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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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勝朝著暈黃燈光下的一團暗影說:"爸爸,我走了。"

    那團暗影弓縮在床上,這時候掀開了被子,露出鬍子拉碴的一張狹長的黃臉。一時間,他似乎沒有明白兒子的話。

    鄭勝返身回去。屋子仄逼,傍牆橫著一張父子共用的大床,其餘的空間,全被父親拾來的廢銅爛鐵瓶瓶罐罐和片頭紙擠滿了,連個下腳的地方也難找到。那些瓶瓶罐罐裡面,有殘存的牛奶或礦泉水,日久天長變了質,發出屍臭。鄭勝側著身子,從這些破爛玩意兒和臭味當中擠到父親床前,正要把被子給父親拉上去,父親猛地坐起身,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兒子的胳膊。鄭勝本能地退縮了半步。很小的時候,他就經歷這樣的恐懼;他曾經努力適應這種恐懼,命令自己:父親突然抓住我的時候,我不再退那半步。但他做不到。現在,父親得了重感冒,呼出的氣流是淡紅色的,有一股腥味兒,這讓他越發害怕。他說:"爸爸,時間到了,我該上學了。"

    床上男人的十根指頭,直往鄭勝的胳膊裡生長。每次鄭勝退那半步,都會帶來這樣的結局。鄭勝忍著疼痛,彎腰用另一隻手把父親的棉衣拿起來,給他往肩上披。還沒披正,父親鬆了手,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帶著怨聲說:"去吧去吧,都啥時候了,還磨磨蹭蹭的。"他聲音沙啞,說話時肩胛骨聳動起來,脖子上的血管快速地顫動,像聲音是從血管裡彈撥出來的。

    而鄭勝卻改變了主意,他說爸爸,你病得這麼重,要不我請一天假

    "扯卵蛋!"男人暴怒地吼了一聲。這一聲吼消耗了他的全部體力,因而瞬間的暴怒之後,他的臉上只餘下憂傷。接著他咳嗽起來,捂著胸口。每一聲劇烈的咳嗽之後,都連著一串小咳。咳嗽還沒完結,他又說話了:"爸爸算啥呀,爸爸能活出現在這個樣子,就不錯了。主要是你自己。你要好好讀書,爸爸累死累活,也要供你。"

    這樣的話,鄭勝不知聽過多少回了。

    "爸爸,那我走了,"他說,"開水燒好的,稀飯也煮好的,藥放在桌上,你吃過飯後再吃藥。"

    "這些事你別管。誰讓你起來做飯的?"

    鄭勝不言聲。他厭惡父親這樣問他。在這個家裡,父親除了讓他讀書,什麼活都不讓他沾邊,這讓他時時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活人了。

    "我今天睡過了頭,"父親自責地說,"你醒了,喊我一聲就是,你自己再睡一覺,我知道把飯做好!——以後再不許這樣了,記住了嗎?"

    鄭勝說記住了爸爸。

    床上的男人來了精神,心情也好了許多。"快去吧快去吧。"他一邊起床,一邊催促兒子。

    鄭勝猶豫著說:"爸爸,你感冒那麼厲害,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叫你別管這些事!你以為爸爸怕冷嗎?我戴上那頂棉帽子,不要說往冷風裡鑽,就是去冰窟裡也不怕。"說罷他嘿嘿地笑了幾聲。這時候,除了凸出的顴骨是潮紅色的,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個病人。他把衣褲穿好之後,在棉衣外面繫了根繩子。這是他出門幹活時的裝扮。

    看著父親的樣子,鄭勝有一些心酸,但說不上有多少感動。

    感動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門外到處都是霜。霜下得很厚,晃眼一看還以為是雪。鄭勝的家並沒在街道上,而是在一段相對冷僻的斜坡頂端。一條國道從頂端越過,沿著馬路朝東走,一直走到煙霞繚繞、山澗深碧的地界,就是川東北有名的長豐煤礦。教務主任張成林和他的妻子,就是從長豐煤礦調到錦華中學來的。頂端開闊的平地上,有家醫院,這醫院修於解放戰爭時期,叫陸軍醫院,現在早已改名,但老百姓還是叫它陸軍醫院。

    在硝煙瀰漫的歲月裡,它雖隱藏在林木和莊稼地中間,卻是人來車往,熱鬧得很,隨著硝煙散盡,它無可挽回地敗落了,裡面的醫生,想當年都是一對一的好手,可老者死去,壯者出走,年輕的又不大願意進來。但奇特的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總有那麼幾個醫生守住陣地。南城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開發出來,那之前,除了這家醫院,其餘都是把日子吊在果樹上的農家,醫院裡的醫生就為村民看病,佔據數十畝的一家醫院,基本上起著村衛生站的作用。它本來想利用開發南城的時機重振雄風,事實上辦不到,首先是地勢不好,再就是裡面的設施,房屋大多為木質平房,要把這些東西推倒重來,不如另起爐灶。因而,這裡成了城市邊緣的一座孤島。現在,醫生是多了一些,生意也好了一些,但空房遍地是,醫院把這些房子租了出去,一部分租給雜技團,一部分租給住戶。鄭勝和他父親就住在裡面。

