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9章  (2)
    現在上課,幾乎所有教師都拖堂,錢麗自然是拖得最厲害的,學生課間休息的十分鐘,她不拖掉八分鐘,就覺得自己沒盡到責任,許多時候,她都是把十分鐘全部佔滿,直到下堂課的鈴聲響了,她才意猶未盡地走出教室。那些被屎尿憋急了的學生,往往乘下堂課老師還沒進來的瞬間,朝廁所飛奔而去,等他們回來的時候,自然已經開課了;這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們會遭到痛罵,儘管是指桑罵槐(表面是罵他們,事實上是罵上節課拖堂的教師),但必須要由他們來承受。錢麗之外,就算朱敬陽拖堂厲害,再怎麼說,十分鐘至少也要拖掉五分鐘——可這一堂課,朱敬陽連半分鐘也沒拖,下課鈴一響,他立即收拾課本和教案,急匆匆地走出了教室。

    他把鄭勝在課堂上的胡言亂語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費遠鐘。

    費遠鍾聽著,老半天沒有動靜。

    "終於來了。"他想。

    "現在就來了!"他又想。

    這時候已是三月上旬,倒春寒已經到達巴州,正以嚴冬才有的寒氣凍著桐子花,桐子花一開,高考跟身就到,他這時候犯病——那毫無疑問是"犯病",意味著他將被徹底毀掉。

    "趕快報告張主任吧,"朱敬陽說,"照他這麼鬧下去,毀掉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一個班,而且是火箭班!"

    費遠鍾依然沒有說話,連頭也沒抬。

    "老費你聽見沒有?"朱敬陽問。

    費遠鍾突然火冒三丈:"我又不是沒長耳朵!你不是年級組長嗎,你是幹啥的?出屁大點兒事就去報告張主任,要我們這些當班主任的有什麼用!要你這個年級組長有什麼用!難道我們都是脹干飯的?"

    辦公室裡,不僅教師們驚呆了,連那些桌椅板凳都驚呆了。費遠鍾啥時候在眾人面前發過火?

    要是莫凡宗甚至周世強這麼罵他,朱敬陽都可以接受,他們的脾氣在那裡,儘管周世強那次被扣掉五十塊錢之後,變得老實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是那麼計較,只要瞅準機會,還是要說幾句風涼話。可費遠鍾就不一樣了。一個公認為謙和的人,突然朝你發火,那滋味是不好受的,這說明你把事情做得太過分了。然而朱敬陽不過是叫他趕快去報告張主任,這過分嗎?真的把一個火箭班報銷,你費遠鍾負得起那個責嗎?

    朱敬陽說:"好,我是脹干飯的,你費遠鍾能幹,你費遠鐘的權力比張主任都大。"

    "無聊!"費遠鍾把脖子扭過來,望著朱敬陽,說得緩慢,說得咬牙切齒,"權力,你是想表明你是年級組長麼?你當年級組長後,除了什麼事都報告張主任,報告冉校長,你還幹了些啥?"

    這話說得相當嚴重了。所謂嚴重,就因為它是事實。

    朱敬陽的臉色變青了,頭上的白髮也像受到了指責,沒有先前那麼硬,那麼直。

    莫凡宗見這回他們是鬧真了,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兩人之間,拍著費遠鐘的肩膀,以柔和的、勸慰的口氣說:"老費,你今天是吃錯了哪味藥?你怎麼能這樣說老朱呢,這學校的年級組長,都只是掛個名頭,買盒粉筆的權力也沒有,老朱他遇到什麼事,不去報告,你叫他怎麼辦?"

    朱敬陽的眼圈紅了,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費遠鍾沒言聲,依然直板板地坐著。莫凡宗又把他肩膀拍了幾下,就拿著書本,進教室上課了。當鈴聲響過,走廊上安靜下來,費遠鍾才站起身,走到朱敬陽身邊,說:"老朱,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朱敬陽那時候正在又傷心又感動,傷心的是他教了一輩子書,竟被罵成"脹干飯的",感動的是平時跟他丁對丁卯對卯的莫凡宗幫他說了話。費遠鍾過來道歉,出乎他的意外,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費遠鍾已出了辦公室,下二樓找張成林去了。

    張成林聽完費遠鐘的陳述,坐在他的位子上,連動也沒動一下。費遠鍾見他不言聲,說:"張主任,我是不是還要去告訴冉校長?"張成林的眼睛這才輪了一圈,"報告冉校長?不,用不著。冉校長正忙別的事。這事情我知道就是了。我會告訴他的。"費遠鍾又枯站了兩分鐘,說:"張主任,那我上去了。"張成林點了點頭,眼睛望著對面的牆壁。

    對面牆壁靠頂棚的地方,有一隻小小的蜘蛛正在結網,可它被張成林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放棄了結網,迅速朝牆角爬去。

