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4章  (2)
    聽了洪強的話,費遠鍾臉都變青了,短促濃烈的眉毛擠成一堆,像沒點燃的柴火,直往外冒煙。他直稜稜地盯住洪強,嘴唇抖索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站起身,跟洪強手也沒握,只是含糊地說了聲"再見",就急匆匆地出了包間。

    下樓來,剛過馬路,進入那條通往校園的冷巷子,費遠鍾立即摸出手機,給許三打電話。

    電話接通之後,費遠鍾開口就罵:"你他媽的許三,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許三那時候正跟妻兒坐在一起看電視,手機一響,他立即意識到是費遠鍾打來的,忙跑進臥室裡去接,聽到費遠鍾罵,他怔了片刻,才故作驚詫地說:"怎麼啦?遠鍾你這是怎麼啦?"

    費遠鍾繼續罵:"你自己是豬狗,就以為別人都是豬狗?"

    許三委屈地"哎呀"了一聲,說你龜兒子費遠鐘,我只不過給你介紹個朋友,哪一點惹了你?要是不喜歡他,今後不來往就是——你發這麼大的火,是不是他讓你埋單了?

    費遠鍾知道許三在裝糊塗:"你別跟我來這一套,你是哪路貨色,未必我還不清楚!"

    許三呵呵地笑起來:"遠鍾呀,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我老婆在他手下討生活,他讓我把你介紹給他,我還敢拒絕不成?"

    "要不是你老婆討好賣乖,要不是你幫他挽套子,我們怎麼可能坐到一張酒桌上去?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你介紹千個萬個,也不該介紹我。你這是害我呀!要是錦華中學知道了,哪怕我什麼也沒幹,也只能打起鋪蓋捲走人!"

    許三容許別人罵他,卻不容許罵他老婆,他深長地歎了口氣,才慢條斯理地說:"虧你費遠鍾讀大學的時候當了四年副班長,膽子咋就這麼球小呢!你這算個什麼卵事呀,就嚇成那樣了?"

    "我不是被嚇住了,你他媽的也不想想,我在錦華中學教了十幾年書啊!"

    電話那邊發出一連串嘴皮子打碰的聲音:"教一萬年書又怎麼樣?未必你對它還有感情?"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這種油滑慣了的人!"

    "好,我油滑,你高尚,這行了吧?我告訴你費遠鐘,以後再遇到這種好事,想我告訴你也不可能,你不幹就不幹,別損人——你不幹有的是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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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過去,費遠鍾都提心吊膽,當張成林上來交代不要做奸細的時候,費遠鍾總覺得說的是自己,禁不住耳根發燒;手機響了,分明不是許三的,也不是洪強的,可他就是不敢摸出來接。

    在家裡,他害怕自己下晚班後許三和洪強打電話來,可能把兒子吵醒,也可能讓妻子聽到,便特地去買了幾米電話線,把座機裝在了自己書房裡。

    好在許三和洪強也都沒打過他的座機。

    直到一個星期後,費遠鐘的心才算定下來。他查找手機的未接電話,沒有一個是許三和洪強的,證明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過去了就好!他不是冒風險的人,他是過日子的人。

    當他覺得事情真的過去了,才覺得該跟許三聯繫一下,那天他罵許三的話,有些重。

    他打電話去的時候,許三正好在南城採訪,採訪結束,已是下午五點半過,便直接上了費遠鍾家。費遠鍾不給他打電話,他也準備今天來一趟的。

    進屋之後,許三問:"小嫂子呢?"

    "值班呢。"

    這正好說話。

    兩人進了費遠鐘的書房,費遠鍾遞上一支煙說:"我那天說你油滑,罵你豬狗,沒得罪你吧?"

    許三嘁了一聲:"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墳上的草都埋人了!"

    費遠鍾看著他,並不完全理解他的話。

    許三從鼻孔裡衝出兩管白煙,很認真地說:"遠鐘,我的有些事情,你並不清楚。"他停頓了好長時間,才繼續說:"我剛畢業的時候,跟你一樣教書,只不過你是在縣中學,我是在鄉中學,當時我是那所鄉中學文憑最高的,可他媽的口才太差,茶壺裡煮湯圓倒不出來,往講台上一站,老半天嗝不出一句話。人家開始還對我刮目相看,後來就把我看白了,說我是冒牌貨。兩年半過後,鄉中學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兒?踢到那個鄉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裡!在那山上撐持了幾十年的一個老教師實在教不動,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學校唯一的教師。我是春節過後上山的,從早上開始爬,天黑得差不多才到。整個一座破廟子!包老師等著我呢,聽到腳步聲,他迎出來了,哪像個教師呀,臉那個癟,背那個駝,頭上稀疏的白髮在寒風中顫動,全身只剩下個骨頭架子了。他把我領進篾笆牆圍成的寢室,指著床上的枯草說,許老師,這枯草我就不帶回家了,留給你,山上冷哪。隨後他用乾枯的手摸了摸我帶來的被子,說這被子薄喲,你睡覺的時候,把四邊拶緊,免得透風。然後他又從一口破木箱裡摸出半把掛面,說許老師,我沒什麼歡迎你的,就留了這半把掛面"