    天並沒大亮,坡下城區的燈光吃力地照過來,讓地上的白霜泛著朦朧的紅,這層紅暈把寒氣攪擾得更加濃烈。鄭勝縮著脖子,走過幾片空地,就到了雜技團外。雜技團裡面亮著燈,證明他們早就起床了。門卻緊閉著。雜技團的門一年四季都緊閉著,鄭勝在醫院裡住了這麼多年,從來沒看見那扇門打開過。此時,他聽到"匡當"一聲響,接著傳來孩子的慘叫聲。是個女孩。雜技團裡老是傳出孩子的慘叫聲。他們要在慘叫聲裡把用骨頭支撐起來的身體練得沒有骨頭。

    鄭勝的心裡發出轟隆一聲爆炸。這聲爆炸又讓他神志不清。他常常神志不清。他知道一個目標,這個目標是別人為他規定的,又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必須完成這個目標,就像雜技團裡的孩子完成抽掉骨頭的目標一樣。這是過程,也是儀式,莊嚴得不容讓人懷疑。

    陸軍醫院依然保持著軍隊的威儀,大門的開關時間都是很嚴格的,早上六點半開,晚上十點關。現在還不到六點半,鄭勝只能翻門而出。自從住進這裡,他就經常翻門,到了高三,去得早,回來得晚,翻門的時候就更多了。他當然可以叫門,那個守門的慈善老頭會披著外衣出來,把門為他打開,順便在旁邊的草叢中撒泡尿。但鄭勝這時候不想見人,什麼人也不想見。門是那種並排豎著的鐵矛,很深。鄭勝抓住一根。他抓住的不是鐵矛,而是凝固的水。他感覺到那層水在他體溫下脫落,滋滋滋響,還冒著白煙,之後,他有了握住碎玻璃渣的痛感,當痛感慢慢軟化,才算真正握住鐵矛了。他剛握住,就被鐵矛濕淋淋地"吃"住了。鐵器上的冷,是吃人的。他知道,自己的手不能在某一個地方久留,否則不撕掉一層皮肉,手就取不下來。他把兩條腿擴開,用力往上聳,兩隻手快速地換著把位。鐵門發出笨重的響聲,但沒有驚醒門衛室裡的老頭。到頂部的時候,他抬頭望了望門的那一邊,卻啥也看不見了,坡下的城市,消失了。在極其短暫的時間裡,起了霧。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尖利的矛刺,把身體調整到適當的位置,雙腿一彈,飛了下去。

    霧越來越濃,無聲地滾動,把這片陸地變成了江河湖海。馬路上偶爾來一輛車,黑暗和濃霧很不情願地讓出了一點位置,車剛開過去,它們又收復失地。四處安靜極了,只響著吱吜吱吜搖著菜擔兒的聲音。那是郊外的農人正趕往城區賣菜,他們都是沒有攤位的,只能在街道上賣,八點之前必須把菜賣完,賣不完也只好挑回家去,否則招惹上城管,就會吃不了兜著走。腳下有路,卻看不見路,這讓鄭勝的感覺好極了。他只是跟著挑擔兒搖響的聲音走,不必去考慮踩在什麼位置。

    斜坡大約有三里地,下到底部,再過條馬路,就是朝陽街,朝陽街的中段,就是錦華中學的正大門。彷彿為了顯示某種寓意,錦華中學的正大門朝東開,天晴的早上,嫩紅的太陽捧上天空,照耀著深灰色仿石上雕出的魏碑體校名,以及大門內十餘米遠處假山上鐫刻的毛澤東詩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在這句詩的旁邊,嵌著一面石英鐘);光帶還會游過矮樹叢,一直伸展到教學大樓裡。在底樓的大廳,立著塊巨大的倒計時牌,上面寫著"距高考還有×天"的字樣,底板雪白,字跡血紅,被太陽一照,那血紅的筆畫像要滴下來;每一個經過這裡上樓的師生,都會看上它幾眼。