    費遠鍾搖晃著兩條長腿,迷迷糊糊地回到辦公室,低著頭去水槽邊洗手的時候,才看見旁邊站著一個人。

    "鄭勝,你"

    鄭勝不回答。他被政治老師趕出來了。

    政治老師聽到了朱敬陽的描述,因此他到火箭上課的時候,就帶著警惕,誰知他剛講了幾句話,鄭勝就舉手了。他視而不見,鄭勝卻自己站了起來,大聲說:"報告何老師,我有話說。"政治老師說:"有話下來說。"他跟別的老師不一樣,別的老師對鄭勝既抱著期待,同時也很喜歡,至少以前是這樣,但政治老師一直就不大喜歡鄭勝,究其原因,是鄭勝穿得太不像樣了,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窮人,但再怎麼說,也不該窮成鄭勝這般模樣吧?鄭勝說:"我現在就有話說。就一個意思,花不了多少時間。"政治老師咬了咬牙,心想他就一個意思,不如讓他說了,否則整堂課都不得安寧。他耐著性子聽了半分鐘,把鄭勝攔住了,鄭勝說我還沒講完,政治老師不理他,繼續講課,鄭勝重複了一句:"何老師,我還沒說完。

    ""沒說完等放了學再說!"鄭勝一想這不對呀,放了學,我說給誰聽呢?在他張開嘴,話從舌尖上彈出來的前夕,政治老師大聲說:"你站著好了,不許說話!"鄭勝說何老師,我本來就是站著的。"給我站到後面去!"鄭勝本來就在最後一排,教室那麼擁擠,最後一排的學生,背上無一不是背著從牆壁上擦來的白灰,但鄭勝還是聽話地、象徵性地往後挪動了一下,沉默著。政治老師心裡窩著火,繼續上課,誰知鄭勝還不知趣,老師每講一句,他都以不同的動作來發表他的意見——點頭,更多的是搖頭。他就像一個令人討厭的裁判。政治老師實在忍不住了,大喝一聲:"滾出去!"坐著的學生們嚇得渾身一抖,而站著的那個卻鎮定自若,他說何老師,你是叫我滾出去嗎?政治老師說:"我是叫該滾出去的人滾出去!"鄭勝向老師豎起了大拇指,"好,說得好!"他以莊嚴的口氣表揚道。他正要就這句話侃侃而談,但政治老師沒給他機會,扔下課本,衝到後面後,扭住鄭勝的胳膊,將他推出教室,並且一直將他推到辦公室,讓他站在洗手槽旁邊,對他說:"你願意站,就站在這裡吧!"

    費遠鍾看了看貼在牆上的課程表,知道這堂課是政治老師上,他不需要問,就明白鄭勝是被趕出了教室。他把手上的水珠甩了幾下,水珠在地板和牆壁上留下暗黑的斑點。他看著低眉順首的鄭勝,想說什麼,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這已是上午的最後一堂課,這堂課已過去了一半,可這剩下的一半,顯得多麼漫長啊。

    好不容易盼來下課鈴聲。但費遠鍾還不能走,他要等政治老師出來。又過了幾分鐘,政治老師回辦公室來了,一邊拍身上的粉筆灰,一邊把事情向費遠鍾講了,然後,他對鄭勝說:"還不走!"

    鄭勝離去了。

    誰知道,下午上課的時候,鄭勝又站到了那個洗手槽旁邊。費遠鍾有其他班上的連堂課,課間休息也在教室裡沒出來,待他上完兩堂課回到辦公室,發現鄭勝又站在那裡,以為是被別的老師趕出來了,心裡又痛又氣。他望了鄭勝幾眼。那時候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真想扇鄭勝幾個耳光。但他克制住了,鄭勝不是他的兒子,他沒有權力去扇鄭勝的耳光。

    但他希望將鄭勝趕出來的老師能夠給他一個解釋。

    上課的老師出來了,誰也沒給他解釋。

    鄭勝就在那裡站了一個下午。

    上晚自習課,錢麗自然是最早進辦公室的。而今在自己班上,她要求午飯後跟以前一樣,提前半小時進教室,晚飯後休息時間相對長一些,因此她要求提前四十分鐘就進教室,偶爾讓學生自由複習功課,多數時間由她講。她要憑借自己的全部努力,讓重點快班在高考中變成另一個火箭班!幸運的是,她班上還有那麼幾個很突出的尖子生,特別是一直跟著她的張永亮,張永亮的成績,並不比胡昌傑他們差多少,這讓她欣慰這天晚上,她剛打開辦公室的門,鄭勝就跟進來了。她很詫異,說鄭勝,你這麼快就從家裡來了?吃飯沒有?鄭勝不回答,只是去洗手槽邊站著。她說:"是哪個老師讓你這麼站的?"鄭勝還是不做聲。她拿著書本,準備進教室上課,然而,鄭勝的那身衣服牽住了她的心。那棉襖穿了好幾年了吧,人長了個子,好長一截手腕子都露在外面,不冷嗎?她稍作猶豫,放下書本,回家去了。

