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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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收假,哪怕只放假三五天,學校都會呈現出一種新氣象。這種氣象就像春天裡的光,能在瞬息之間感覺到它,但你要是用心捕捉,它反而不見了。表面的、物質上的東西是存在的,在錦華中學的教學樓,樓道被清潔工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塊倒計時牌重新漆過,上面的字跡更加鮮明;沒人看見是誰漆了它,是誰在上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更換著日期,似乎這項工作不是某個人幹的,而是有一雙神秘的手,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幹下的。

    高三年級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期,上學期是啟動、滑行,現在是繼續滑行,但速度已明顯加快,為最後的飛翔作衝刺。分班之前,整個年級顯得有些躁動,現在是穩定下來了,大家心裡都清楚,火箭班的人,可以考一流大學、重點大學,甚至可以考狀元,重點班的人,一部分可以上重點大學,多數只能考普通大學,至於普通班,自然也就只能考普通大學,或者徹底放棄,想都別想讀大學的事。這種帶有預示性的分野,左右著每個學生的心勁兒。所謂穩定,就是這麼來的。

    但眼睛能看到的一切,永遠都不能說它就是真實。我們看水下的船槳,船槳是彎曲的,但它是直的;我們看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胖子總是顯得比瘦子矮,其實他們是一般高。正因此,有個外國哲學家才摳去自己的眼睛,免得眼睛讓自己的心靈受到愚弄。高三年級表面的穩定之下,學生的內心在厲害地湧動,每個學生都在等待命運的裁決,但他們不認識命運,不知道命運長成什麼樣子,不知道它對人是否和氣,跟自己是否親近。為此,他們忐忑不安

    費遠鍾率領的火箭班,在六樓遠離北門的地方。儘管北濱河路上的喧囂,還不足以傳達到教室裡來,但火箭班的學生,肩負著為學校掙名譽和生源的使命,自然成為重點保護對象。

    由於同學之間的重新組合,大家都覺得有些好奇,以前叫不出名字的人,突然坐到同一間教室來了,既覺得新鮮,又有一種荒誕感。

    對那些從外班來的學生而言,感覺最具有荒誕色彩的,莫過於鄭勝了。

    可以說,這一屆錦華中學的畢業生,長時間都是在鄭勝的陰影裡生活與學習的,從初中開始,他就成為不可企及的標桿,老師把他掛在嘴上,同學也把他掛在嘴上,連那些掃地、送開水和守門的工友,也都把他掛在嘴上,他是山頭上的旗幟,每天不說一說他,就要失去目標似的。後來,他變了個樣子,在課堂上胡亂插言,外班學生沒聽到過他說些啥,只是聽相識的學友轉述過,但轉述得很不周全,聽上去雲裡霧裡,學友就告訴他們:如果我轉述周全了,你們更是雲裡霧裡。這件事情,使大家不但沒看輕他,反而越發感覺到他的神秘和高深。

    再後來,有一些學生看輕他了,那是因為老師也看輕他了,提到他的時候,都搖頭,扁嘴,而且聲音小小的,不像以前那樣,彷彿鄭勝這個名字是一顆鞭炮。到最後,發現看輕他是錯誤的,因為他一忽兒考得好,一忽兒考得差,好和差,都不是由他的水平、而是由他的心情決定的,就像若干年前中國一個著名的教練,接受採訪時總是說:這次我本來沒打算讓隊員破世界紀錄,開賽前我看見某某國家領導人來了,就叫她們把世界紀錄破掉算了,讓領導高興高興。那可是破世界紀錄啊,人家拼了老命、做夢都在想的事,他卻可以臨時作出決定。那時候這批學生還非常小,但聽上去也覺得好玩,並學著大人的口氣說:"他在吹牛!"現在他們明白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鄭勝就是這樣的人。

    像鄭勝這樣一個傳奇人物,竟然跟自己做了同班同學,怎麼會沒有荒誕感呢?

