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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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費遠鍾而言,任何一種選擇都是痛苦的,因此他盡量迴避選擇。沒什麼好說的,他是錦華中學的教師,就應該維護這個集體的利益。他覺得,跟洪強見面的時候,他真不應該激動。走哪條路,早就定了,有什麼好激動的?而且,因為他的激動,使他錯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應該從洪強那裡打聽一下鄭勝的情況,可是他沒有!鄭勝離開了錦華中學,他在教室裡空出來的那個洞,雖然被重點班新上來的一個學生填補上了,但在費遠鍾心裡,卻成了永遠的傷口。

    春天很快過去,但在巴州,剛剛過去的春天才像真正的春天,各種聲響、花香和懶洋洋的陽光,使人困乏。這種時候,是應該睡一會兒午覺的,可費遠鍾記不清從哪一天開始,他就把這習慣破掉了。許多時候他也想睡,可一分鐘也睡不著,起來後,往往比睡前更加疲憊。與其這樣,不如去外面走走,熬過了午困,下午的精神還要好一點。

    這天他走出東大門,向左拐,打算去巴河邊轉轉。

    剛走過兩棵梧桐樹,到第三棵梧桐樹旁邊的時候,樹身背後突然鑽出個人來。

    這個人背著個大簍子,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褲腿和袖子都挽得老高,手裡拿著根頂端鑲上磁鐵的木棒,分明就是個拾荒匠——

    可他不是鄭勝嗎!

    費遠鍾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費遠鍾說:"你"

    鄭勝說:"費老師,我在這裡等你好多天了。"

    "你怎麼回事?"

    鄭勝沒回答他這個問題,眼神平靜而憂傷,摸出一把錢說:"費老師,我聽張主任說,那次我得肝炎是你付的醫藥費,我專門去醫院查了,是三百五十塊,現在還給費老師。"

    他把錢遞到了費遠鍾手裡。

    費遠鍾正處於極度的驚詫當中,鄭勝把錢遞過來的時候,他想也沒想,就把錢接住了。

    他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鄭勝說:"我謝謝你,費老師。"他低下了頭。

    不需要多問,費遠鍾已經猜出了個大概。他說:"你你當拾荒匠有多長時間了?"

    鄭勝把鑲著磁鐵的木棒在地板上敲,不回答。

    "你爸爸呢?"

    鄭勝的身體聳動了好幾下,突然抬起頭來,平靜而憂傷的眼神完全不見了,目光凌亂而狂躁。

    他火辣辣地看著費遠鐘,莊嚴地發誓:"費老師,你放心,我一定要考個狀元,為學校爭光,為你爭光,為我爸爸爭光!"

    話音剛落,他就移動了腳步,朝前走了四五米遠,他回過頭,大聲說:"費老師,我上學去了!"

    費遠鍾腳下生了根,目光追隨著鄭勝的背影,直到鄭勝在前面的紅綠燈口過了國道,沿小路朝野火坪山上爬去,而且被櫟樹林遮擋之後,他才注意到手裡的錢。全是零鈔,沾滿汗漬。

    他閉上眼睛,像要昏闕的樣子,迷迷糊糊地伸出一隻手,扶住了旁邊的樹身。

    他在那裡站了足有十分鐘,才夢遊似地去了教學樓

    正如他猜想的那樣,鄭勝又被德門中學除了名。這是費遠鍾三天之後暗中打聽到的。在錦華中學的時候,他受到方方面面的重視,進入德門中學,突然間再沒有老師重視他了。他們已經有一個於文帆,接收鄭勝,等於是撿了一個,這個人能成器自然好,不能成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接收鄭勝的另一個目的,當然是給錦華中學難堪。這後一個目的已經達到了,鄭勝的使命,已完成一半,甚至基本上完成了。因為他們也毫不懷疑地認為鄭勝有精神上的毛病,對他並不抱什麼希望。鄭勝在德門中學,受到的主要關注是站在校牌底下,讓那些關心他的人來捐款捐物,讓記者拍照。他由一種工具淪落為另一種工具。他成了一個被同情的人,而不是被寄予厚望的人。到這時候,鄭勝才覺得,自己是多麼願意被老師寄予厚望啊!然而沒有人理他,老師的眼睛,老師的心,都是向著於文帆的。於文帆取代了他在錦華中學的位置。

    他身上的血液又叫喊起來了,那些叫喊的血液手拉手地在他的體內奔跑、衝撞,那些叫喊的血液在呵斥他:"你死了嗎?你就甘願這樣嗎?"

    他聽從血液的指令,又去爬德門中學的圍牆了。

    他沒想到,德門中學對他早有防備。如果說鄭勝還在被暗中關注,就是關注他不要鬧出事端。

    德門中學的圍牆沒有錦華中學的那麼高,但牆邊沒有樓梯,鄭勝跳躍一下,摳住頂端,一條腿還沒翻上去,就被保安拖了下來。

    他當即被趕出了學校。

    終於被乾淨徹底地毀掉了。

    好些天過去,費遠鍾醒裡睡裡都看到鄭勝對他莊嚴發誓的模樣。那是他被徹底毀掉的證據。他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高二的時候,他有一次申報省級優秀學生的機會,只要申報,他肯定能被批准,只要被批准,他就可以被保送進入大學,但學校沒有申報他,而是申報了一個成績和表現都非常一般的人,結果自然沒被批准。如果鄭勝是省級優秀生(這是他應該得到的),他將迎來另外一種命運,然而,他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學校為了利用他去衝擊狀元,把那個機會給他剝奪了;剝奪之後,他還說不出半個字來,因為所有人都認為,這不僅是對學校好,也是對他自己好。當他最終摔下懸崖,誰都認為是他自己的責任;他不僅是活該,還對不起曾經在他身上付出過心血和寄予希望的人