    這故事,費遠鐘的確是第一次聽說。

    許三講得那麼投入,彷彿回到了那架山上,回到了包老師身邊,他說:"遠鍾你知道我當時想幹啥嗎?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聲爺爺。從小到大,沒有哪個外人像他那樣瞧得起我和關心過我"說到這裡,他摸出一張紙巾,擦抹被淚水打花的眼鏡。

    費遠鍾很受感動,說算了,別去想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

    許三重新把眼鏡戴上,接著說:"那所學校加我這個教師在內,全校只有十五個人!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學校離村子遠,後面又是亂墳崗,晚上一個人睡在那裡,聽到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害怕呀!秋風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寢室就被雪壓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經上就出毛病了,剛上五分鐘課,我就把講桌上的鈴鐺舉起來搖:'下課了,下課了!'學生還沒跑出教室,我又開始搖鈴鐺:'上課了,上課了!'我並沒瘋,我只是這樣來發洩。又過了半年多,我想這不行啊,這會誤了孩子們的,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我走了,說不定還會來個像包老師那樣負責的人。於是我就走了,沒給任何人打聲招呼你說我油滑慣了,這話不對,現在想起我在那山上的作為和後來的逃跑,我心裡還感到愧疚。我對不住那裡的家長和孩子。"

    費遠鍾說:"對不起呀許三。"

    許三陷入回憶之中,像沒聽到費遠鐘的話,繼續說:"遠鐘,你還記得我讀大學時候的樣子嗎?那時候,我不跟同學結交,走路的時候,眼睛總是盯著地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多次聽到有同學說:'看許三那副模樣,像心裡藏著天大的秘密似的。'說得對,就是有秘密!你知道是什麼秘密嗎?——貧窮和自卑,這就是全部秘密!"

    費遠鐘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許三,我不該罵你那些話,我向你道歉。"

    許三將厚而小的手掌一揮:"用不著,完全用不著!我後來真的變得油滑了。我離開那山上,等於就是甩掉了公職,毬錢沒一分,就去縣城裡闖——我連家也沒回,怎麼能回去呀,丟人啦!——什麼事沒幹過?去河碼頭當搬運,在城裡挖下水道、當棒棒軍,甚至去城背後的金山為人掘墓穴,都幹過!那時候我知道你在縣中教書,可哪敢去找你呀?不過,那麼一陣胡搞,倒把我膽子搞大了,話也逼出來了,灰飛煙滅的雄心,也就跟著復活了。於是我到了巴州城。當時根本沒想好要幹什麼,也是機緣湊巧,我來的時候,恰逢《巴州商報》招記者,我去參考,一考就中了。商報招的是臨時記者,把我們不當回事的,沒有固定工資,只是根據上稿率算錢。

    我念大學時畢竟讀了那麼多書,更重要的是,我在底層混了那麼些年,這下全都派上用場了,我採寫的稿子,上頭版的多得很,可我掙的錢還是比正式職工少幾倍。我那時候還是光棍一條,想找個女人呀,成個家呀,連個正式崗位也沒有,怎麼成家?我拼了命表現,希望商報把我調進去;那時候我不抽煙的,但我身上隨時揣著中華煙,見領導就發。這又怎麼樣呢,人家照樣不把你當回事。於是我想,不能在商報一棵樹上吊死,我既給商報寫稿,也給晚報寫,還給時報寫,只不過多備幾個筆名罷了。後來,商報知道我這麼幹,領導把我找去大罵,人家不是罵我油滑,也不是豬狗,而是'糞便'!可他們又離不開我,繼續讓我干。只是依然不調我。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後,我就不僅給晚報和時報寫稿,還把商報的策劃透露給他們——說白了,我當起了線人,也就是奸細!"