    別人覺得荒誕,鄭勝更覺得荒誕,只是他們的方向很不一致。他進入了一個新的夢境,這個夢境與他所處現實的聯繫越來越弱。也可以說越來越強。春節這幾天,他受著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這種照顧裡面,隱含著一種自甘卑微的因素。他的父親不僅愛他,還崇拜他了。這讓鄭勝多麼厭惡!他也說不清為什麼,他沒有厭惡過昆蟲,沒有厭惡過老鼠,父親撿回來的那些帶著別人唇印的瓶瓶罐罐,還有那些說不定擦過貓屁股狗屁股的皺皺巴巴的紙張,他也沒厭惡過,但他厭惡父親,厭惡父親對他的好,更厭惡父親對他的崇拜。他在厭惡裡舔食父親的愛,並盡可能地把愛回報給父親。只是他早就明白了,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是早早地被供起來的人,因此,他的回報,也不能普通。普通的回報等於沒有回報。

    "費老師那天怎麼會到陸軍醫院來呢?他怎麼又對我爸說了那些話呢?"

    這個問題,一直在鄭勝的腦子裡盤旋。在此之前,他主要想的是另一件事。就是他分班考試時寫的那篇作文。當然,作文的故事完全是虛構的,但情緒和情感一點也沒虛構。他多麼希望費老師能從中看出一些什麼。費老師可能看出來了,也可能沒有,因為從沒就此找他談過話。年前費老師評講考試題目的時候,先說鄭勝那篇作文寫得好,說了好的地方,緊接著又列出一大堆缺點(全是郭老師的那些意見)。作文的缺點也好,優點也好,都不是鄭勝關心的,當費老師煞有介事地評價他那篇作文的優劣時,他對費老師也充滿了厭惡,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在新的教室裡,鄭勝坐在最後一排。這樣安排座位,並不是根據個子高矮來定,而是根據分班考試的成績來定,前二十名,自己選座位,他們選定了,班主任再據成績好壞進行分配,但事先也說明了,不管好位子孬位子,都不是一坐到底,而是每月一換,換位子的依據,自然還是分數;到了高三下學期,摸底或者診斷考試就更少不了,班主任每月綜合一次成績,並將位子進行調度。也就是說,只要站在教室門外朝裡一望,就知道這段時間誰的成績好誰的成績差。

    "我到底成差生了。"鄭勝想。

    他曾若干次設想過自己成為差生的情景,一度時期,那幾乎也成為事實,但那種事實並沒用外在形式固定下來,因而不像現在這樣觸目驚心。有時候,他聽到一些從外班來的同學議論他,口氣裡充滿敬佩,但那種敬佩帶給他的是難以言傳的悲哀。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當你成績好的時候,儘管你很沉默,很孤獨,但遲早會在沉默和孤獨中爆發,如果你成績差,就只能在沉默和孤獨中寂滅了。鄭勝感覺到自己的身子重起來,不停地往下墜。他已經墜到了水平面之下,可人們還在仰視他!——這就是他最感荒誕的地方。

    新學年開始,費遠鍾經常找他到辦公室談話:

    "鄭勝,坐在最後一排是什麼感覺?"

    "鄭勝,你要仔細想想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

    "鄭勝,現在你坐最後,不是壞事,是好事,你是該醒醒的時候了。"

    "鄭勝,我們大家都相信你,我尤其相信你,下次調位子的時候,我不給你安排,我讓你自己選!但是,你要給我讓你自己選的理由。"

    "鄭勝,還是那句話,學校領導對你的期望,我們老師對你的期望,都沒有變!"

    不管老師說什麼,鄭勝都聽到了,但聽到的不是他現在的自己,而是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在高空中,就像煙花,早已經炸開,歸於黑暗。因此,老師的話與他現在的自己無關。

    那個歸於黑暗的自己,在大聲地向老師呼救,可老師聽不見。

    跟費遠鍾說的幾乎完全一樣的話,別的老師也對鄭勝說過,冉校長和張成林,都對鄭勝說過,鄭勝也都聽見了,可是,他連呼救的想法也沒有了。

    他體內的血液再一次叫喊起來。

    老師上課的時候,他幾乎一個字也聽不見,就聽見自己血液的叫喊。要是他徹底放棄,事情也不會發展到後面那麼嚴重,然而他不能徹底放棄。他沒有資格這樣做。獨自養育了他十多年的父親、老師的目光、還有他的自尊心,都不允許他這樣做。因此他必須掙扎。他不願意相信自己已經陷入了沼澤,越掙扎被埋葬得越快。當泥漿淹沒了他的腹部,接著是胸部,接著是頸部,恐懼感才鋪天蓋地地襲捲過來。他必須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了,否則就沒機會了。

