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21章
    在我還沒開口的時候,小羊又搶著說:"關鍵是,你根本就無法阻擋這種潮流!我從來沒聽說過誰可以阻擋潮流。水是往前流的,前面是低處。低處總比高處具有更大的力量和誘惑。這就是人類發展的軌跡:歸宿只在更低處。"

    我不願承認她揭示了一種真理,但是我無話可說。

    "上一次,"小羊壓低聲音道,"你讓那個飼養老鼠的傢伙展示鼠咬死貓的場面,使我很不愉快你不知道,鼠咬死貓是一個寓言,就像人們將來會去學老鼠結婚的禮儀一樣,是一個寓言我沒想到你的趣味庸俗到那種地步,也不相信你的理解力下降得那麼厲害。"

    小羊的話深深刺痛了我。"這麼說來,人就無所作為了?"

    "也不是,"小羊淡淡地說,"追求快樂吧。"

    又是"追求快樂"!

    小羊見我情緒低落,體貼地說:"回去吧。"

    小羊並沒有訂房間。她在我屋子裡一直坐到天黑,既不說回家,也不說去訂房間的事,讓我暗暗著急。

    "晚上你打算怎麼辦?"我謹慎地問道。

    "他會來接我的。"

    "他?你丈夫?"

    小羊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怒火在我胸膛裡燃燒,"你不是說他不知道嗎?"

    "這有什麼呢?"小羊吃驚地說,"他不知道我也要告訴他啊,難道你出來沒告訴你妻子?"

    我像遭了雷擊。

    "好吧,"她快活地說,"如果你不願意他來接我,我就留下來。"

    "不,你走!"我憤怒地吼叫道。

    小羊慢悠悠地提起手袋,走到門邊,轉過頭來,滿面笑容地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28

    第二天,小羊很早就來了。我多麼不願意再與她見面,如果我有去處,就不會和她見面,可是我沒有去處。

    那時候,我還在床上。床上是我唯一的去處。我為小羊開了門,再一次縮回到床上去。

    "還沒吃早飯吧?"小羊問我。

    通過一夜的反省,我雖然不願意見她,可我也認為沒必要跟她生氣。其實,我的生活並沒什麼改變,小羊所描述的絕對困境,早已包圍了我,我不應該跟任何人生氣。

    "沒有,"我說,"不想吃。"

    小羊出門去了。不一會兒,她提著早點走了進來。

    我起來洗漱的時候,小羊鑽進了被窩。

    我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心裡想的卻是小羊的男人。她跟她男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這實在讓我困惑。

    吃罷飯,小羊說:"今天去哪裡?"

    "哪裡也不想去。"

    "那就上床吧。"她往裡挪了挪,為我騰出位置。

    我發現,她的身體一點也不乾癟,而是顯得異常的圓潤。

    "你的那件咖啡色西裝怎麼沒穿來?"事後,她就這樣問我。

    "你喜歡我穿那件西裝嗎?"我的聲音明顯是捏著嗓子擠出來的。

    "我覺得你穿上他像個紳士,"小羊含譏帶諷地說。

    "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什麼紳士。"

    "你太武斷了吧,"小羊說,"有些人,直說了吧,就是我的丈夫,他的的確確是一個可以稱得上紳士的男人。"

    小羊說這話時,握住我的手。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女人。

    突然間,我對那個傢伙產生了無限的同情。

    "我不知道你判斷的依據是什麼,"我帶著惡狠狠的語調說,"如果因為你丈夫允許你出來跟我鬼混,就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那麼我要說,他只能算一個王八紳士。"

    小羊哈哈大笑。

    我一點也看不出這有什麼好笑的。

    她一直笑不個不停,使我不得不密切注視著門外的動靜,生怕服務員走進來。

    可是,當我恨恨地看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臉上橫溢著淚水。這淚水不是笑出來的,而是極度的悲傷引領出來的。

    "其實,你應該認識我的丈夫,"小羊把淚水擦去之後說,"我不是讓你跟他見面,而是說,你應該瞭解他。"

    29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小羊的丈夫就是西安的那個男人。

    那一次,我把小羊送到西安火車站,她脫離我的視線之後,立即搭乘一輛出租車,直奔她的目的地,也就是那個男人居住的地方。

    男人的床上很凌亂,但從他飽滿的精神看得出來,他早已經起床。桌上放一部進口錄音機,且打開了插磁帶的窗門。他大概正準備試唱。

    小羊的到來使他又驚又喜。

    "你不是說有'新事'嗎?"小羊問。

    "其實,也沒有事,"男人垂下頭說,"只是想見你。"

    小羊勃然大怒,站起來要走。

    男人一把拉住她,求她留下來。

    "我的男朋友還在車站等著我呢,"小羊冷冷地說。

    "你怎麼能把他帶來,為什麼把他帶來?你不是說不再愛他了嗎?"

