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8章 1991年夏天 (5)
    我嬸嬸施淑英比阿果更早來到醫院,我嬸嬸穿著高跟鞋,在走廊上踩出一串令人牙齒發酸的聲響,她的身後跟著劉貝貝和陳果皮。我嬸嬸責備我不該不告訴她,我的確除了阿果誰也沒告訴,這事太沉重了,我連說它的力氣都沒有。我嬸嬸說,如果貝貝不來告訴我,我還蒙在鼓裡哩。我問劉貝貝怎麼知道的,她很使勁地做出笑的表情,她說,我也是剛聽說的。

    我母親因為陳果皮的到來而流下了眼淚,她摸著陳果皮紅撲撲的小臉一個勁地說叫奶奶快叫奶奶,好像陳果皮只要遲一些叫,她就聽不到了。陳果皮發自肺腑地叫了一聲,甜脆得讓人心碎。我母親頓時淚就下來了,然後她拉著我嬸嬸的手,說,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命怎麼就這麼不好呢?受了那麼多罪,日子才好起來,我又這樣了,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呢?

    我嬸嬸拿出手帕想給我母親,遞了一半,又收住了。接著她低下頭看著我母親的手,我母親手還緊緊抓住她的手胳膊。這個細節我注意到了,我連忙把毛巾拿給我母親,然後在床沿坐下,順勢就將我母親的手拿過來,握住。

    我嬸嬸鬆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看到劉貝貝已經淚流滿面。她說,貝貝這孩子多好,多孝順啊。這一說,劉貝貝的眼淚頓時從毛毛雨變成了傾盆大雨,她從我手中把我母親的手拉過來,泣不成聲地說,媽,你快好起來,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啊!我默默看著她。母親這個病,讓我也哭過,但我從來沒有在我母親面前哭,我怕她心裡更難受。自己的女兒都沒哭,自己的兒子甚至還沒到醫院來,而兒媳卻哭成這樣,我母親也許心裡會有一些看法的。我說,好了,媽當然可以很快好起來,別哭了。

    我嬸嬸說,是啊是啊,別哭!到這裡來了,就得把病給治好。

    她走幾步,左右看看,她說,這個病房條件太差了,六個人一間,不行,怎麼能這麼多人擠一間?要馬上叫醫院調整一下。

    我說,不必了,六個人也好,熱鬧,平時也有說話的伴。

    我媽說,對對,人多熱鬧,熱鬧一點好。

    我嬸嬸不以為然,她站起來,圍著病床轉一圈,說,那至少也要叫醫院重視一下嘛,不能當成一般的病人對待嘛。這時一個小護士進來送藥,我嬸嬸衝著她說,喂,你們院長呢?叫院長來一下。我嬸嬸的口氣把小護士嚇著了,她喃喃道:院長?我不知道院長。我嬸嬸揮揮手,說,不知道不會問嗎?快去叫你們院長。小護士點著頭,把托在手的藥盤擱一邊,小跑出去。

    不一會,一個中年男人進來,問:誰找我?我是院長。我嬸嬸報出自己的名字,又報出我叔叔的名字。院長馬上緊走上前,很客氣地向她伸出手,院長說,不知道陳市長的嫂子在這裡住院,放心吧,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我嬸嬸嘴裡說著謝謝謝謝,臉上已經忍不住有了幾分得意。我心裡挺矛盾的,我不喜歡她這麼張揚,搞得整個病房的人都盯著看,可我又的確希望我母親在這裡不要被庸醫所害,希望有全院最好的醫生讓她起死回生。

    《刺刀見紅》劇組因為呂佳薇的受傷而全部停工,陳天祥閒著,整天往呂佳薇家跑。跑到第十天,呂佳薇不在家,她一早就出去了。她母親說她自己打的回劇組了,她要拍戲。我挺不放心的,手臂那地方,是主要的關節部位,每天動來動去,尤其拍武戲,揮刀弄劍的,傷口就有重新開裂的可能。陳天祥也說,不要急啦,再休息嘛。呂佳薇不肯,她說,沒事,我能行,真的行。

    事後,我才知道,陳天祥每次去呂佳薇母親家都把下一部戲的計劃說了又說。男主角找周潤發,這是陳天祥的打算,女明星中已經有林青霞、關之琳、胡惠中、鄭裕玲等等主動來聯絡,要求領銜主演。呂佳薇躺不住了與之有關,很顯然如果繼續在家躺著,不但《刺刀見紅》要推遲封鏡,下一部戲的女主角也可能被其他人取代。

    那幾天我人挺不舒服的,說不上哪兒不舒服,就是提不起勁,無精打采,蔫蔫的,接著又開始嘔吐,吃什麼吐什麼。呂佳薇問怎麼了?我說累的,每天大部份時間都得在醫院裡,跑來跑去,我可是真的累了。但呂佳薇搖頭,她說不對頭,跟累無關,你去趟醫院,查查是否懷孕了。我嚇一跳。懷孕?我根本還不想要孩子,況且是在這時候。呂佳薇說,走,馬上就去。她拖著我去了醫院,一查,果然懷孕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打掉。呂佳薇厲聲喝斥道:你瘋了,不行!不能打掉!呂佳薇從來沒有用這種語調跟人說話,我驚愕地看著她,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僵硬地笑笑。笑過,她仍然不容置疑地說,不能打掉孩子,絕對不能,你要把他生下來!