    費遠鐘的腦子裡,浮現出張成林說到"奸細"這個詞時的樣子。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許三接著說:"教育導報把我要了過去,解決了我的戶口問題。但我告訴你,我在導報照樣當線人!導報也有社會新聞啦。我把導報的策劃又透露給商報、晚報和時報,他們再付我一筆不菲的酬勞。你對辦報不熟悉,不懂得現在的報紙都是策劃出來的,誰策劃得好,誰就有發行量。策劃是生命線。我這麼一搞,商報領導反而對我客客氣氣的了,那個罵我是糞便的人笑著對我說:'狗日的許三,你真是一株鐵線草!'他說得好!遠鍾你生在縣城,不知道鐵線草是什麼玩意兒。那是一種呈籐狀的草,哪裡有土哪里長,農民鋤地的時候,一鋤將它挖去,扔在荒坡上,這沒關係,哪怕是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絲土星,它就要長給你看!反正,只要不是被牛羊吃了,不是被剁成漿了,它就能生長!你說它賤也可以,說它生命力強也可以,隨你的便。"

    費遠鍾真誠地說:"兄弟,我佩服你,跟你一比,我覺得自己過得太平庸了。"

    許三哼了一聲:"別給我灌迷魂湯,我有幾斤幾兩,未必我自己還不清楚!刻在我臉上的就只有兩個字,左臉一個卑,右臉一個微,合起來念就是卑微。"

    說這話的時候,許三在自己臉上用指頭一筆一畫地刻,這讓費遠鍾不由地湧起一種酸楚。

    他說:"哪裡呢,你現在是名記者了。"

    "名記者,球,那都是過去時了!任何'現在'都是過去時,我們說'現在'的時候,它就已經過去了。就這麼回事。我只相信未來,但我又對未來沒有把握。誰能把握未來呢?你費遠鍾把握得住嗎?你跟第一個老婆結婚的時候,就知道她那麼年輕就會死嗎?你兒子小含那麼聰明,可你知道他的未來嗎?你如果不好好生生給他積攢些錢,將來怎麼應對可能發生的事情?光是把他送到大學,也會把你磨死!眼下看起來你的錢夠花,過幾年就不夠花了!"

    費遠鍾無力地笑了一下。是啊,如果有錢,他不僅要把兒子送進大學,還想把他培養成音樂家呢!可是他沒有錢,別說把兒子培養成音樂家,讓他去俄羅斯參加一次比賽也只能翻白眼。

    許三終於直截了當地問:"那天洪強怎麼對你講的?"

    "還怎麼講,他不是來掐尖兒的嗎。"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他說沒說你提供一個學生給你多少錢?"

    "還沒談到那個份上。我也不想談。"

    許三沉吟片刻,說:"遠鐘,你可能確實比我高尚,我打心眼裡敬重你。但我覺得,有一個觀念你沒扭轉過來,你雖然是一線教師,但我可能比你更熟悉教育系統的事,許多尖子生家裡都是不寬裕的,快高考才來掐尖兒的人,往往能給他們提供優厚待遇,把他們從經濟困境中解放出來,這有什麼不好?我覺得,只要對學生有好處,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劃提供給別的報社,讓大家比拚,讓讀者有更豐富的東西可看,我也就覺得自己算不上糞便。你說呢?"

    費遠鍾並非不知道許三所說的情況,但他沒有表態。

    許三歎息了一聲,說:"遠鐘,有件事我要老老實實告訴你,你那天罵我,我不僅沒生氣,我還在期盼著你罵,你明白嗎?那天你打電話來之前,我在看電視,可是我既沒看清圖像,也沒聽清聲音,我在等著你來電話罵我!我甚至等得有些焦急,為什麼?你是一個有原則的人,甚至是亮色,我不願意這一點亮色熄滅掉!——不過呀遠鐘,後來我想,是不是所有的原則都值得尊重呢?你堅持了一種原則,卻丟掉了另一種原則,到底是你堅持的原則更好,還是丟掉的原則更好呢?"

    費遠鍾無法回答。他為"亮色"兩個字感到羞愧。如果許三知道他違背諾言,把那套高考大綱和"名師詳解"在到手的當天夜裡就給了張成林,還會認為他是亮色嗎?費遠鍾覺得,其實自己一點也不比許三"高尚"。

    許三又說:"你把丟掉的原則撿起來,既對尖子生有利,也對你自己有利。現在有一種批評性的說法,意思是教師把學生不是當成教育對象,而是當成資源,可教師不把學生當成資源,請問還有什麼可以作為資源?既然學生是教師唯一的資源,就要學會利用。你好幾次說五樓那個教師開家庭食店不對,他有什麼不對的?只要他做得比學生食堂更乾淨,份量更足,同時也沒耽誤教學,你就不應該指責他。遠鍾啊,你總是依賴於組織,你應該學會依賴自己!很多人都習慣於尋覓別的條件,原因就是不會利用自身條件。這肯定是不行的!世界上最高的寶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去坐對不對?如果用別人的屁股去坐,那還是你的寶座嗎?"

    說完這些,許三站了起來,鄭重地交代:"我是認你作哥們兒才給你講這些的,你自己考慮吧,想通了就給我來電話,直接給洪強去電話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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