    其實,從東校門出去,並非好去處,街道窄,又不整齊,店舖大多叮叮噹噹的——不是修車行,就是鐵器鋪,街道之外即是國道。好在學校有兩道側門,一南一北。打開北門,可望見北濱河路上挨挨擠擠的茶桌(巴河上一號橋至二號橋之間,南北兩岸都修了濱河路),茶客們賭博時發出的喧囂,形成音響的濃雲;或許是校方不想讓師生看到這景象,也不想讓他們聽到這聲音,北門通常是關閉著的,而且砌了高大的圍牆。南門很小,門外是一條冷巷子,走完這條深長的巷道,便是南城正街,燈紅酒綠,繁華得很。校園西邊,是另一條河,本來就小得像條溝,兩邊河床還被高大的石牆規囿,看上去就更是可憐見了,住在它身旁的人,也常常遺忘了它;要不是石牆底下安放著幾個水泥乒乓球檯,它大概真要從人們的話語裡消失掉。這條河有個與它相匹配的、細裡細氣又萬般無辜的名字:羊子河。羊子河由西向北流,在兩百米外匯入巴河。

    鄭勝站在外面望見校園裡假山上的那句詩,才發現霧早已經散去。

    那只不過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過山霧"。

    錦華中學的作息時間是,夏秋兩季,上完早自習再吃早飯,冬春兩季反過來。鄭勝看了看假山上的那面石英鐘,上早自習的時間反正沒到,不如在外面走走。他一點也不想去學校,越來越不想去。他沿著仄逼的街道朝西行,走不了多遠,從一條土路插下去,就是巴河。幾個上了年紀的環衛工人看見鄭勝,都給他打招呼,他們早就從報紙上認識了這個神童。而且好幾年來,每到高考時節,這個神童還要做一項特別的事務:錦華中學的外面,種植著成排的梧桐樹,由於電纜都埋在地下,秦嶺和巴山又擋住了南來北往的大風,梧桐樹就任其生長,枝葉鋪天蓋地。高考那幾天,家長們提著凳子,早早地到梧桐樹下坐著。

    他們坐在這裡有兩個任務,一是阻止司機鳴喇叭,誰鳴了喇叭,誰就可能遭到圍攻,圍攻不成,也會被臭罵;二是阻止蟬鳴。蟬居於高處,隱於濃蔭之中,在熱天裡鳴叫是它們的專利,它們在黑暗裡孕育數年,只有一個月存活的光陰,因此要以歌唱來抓住這美好的時光。然而你這一叫,不就打攪我孩子答題了嗎!這裡離教室很遠,答題的學生用十二分的精力,也聽不到蟬鳴,可家長們手裡都拿著長長的竹竿,聽到蟬叫就捅幾下。實在太討厭了,不僅影響孩子答題,你說"知了知了"又是什麼意思呢?你不過就是一隻蟲子,能"知了"什麼?家長們聽上去,怎麼說都有一種宿命的味道。遺憾的是,不管你捅得多勤,蟬也要叫。蟬那麼小,樹葉那麼密,不可能一竹竿把它捅死。於是,家長們便僱人上樹捉蟬。每消滅一隻蟬,給五角錢。那些只知道歌唱而不顧前程的蟲子,為了別人的前程,只得讓路。鄭勝是家長們常雇的捉蟬工之一。

    環衛工人見了鄭勝,說:"你這麼早出來,別感冒了啊。"

    鄭勝沒回答,腳步邁得很急。他知道環衛工人的下一句話必然是:"你馬上就高考了,放他一顆衛星上天,讓我們這些打掃這段路的清潔工也跟著風光風光!"

    他去了巴河邊。濱河路之下,留有一段窄窄的土埂,土埂上枯乾的蘆葦,在冷風裡抖動著,孜孜石乞石乞地望著埂上白的霜、埂下青的水。那些蘆葦就像不願錯過生活的人。

    鄭勝蹲下身,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像在尋找什麼。他看得太用力了,眼睛很快發脹,但他並沒有發現自己所需要的。他模糊地咕嚨了一聲,撿起被霜打硬了的小石片子,掄圓胳膊朝河心扔去。河面並沒結冰,水把石頭吞了進去,連咀嚼一下也懶得。可鄭勝偏不服氣,他要讓水花濺得高一些,要看到水張開它的大嘴,露出它的牙齒;他扔的石頭越來越大,扔得也越來越近。水終於露出牙齒了,但不是咬石頭,而是咬他,他的頭髮上、肩膀上,到處都留下了水的牙印。

    隱隱約約的電鈴聲傳過來,鄭勝撒腿就跑。

    高三在六樓,鄭勝跑到五樓至六樓間的平台上,被費遠鍾攔住了。

    費遠鍾一直在那裡等他。見到鄭勝,他黑著臉,沒說一句話,回身就走。

    鄭勝跟著他走。

    到教室門外,鄭勝正準備進去,費遠鍾說:"辦公室來。"

    "在我的印象中,你鄭勝儘管變化很大,但還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費遠鍾坐下說。

    鄭勝站在老師旁邊。老師的聲音很小,但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使他的話重得像一砣鐵。

    "幹什麼去了?"

    "我爸爸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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