    這天,歷史老師朱敬陽上課。到了這時節,早已沒有新內容可講,如果不評講考卷,不評講殫精竭慮押出來的題目,老師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教學生猜答案的方法——戲稱"猜字母";所謂"猜字母",是針對選擇題而言的,由於微機改卷,高考選擇題的題量很大,每年高考前,各科教師都要做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教會學生做選擇題時具有這樣的本事:我分明不會做這道題,卻能在A、B、C、D等選項中八九不離十地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辦法五花八門,除了傳統的歸納法、演繹法、排除法、類比法等等,還發明了好多種新方法。考生用了這些方法,在選擇題上撈到的分數,都有大面積提高。這天朱敬陽教的就是"猜字母",他說同學們,我們來設想一下,如果ABCD包括後面的EFG(如果有的話),都是一個字母,我們姑且叫它Y,你們該如何選擇?

    學生面面相覷,心想既然是一個字母,不是就沒什麼可選擇的嗎?朱敬陽以為學生回答不出,正得意地將粉筆往講台上一扎(那支藍色的粉筆斷掉了,朱敬陽的指頭狠狠地戳在桌面上,痛得齜了一下牙齒),正要公佈他認為是自己研究出的新方法——他習慣於把一些常識性的東西當成發現,他在辦公室經常說:"最近,我研究出了一個×××。"說得格外鄭重,甚至帶一點神秘,可他"研究"出的那個東西,在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為此,他不知受了莫凡宗多少的奚落——沒想到教室後排一個人舉起了手——

    舉手的人不是鄭勝嗎?

    朱敬陽愣住了。

    他愣住,是因為鄭勝有多少天沒舉過手了,還因為鄭勝的那雙手,和以前一樣,是根枯樹枝。

    朱敬陽當即就有了不好的預感,但既然他把手舉起來,就讓他說說吧。

    "鄭勝同學,你講。"

    全班同學都把脖子扭了過去。

    鄭勝站起來,說:"朱老師,你說的不就是直覺法嗎!"

    朱敬陽很沮喪,說對,就是直覺法。

    鄭勝說:"這太簡單了,當你使盡各種辦法都找不到那個正確答案的時候,你就把所有的選項看成一個,這個'唯一'從哪裡來呢?只能從直覺中來!朱老師你可以在黑板上列出了二十六個字母,任何人把二十六個字母猛地看上一眼,其中有一個字母必然會首先跳出來,這個跳出來的字母就是跟你此時此地的心境最合拍最親近的,就是你的直覺,因為字母不會走路,它是被你的直覺呼喚出來的。當它出來之後,其他所有字母都消失不見了,它成了唯一。"

    雖然朱敬陽要講的就是直覺法,但他決沒思考到鄭勝的這個程度,即使思考到了,話也不會有鄭勝說得這麼漂亮。他臉上有些掛不住,正準備叫鄭勝坐下,鄭勝卻說:"其實直覺法是不可靠的。"

    朱敬陽瞇著眼睛:"請陳述一下理由。"

    "所謂'確信',事實上是一種瘋狂的和極端無把握的證明。我們之所以那麼相信直覺,是因為我們不願意對事物表示懷疑,對老生常談的觀念不願意作最起碼的思索和檢驗。"

    朱敬陽的臉暗紅暗紅的。他下了講台,又朝前走了兩步,說:"我們並不是說直覺是第一位的,我們是在用盡了其他辦法都毫無結果的時候,才把直覺法搬出來。"

    但鄭勝只管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辟裡叭啦的。

    後面的話,就像嵐煙從山上跑過,找不到它的腳印。

    朱敬陽的心裡叫了一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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