    我趁機把一個在心裡盤旋很久的問題端出來,我說你生過孩子嗎?

    呂佳薇說,沒有。

    為什麼?

    我不能生了。

    我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一時語塞。38歲的呂佳薇她離婚了,她沒有生育能力,她幾乎是以我長輩的身份不容置疑地反對我做人流。她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除了把這個消息立即告訴齊天光,她還找來阿果,她讓阿果以哥哥的身份,對我強調生個孩子的重要性與必要性。而且,她給我放了長假,她說,你不必來劇組了,其實也沒什麼事,有事我會叫你的,你在家好好歇著。

    我知道我沒法歇,我得去醫院。我母親她在做化療,在吃各種大劑量的藥,可是她還是不可阻擋地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癌細胞在她體內大肆作怪,而最關鍵的是她已經失去了任何抵抗慾望。我丈夫齊天光倒是孝順,他已經接替我,天天下了班就提著熬好的魚湯肉湯跑醫院,可他畢竟是男的,她不能把我母親扶進廁所,不能在我母親來不及蹲入馬桶就排泄出來後幫她把髒褲子換掉,這些事就是阿果他也無法勝任,只有我。

    生活變得如此艱澀起來,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全成了漏氣孔,每時每刻吱吱吱地把我身體中的氣息往外排,我兩腿發軟,站立、行走以及哪怕是舉手投足都成了一樁可怕的過程。可是在醫院裡我得弄出一張笑臉,還有一大堆試圖逗她開心的話題。我是我母親的女兒,唯一的女兒,所以義不容辭。

    我叔叔陳白新到醫院來過幾次,這並不是我母親所希望的。我母親跟我父親不同,她身上流的血跟陳白新不一樣,所以,她仍然介意著一些往事。往事零零碎碎地散落在逝去的時光中,有些的確已經不足掛齒了,但是那一件,阿果無法當上小兵去部隊打籃球那件事,一直烙在我母親的心頭,她怎麼也無法忘記。我叔叔叫道:嫂子!我母親抬抬眼瞼,淡淡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年來,這基本上就是我母親對待我叔叔的一貫態度了。我母親的態度曾引起我父親的慍怒,私下裡夫妻二人曾有過無數次內容相似的吵罵,每次兩人都不分勝負不了了之。我父親的理由是,陳白新是他的弟弟,不尊重陳白新,就等於不尊重他。我母親對這樣的說法總是毫不容氣地反唇相譏:你弟弟?你還有弟弟?你認他是弟弟他可不認你這個哥哥!不過我母親說歸說,回過頭來,銅蛋在我們家的那兩年多,她也仍然疼著,疼得像自己的親生兒子。鐵蛋、銅蛋、施淑英,他們是因為陳白新才與我母親有關聯的,可是,偏偏我母親越過陳白新,她只認鐵蛋、銅蛋和施淑英是親人,而獨獨將陳白新例外。

    我叔叔陳白新對此不太瞭然,也從不介意。我母親的病他是放在心上的,每次來醫院探望,院長都跟在後面很客氣地問長問短。我叔叔說還是調一個單間吧,這樣方便些,於是我母親調了單間。我叔叔說,能不能用一些進口藥?於是醫院去購了進口藥。我叔叔說,能不能讓幾個醫生會診一下?於是腫瘤醫院最好的幾個醫生湊在一起把我母親的病情反覆研究了一個下午。但是這一切都無法阻擋我母親的每況愈下,她不想堅持,她要放棄,她說把我送回花岐吧,我要死在家裡。她這個想法阿果首先就不同意,阿果說,不行,你回去怎麼行,別人還以為我們不管你死活,有病也不給你治。阿果的話和他說話的口氣讓我母親眼神有些散。我母親比我父親便偏心阿果,小時候家裡若是多出一塊肉,這肉一定被母親藏在鍋底等著阿果。若是我父親對阿果舉起了棍子,我母親也會搶先撲在阿果身上。對我,她不會這麼做,只有阿果,阿果是兒子。現在我母親躺在床上每天眼睜睜地盯著門口,她盼著阿果來,她老是喃喃道阿果呢?阿果怎麼還不來呢?