    她把兒子的一件羽絨服拿來了。兒子正月初二下午就回了上海,但他把這件衣服留在了家裡,雖然長了些,寬大了些,穿在身上正好暖和;兒子唸書時穿過的衣服,錢麗早就全部送給窮學生了。

    她把衣服遞到鄭勝面前,說:"娃娃,穿上。"

    鄭勝把頭垂得那麼低,手指摳著手指。那聲"娃娃",使他身上的血液再一次叫喊起來。但他沒接錢老師手裡的衣服。再怎麼勸說都不接。而錢麗哪有時間啊,她已經耽誤接近二十分鐘了!她把衣服放在桌上,進教室去了。

    還差一刻鐘上課的時候,費遠鍾來了。看見鄭勝又站在那裡,他徹底憤怒了。讓一個學生從早站到晚,已經不是懲罰,而是刑罰了!鄭勝不過是上課插言,又沒呼反動口號,犯得著這麼收拾他嗎!這究竟是誰幹的?費遠鍾決心不再問鄭勝,也不再干預這事,誰施行了這條刑罰,誰去處理!

    晚自習上了大半程,政治老師才走到鄭勝身邊,點著他的鼻子說:"鄭勝,你這是向我示威嗎?人家靜坐,你靜站是嗎?我告訴你,你這嚇不倒人!"

    那時候費遠鍾也在辦公室,他這才明白,原來沒有別的人趕鄭勝,而是鄭勝再不願回教室去了。

    當政治老師出了辦公室,費遠鍾走到鄭勝面前,細聲說:"真有出息!你以為這就叫出息嗎?你你真是讓我失望啊!"隨後命令他:"趕快回教室裡去!"

    但鄭勝已經不聽從他的命令了。

    費遠鍾說:"好,那你就站下去,反正辦公室是鋼筋水泥做的,你站一輩子也站不出個坑來!"

    半個小時後,政治老師又進了辦公室,對費遠鍾說:"費老師,張主任叫你下去一趟。"

    政治老師剛從張成林那裡回來,把鄭勝向他示威的事作了描述。張成林依然是那種不動聲色的表情,陷入了深思。政治老師以為主任沒聽清自己的話,正準備重複,張成林攔住了他,說:"你上去,把費遠鍾叫下來。"

    費遠鍾到教務處,門敞開著,卻不見張成林,他隱隱約約聽見校長室那邊傳來張成林的聲音,便朝校長室走去。冉校長和張成林看見他,兩人同時招手:"進來進來,正找你。"

    費遠鍾進去坐下了,張成林說:"冉校長,你講。"

    冉校長說:"你講吧,你講就是。"他顯得異常的疲憊,臉上皮膚底下活躍的老人斑,不知什麼時候都蹦到皮膚外面來了;那雙眼睛,看上去一點也不藍,彷彿那層藍被漂洗過。

    張成林說:"好,那我就說了。其實也很簡單,剛才我跟冉校長商量,想把鄭勝先放到其他班上去。"

    費遠鍾說放到哪個班?

    "這個嘛,"張成林謹慎地說,"根據他的實際情況,只能放到普通班。"

    費遠鍾像被人在脊背上錐了一針,發麻。

    張成林接著說:"因為他要耗別人。火箭班不能給他耗,重點班照樣不能給他耗。重點班的好些學生,並不比火箭班差,火箭班自然是我們關注的中心,但不能把衝擊一流大學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火箭班。"

    "如果是這樣,那等於是在他破殼之前就把他踩死了。別說放到普通班,就是放到重點班,也會把他踩死。"費遠鍾說。

    "'踩死'這個詞用得不對,"冉校長糾正,"不是我們踩死他,而是他自己死掉了。"

    "對——"張成林說,說得一唱三歎。

    "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他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張成林敲了敲桌子:"這個話還是要分兩頭說,一方面,我們給他機會,另一方面,他自己要創造機會。我們暫時把他放到普通班去,觀察一段時間,如果他能夠改正,成績也合格,再把他提到火箭班來。"

    沉默了很長時間,費遠鍾說:"按你們的計劃,什麼時候讓他搬?"

    "今晚上就搬。"

    "我不同意。"

    冉校長和張成林都很奇怪地看著費遠鐘。在他們面前,費遠鍾從沒說過"我不同意"。

    "你們就讓他睡個好覺吧,"費遠鐘的話近乎乞求,"至少明天再說吧。"

    張成林沒言聲。冉校長想了想說:"好,那就依費老師的,明天再搬。"

    費遠鍾出了校長室,邁著大步上樓去。"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留住。我要好好地跟他談一談。"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三樓以上,到處都是漆黑一團。晚自習早就下課了,鄭勝已經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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