    小羊頹喪極了。這時候,她說不清還愛不愛華強,更說不清華強還算不算她的男朋友。

    她在床上坐下,男人順理成章地享受著她的身體。

    小羊哭了,一邊承受著男人的撫愛,一邊在想:那個名叫華強的可憐的男人,大概已經登上另一輛火車了。

    她留在西安,留在那個男人的身邊,跟他一起出入於各種社交場合。男人社交的圈子既寬廣又狹窄,除了舞廳還是舞廳,這是他的事業所在,是他的夢想起步和終結的地方。男人彷彿與這裡所有的人都熟悉,常常把那些衣著時髦雍容華貴的婦人無私地介紹給小羊。他不知道,小羊雖然嚮往這些婦人的生活方式,但她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小羊無法理解她們的感情,她們也不可能在親切的冷漠之外還能對小羊發生什麼興趣。這完全是重複以前的生活,也就是小羊初到西安並與男人結識之後的生活。那一次,小羊被那個追求快樂的男人掏空了自己的心靈,於是她逃走了,逃回了州城。可是,"快樂"畢竟跟性有一樣的特質,時時沉溺其中,會感到疲憊,比痛苦給予的疲憊強過十倍,但是,時隔三日五日,它又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招引你,並讓使想盡各種辦法向它靠近。小羊逃回州城不久,就陷入了被招引的漩渦之中,因此,她見到那個名叫華強的"有野心"的男人之後,是多麼厭惡!她熱情地回味著與西安的那個男人相處的所有細節,覺得華強是那麼卑瑣,那麼單調,而西安的那個男人,渾身則充滿了香氣,儘管讓她頭暈,可醉人的滋味,畢竟讓人為之神往。

    作為男人,也就是西安的那個男人,而今是小羊的丈夫,他之所以對小羊戀戀不忘,是因為他從小羊的身上發現了一種忸怩的樂趣。小羊完全不同於他那個圈子裡的女人,小羊跟一個質樸的男人相處已久,沒有放蕩的秉賦,也缺乏這方面的訓練。在西安的那個男人面前,她顯得相當笨拙。她不知道,恰恰是這種笨拙,使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扮演勝利者的角色。

    他太小看小羊了。

    小羊不能忘記華強,不能忘記州城,不能忘記一輩子生活在州城的父母和姐姐,她終日以淚洗面,兩個月之後,決定打道回府。

    她之所以做出這一決定,是因為她牢牢地控制了局面。在兩個月的糾纏之中,男人最終敗給了她——

    這些日子,她不得不再次回憶她是怎樣跟男人上床的。她獨自到了西安,分文不名,寂寞無依,對華強的愛和恨緊緊糾纏在一起。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絕境的加深,小羊對華強的恨加劇了。女人恨男人,而這個男人又是她最親近的人,事情就麻煩了。

    她會去找別的男人睡覺。

    小羊就這麼做了。她進了舞廳。那裡的舞廳與大多數地方的舞廳一樣,女人進去是不收錢的。這當中包含著不平等的因素,一種屈辱的因素,可女人不這麼看,她們心安理得地走了進去,等待著男人的挑選。

    小羊走進那家舞廳,由於她特殊的美麗(她柔媚的風韻,讓北方女子為之側目),很快吸引了一大批男人,他們來邀請小羊跳舞,可小羊全都拒絕了。

    男人都認為她太高傲,而且承認她有這樣的資本,因此就變得自卑起來,不敢來邀請她。小羊進舞廳,並不是來滿足性別的確證和身體騷動的調和,而是來對愛進行報復的。她的心裡,裝著一個可惡透頂的敵人:愛情!她不滿足於被男人緊緊地摟住,在舞池裡轉上一圈,她需要更加強有力的武器來殺滅心靈之中的細菌。

    小羊哭了,傷傷心心地哭。

    她之所以哭,是因為愛情的細菌在她心裡根深蒂固,不僅僅是她靈魂的需要,而且構成她生活的習慣。她的淚水是對這枚細菌的祭奠,同時也是對未來的預感。

    早已有人注意了她。就是那個唱歌的男人。

    當話筒交給一個女歌手的時候,他走到了小羊的身邊。

    "傷心總是難免的,"當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之後,說。

    這一句他早就想好的現成的台詞,讓小羊產生了巨大的共鳴。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在那個男人的周圍,只有笑聲,沒有哭泣,可作為一個歌手,他分明知道,哭泣總是比笑聲更接近本質。真正高貴的人不可能成天樂呵呵的。