    阿果確實不常到醫院,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他太忙。他告訴我他今天要做什麼生意,又說明天要去哪裡談項目,他把自己比成一隻辛勤的工蜂,掙錢的機會像花朵一樣遍地開放,他飛來飛去到處採蜜。他說,沒辦法,那麼多機會,如果不去做,浪費掉了,很可能就失之千里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說,錢錢錢,你也不怕被錢撐死!你只有一個母親,她來日無多,一旦失去,那更是失之千里!這話我其實可以心平氣和地說出來的,可是一張口,一股無名火卻剎時燒著了,我說得怒氣沖沖,而且臉上每一寸皮膚都堆滿了如刀似劍的尖酸刻薄。周圍都是人,包括醫生護士,包括阿果幾個手下,宏程貿易有限公司董事長阿果頓時臉上掛不住了,他一個指頭伸到我鼻子底下,他說,阿米,你以後如果再敢這麼跟我說話,我就把你劈成兩半餵魚!

    我馬上把臉湊過去,我說劈吧你劈吧,你這獨眼龍!

    阿果臉青了,黑了,紫了,他猛地舉起了手。那一瞬間,我心裡湧起惶恐,我相信他的手肯定會落下來,而一旦落下,我與他的兄妹之情必然也隨之嘎然而止了。我只有一個哥哥,事實上無論如何我還是不願意失去他。幸虧這時,我父親來了,我父親站在我與阿果之間,他不說話,只是死死盯著阿果舉在空中的手,兩眼圓鼓鼓的。阿果手下的幾個人適時過來,把阿果拉走了。

    當天夜裡,我小腹痛,出血。醫生給我打了針,開了藥,然後十分嚴肅地提出要求:必須完全臥床靜養,否則胎兒就很難保住。

    我曾經不想要孩子,即便是懷上了也欲打掉,但是很快,一切都變了,我感覺到他在我體內的呼吸,感覺他一天天的成長,我的心一下子柔軟了,我想要這個孩子,非常需要,當見到那團血時,我一下子驚呆了,我尖叫起來,我叫齊天光快快送我去醫院。我的聲音在顫抖。有人說,對於女人來說,母性是天然的,無論孩子是哪個男人的,甚至被強姦後得來的,也照樣疼愛,那是一種血肉相連後的必須結果。以前我對這話嗤之以鼻,現在,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它是真理。這個還要若干個月才能出生的孩子,我對他的感情已經遠遠超過了對他的父親齊天光。

    我臥床靜養,可是我母親怎麼辦?

    這時劉貝貝來了。劉貝貝把兒子陳果皮寄到她母親家,她說,阿米,你別動,你好好休息,我請了假,我來照顧媽。

    我沖劉貝貝笑笑,我從來對她沒有過好印象,但現在我是由衷的,我心裡有感激和感動。

    沒有誰能夠比劉貝貝更勝任這事了,雖然最終我哥哥阿果都將此歸結為劉貝貝陰謀的一個部份,但那時,我真的需要她接替我。劉貝貝在我母親的病床前充分展露了作為一個賢惠的媳婦所能承擔的全部內容,她為我母親擦身子,為我母親梳頭髮,為我母親按摩,為我母親喂湯餵藥,甚至當我母親一口痰卡在喉嚨出來時,她撲下身子嘴對嘴地吸。前面的幾件事我都能做到,最後這一件,我沒碰到過,我沒有見到我母親被痰卡住了,可是如果真的見到了呢,我會不會用嘴去吸?我說不上來,我不敢肯定。

    劉貝貝成了整個醫院交口稱讚的對象,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是柔軟的。

    我父親已經關了磚窯每天陪在醫院裡,他坐在一旁默默抽煙,默默看著劉貝貝為我母親所做的這一切,他幾乎不動聲色,但毫無疑問他是感動的。而我母親,她的感動裡更夾雜了幾分沒有把兒子管好的愧疚,所以臨終前,她只留下兩句遺言,其一是對我父親說的:把屍體運回花岐鎮;其二是對阿果說的:不許跟劉貝貝離婚,否則我死不瞑目。

    在我母親嚥氣那會兒,我父親沒有哭,他甚至還很冷靜地讓齊天光拖開我,不讓我哭,他怕我一哭又動了胎氣。劉貝貝也哭,她比我還傷心,哭得驚天動地,咽喉處彷彿裝著一個小喇叭,一聲聲悠揚而嘹亮。阿果低著頭站在一旁,躁動地走來走去,卻看都不看她,最後還是我父親過來,把她扶起。

    市裡有規定,病人死後必須就地火化,不能將屍體弄走。阿果覺得這是小意思,他說還是按我媽的意思運回花岐安葬吧,我來想辦法。沒有人懷疑阿果的能力,他出去了一小會,回來說OK了。這時,我叔叔來了,他是從外地趕回來的,一進門,看到我父親,他叫了聲哥。我那時正在傷心,沒聽清我父親應了沒有,但我看到我父親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叔叔。我叔叔走到我母親的遺體前,揭下她蓋在臉上的那張紙,看了片刻,把紙重新蓋上。然後他走到我父親身邊,他再次叫了聲哥。我父親點點,突然眼睛濕了,他想忍著,結果眼淚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落,他用手背抹,用袖子抹,還是抹不盡。我叔叔跨前一步,一把將他抱住。我叔叔眼睛剎時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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