝貝跟前,他特地停頓了一下,然後他又看著阿果,說,但你媽這件事,還是由我做主,就把她燒了吧,既然死在外面,就是天意了,燒了,把她骨灰帶回去,也一樣,你媽她會同意的。

    阿果說,我媽在你心裡就這麼不值錢嗎?

    我父親點起煙,逕自一口口吸著,不看阿果,不看我,不看在場的任何人,他瞪眼,好像要極力看什麼,眼神卻是散的,落不到實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我父親認死理時的典型表情,我父親如果肯開口說話,事情還有餘地,一旦他閉嘴了,理也不理了,那麼就是牽六頭馬,開來三輛拖拉機,也不可能再讓他改變主意了。

    這時阿果手中的大哥大響了,他拿起來接聽,手舉到一半,突然又把大哥大往地上狠狠一摔,扭頭就走。我父親吼起來,追上幾步想揪住阿果,卻被我叔叔攔住了,我叔叔說算了,阿果今天心情不好,不要怪他。

    我母親於是就送到火葬場,她是花岐鎮第一個火化者,因此載入了花岐鎮志的大事記。全市很多單位都送來花圈,花團錦簇的排成長隊,最大最醒目的是市政府辦公廳的。很奇怪,他們全知道我母親的名字,我母親好像一下子成了明星,她的照片被放得很大,掛在火葬場來的汽車前,上面披著一塊黑紗,這是我母親一輩子都沒有過的排場。我父親對此很激動,他一直叨著一句話:你可以瞑目了,你可以瞑目了。他是對我母親說的。我母親要葬在花岐鎮的遺願無法實現,現在這樣也算是一種寬慰與補償了。至於我母親的另一個遺言,實在也別指望阿果能做得好。阿果雖然衝動地把大哥大一摔一走,但他很快就回來了,回來就向我叔叔陳白新道歉,他說對不起叔叔,我媽死了,我心裡難受,所以才這樣。我叔叔點點頭,他拍拍阿果的肩,很寬慰的樣子。

    這事過去之後,我心裡還是虛虛的落不到實處。從前老是覺是死別是一件與我無關的事,離得很遠,突然之間卻真實降臨了,失去的又竟然是母親,就在我自己就要做母親的時候。我一連幾天都在半夜驚醒過來,然後撫摸著肚子,再也睡不著。側過頭看看睡在旁邊的齊天光,他睡得很實,一呼一吸勻均平和。他總能很快入睡並且有著充分紮實的睡眠質量,這是他的福氣。他說我們讀理科的人思想沒你們複雜,所以睡得好。

    我母親的遺言本來讓劉貝貝生出希望,劉貝貝同我們一起把我母親的骨灰送回花岐鎮,然後她望著阿果,等著阿果說點什麼。但是阿果什麼也沒說,他抱起陳果皮親了親,然後就開車先回城裡了,他說,我有急事,我要簽合同。劉貝貝拉著陳果皮的手,她對兒子說跟爸爸說再見。陳果皮揚揚手,又把手掌貼到嘴上,做了個飛吻。阿果笑了,但他的笑掠過劉貝貝,只對她旁邊的陳果皮笑。劉貝貝走近來,俯著身子對著車窗,她說你開車要小心,不要開那麼快。阿果沒有理會,他踩下發動機,車子抽搐一樣顛一下,猛地衝出去了。自從買了小車後,阿果一直自己開車,沒有人能夠再阻擋他,我父親如果說他,他就會把頭一揚把眼一瞇,他說以前你不放心你弟弟坐我的車,我現在只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還不行嗎?我自己的命自己負責。

    我父親問我,阿果跟呂佳薇有沒有什麼事。我明白我父親問的是男女之事,所以我回答他說沒有。我是以一種非常肯定的口語說的,其實心裡卻未必有底。這一陣我跟呂佳薇走得這麼近,幾乎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但我仍然對她無法真正瞭解,我看不透她。她是阿果的合夥人,她常常跟阿果一起出去,我不知道他們都幹了什麼,呂佳薇不說。

    我叔叔也知道呂佳薇常與阿果在一起,我叔叔有憂慮,他憂慮的並不是男女之事,而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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