    於是他感動了,對小羊說了許多溫柔體貼的話語。

    小羊明白終於找到一把鋒利的匕首,於是她擦乾了淚水,跟男人跳舞了。

    之後,她就跟男人走了。

    華強去西安的那所高級公寓找她的那個夜晚,她把華強鄙夷到了極點。

    她覺得自己勝利了,因為她一刀捅進了那枚細菌的心臟。

    可是她錯了,那枚細菌是水蛭變的,剁碎一隻,會變出千萬隻。

    她的血很快就被吸空了。

    她寧願被殺死,也不想憔悴而死。她回到了州城。

    她有把握華強會去找她。

    華強果然去了。

    她清楚地知道,現在,殺滅那枚細菌最鋒利的匕首,再不是西安的那個男人,而是華強本身。

    她的目的達到了,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帶著對快樂的嚮往,再去西安。

    生活總是重複的,不會給你更多的新鮮東西。但小羊不滿足於此,她需要改變。

    當她明白自己的處境之後,她毅然作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勾引西安的那個男人愛她。這是生活的再一次重複,小羊認識到了,可她無力左右。

    她是可憐的,因為無論她付出怎樣的代價,也沒有殺死水蛭變成的愛情的細菌。她渾身已充滿了毒素,必須以毒攻毒,接收這枚細菌的滋養。

    西安的那個男人更可憐,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即將變成一枚細菌。

    他所追求的快樂始終泛著明亮的空虛的色調,他需要一個凝聚灰塵的核,只有這個核的存在,才能把雲彩化為雨水,澆灌他,使他不至於渴死。

    與他所熟悉的社交圈裡的女人相比,小羊遠沒有她們的流動性,因此,她可以充當這個特殊的物質,能夠化雲為雨的物質。

    於是,他愛上了她。

    這時候,小羊再一次作出果斷的決定:回到州城。

    回到州城之後,她一點也不煩躁,而是顯得心平氣和,因為她知道西安的那個男人會來找她。

    西安的那個男人就像當年的華強一樣,聽從了小羊內心的召喚。

    他沒有去見小羊的父母,自始至終沒有去見過。他在州城落腳,跟小羊一起,從這個舞廳出來,又走進另一家舞廳。但是,他歌聲裡的秦腔味太足,州城的人不喜歡。其實,我覺得他的歌聲中正平和,極少有誇張的成分,但是,州城人的口味太精細,多放了一顆鹽,也會被他們毫不客氣地摻水調和一下,如果調和不了,就寧願把這盤菜倒進餿水桶。

    那個男人就是被倒掉的一盤菜。

    小羊一直不願意承認,這個男人是獨腳動物,他跟華強一樣,也有野心,事業的野心。與華強不同的是,華強的野心是滿足他自尊心的旅程,而這個男人,是真心實意熱愛他的事業!他比華強崇高,比華強悲壯,可也比華強慘烈。華強的獨腿被打斷了,他可以再伸出一條腿,後來伸出的這條腿,才是他身體上長出來的,前面的那條是木腿;可這個男人,只有這一條腳,這條腳斷了,他就成了殘疾人。

    他的苦悶是可想而知的。

    為麻醉自己,他開了酒吧,後來又開了服裝店。他有的是錢,花出去幾十萬不算什麼大事。可這個比華強還要死心眼的男人,錢不能幫助他走路。他現在唯一的寄托就是小羊的愛情。

    在這一點上,陶花概括得多麼精確!她說小羊是那種只開一次愛情花的女人。她說得對。小羊的愛情早已給了華強,就不能再給那個男人。

    當他跟小羊結婚之後,小羊才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

    "我並不愛你,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這是她在新婚之夜對男人說的話。

    男人目瞪口呆。

    但男人已處於困境,沒有退路,更重要的是,他已經沒有改變生活的信心,於是,他隱忍了,寧願相信小羊說的是反話。

    小羊洗澡去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將成定局,將合理合法地委身於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她痛苦極了,一邊讓清水和泡沫撫摸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呼喚著華強的名字。

    如果華強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她就在浴缸裡溺死了。

    她穿上睡衣,推開洞房的門,高高興興地喊道:"華強!"

    男人那時候正削一隻蘋果,聽到這聲呼喚,圓圓的蘋果落到地上,像一個巨大的句號。

    男人和小羊都知道這個句號的含義。

    那天夜裡,他們雖然睡在一張床上,可男人並沒有碰她的身體。

    自那以後,他從沒碰過小羊的身體。

    但是,他們兩人都沒有提出離婚,他們像天底下一切恩愛夫妻一樣過得庸俗而親切。

    他們深知這是在消耗自己,同時也在消耗對方,可是樂此不疲。他們在其中尋找到了嶄新的樂趣。

    小羊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萬不得已要喊他,就叫"華強"。於是,這個讓真正的華強嫉妒的男人的名字,也叫華強。

    他們都養成了一種怪癖,尤其是男人。他總是半夜起來把小羊搖醒,親熱地叫她幾聲"婊子",又安然睡去。如果他興致好,就在小羊的身上留下一些傷痕才重新入睡。他跟小羊不同,小羊心裡裝著一個人,他心裡裝著許多人,可沒一個人是真實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