    鄭勝當了收荒匠的事,費遠鍾沒告訴錦華中學的任何人,只獨自咀嚼那份錐心的痛楚。他知道,告訴了別人,別人可能會惋惜一陣,但最終,它只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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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州進入雨季。不過雨並不大,只是下得勤。到處都濕洇洇的,飄蕩著深藍色的霧靄。雖然有藍霧,校園被水一洗,卻顯得特別的明亮,空氣中難以捕捉的光華,在無聲無息地流淌。這種靜默,不僅存在於大自然,也存在於人類,所不同的是,大自然的靜默是內心的,人類的靜默是表面的。人類的內心很難有靜默的時候

    這天早上,費遠鍾剛進教學樓大廳,張成林就從旁邊的傳達室蹦出來了。看樣子他是在等費遠鐘,而且等得異常興奮。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興奮過了。他蹦到費遠鍾身邊,把他撞了一下,就往外走。張成林雖然不高也不胖,可他這一撞,卻讓費遠鍾感受到了厚實的力量。他不明其意,跟著張成林走。直到穿過籃球場,來到紅樓前面一個僻靜的小花台前,張成林才停下,問費遠鍾:"上午沒課吧?"費遠鍾說沒課。張成林踮著腳,近乎嚴肅地向周圍瞅了瞅,發現確實沒人,才拿手掌蒙了嘴說:"我們搞到了一條大魚!"

    說到大魚兩個字時,用的是氣聲,顯得格外鋒利,像已經把大魚切割開了。

    費遠鍾把頭低下去問:"哪裡搞到的?"

    "一提她名字你就知道了,"張成林聲音顫抖地說,"於文帆!"

    費遠鍾哦了一聲,不是興奮,而是被鎮住了的樣子。

    張成林說:"我們把她放在你班上,你要給我像保護大熊貓那樣保護好啊!"

    費遠鍾卻在那一瞬間有些走神。他帶的是文科火箭班,像於文帆這樣的文科人才來了,肯定是交給他,這沒說的。可恰恰因為這一點,使他走了神——

    於文帆不是洪強手裡的尖子生嗎!

    張成林捅了他一下:"你別太高興,我告訴你,要是中途出了差錯,她被人從我們這裡掐走了,我找你算賬。丟一個戰小川也就算了,要是丟了於文帆"

    費遠鍾說那當然,那還用說麼!

    他還是有些走神。花針樣的雨絲扎進他的頭髮和眉毛,在裡面銀亮地閃爍一下,又消失了。

    張成林說:"快走,冉校長早已經去那裡了。"

    費遠鍾以為要往校園外走,往年這時節掐來的"尖兒",只要父母要求陪讀,就在校園旁邊給他們租一套房子,房租費、水電氣費,都由學校負擔,此外每月再給一定生活補助。但張成林沒往校門口方向去,而是拐幾道彎,進了杏樓。到杏樓二單元四層三號門口,張成林站住了,輕輕地敲。費遠鍾記得,這套房是老校工唐老太婆的,也就是把登載鄭勝爬牆那張圖片的《巴州教育導報》交給冉校長的唐老太婆。費遠鍾想,冉校長怎麼會把人領到這裡來?

    原來,唐老太婆已經被趕走,這套房給了於文帆的母親。當然名義上還是唐老太婆的,但看那樣子,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住了。她去了鄉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冉校長開始的意思,是讓於文帆的母親跟唐老太婆合用一個套間,先給於文帆的父母商量,但他們不同意,他們說如果這樣,我文帆就不到你們學校了。冉校長只好對唐老太婆說:"你年紀大了,去成都跟女兒住吧。"唐老太婆以為校長關心她呢,笑著說:"我住不慣大城市,再說我一個人過也自在。"冉校長沒辦法,才把讓她騰房的意思說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著冉校長,她那被白內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錢一樣,沒有光澤,只有質問:你們要趕我走?我在這學校鍋爐房干了差不多二十年,服侍老師,也服侍那些娃娃,現在不中用了,就趕我走?接下來冉校長是怎麼給她講的,人們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帶著簡單的行囊離開了。據說冉校長送唐老太婆出校門的時候,不斷感謝她顧全大局

    來開門的是學校的會計,她吐了吐舌頭,還比了個不明其意的手勢,很神秘的樣子。兩人進屋後,費遠鍾發現屋子裡乾乾淨淨,連天花板都纖塵不染,這顯然是唐老太婆離開後學校派專人來打掃過了。說話的人在靠東的裡屋,氣氛格外肅穆,以至於張成林和費遠鍾進去後,冉校長也沒介紹一下。費遠鍾仔細看了看於文帆,她的臉色和嘴唇都略顯蒼白,跟眾多成績優秀的孩子一樣,眼睛裡有遠遠超越她這個年齡的成熟,但對學習之外的世界,可以說是麻木的,母親給冉校長說事,分明是說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言,就會比母親說得更清楚,可她一聲不吭。她父親則顯得異常傲慢,坐在靠窗的位置,頭一直昂著,臉上的皮膚繃得很緊,額頭上暴露出幾根堅強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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