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20章
    "不行!"他斷然道,"這是作者的秘密,再說你什麼意思?"

    "請你不要誤解,我不是來挖作者的,如果那作者還我來瞭解他,完全是一點私人的事情。"

    "的確抱歉,"他沉默一陣說,"我除了看他的文章,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你們是怎樣給他寄稿費的?你們用了那麼多稿子,不可能不給人家一分錢吧?"我顯得很衝動。

    他期期艾艾,回答不出。

    可是,我的衝動到底付出了代價,使他堅定了不告訴我的決心。

    "稿費當然是要給的,"他帶著嘲諷的語氣說,"據我所知,在這座城市裡,我們報紙的高稿酬無出其右,至於是怎樣給的,我並不管這事。"

    我什麼也沒說,起身走了。

    我去了他們的財務部。

    可是,我剛一出門,那傢伙肯定就給財務部打了電話,我進去的時候,兩個女人盯了我兩眼,根本沒回我的話,繼續驕傲地閒聊起她們的兒子和丈夫。

    我是走了哪幾條街穿了哪幾條巷子才回到晚報社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華老師,剛才有人給你打電話。"我剛坐下,小伍對我說。

    "哪裡的?"

    "留了號碼。"說罷,她把記著電話號碼的報紙遞給我。

    天啦,這是州城來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州城的區號!

    我立即拔了過去。

    "嗨!"

    聽到我的聲音,小羊興奮地叫道。

    "你鑽到哪裡去了?"我聲音發抖地問道,"這麼多天,你鑽到哪裡去了?"

    我以為小羊會立即報告她的情況,誰知一直沒有回音,電話出了故障嗎?我大聲地"喂"了兩聲。

    電話並沒出故障,小羊以不可理解的腔調小聲問道:"你不順利吧?華強,對我說實話,你生活過得不順利吧?"

    "怎麼這樣說呢?"我腦子裡一片迷惘,"你怎麼這樣說呢?"

    "否則,聽到我的聲音你不會這麼急不可待的。"

    這個女人,好像有特異功能,我一閃念的思緒,也無法瞞過她。

    "是有點小麻煩,"我老實承認道。

    "不是小麻煩,是大麻煩!"她以異常肯定的口吻說。隨即,傳來她哀怨的聲音:"華強,你為什麼總是不願意給我說實話?"

    我的臉火燒火燎,"喔喔"地應著聲,半天說不出話。

    小伍聽出了一點苗頭,自覺地起身離開了。

    "是大麻煩!"我以豁出去了的語氣說,"我已經活不下去了!"

    我顯然把小羊嚇住了,她沉默了許久才說:"有這麼嚴重嗎?"

    她的躲閃使我既憤怒又悲傷,我壓抑著揶揄道:"這一下你該高興了吧?你說我要付出雙倍的代價,現在,你的願望實現了,加倍地實現了,你該高興了吧!"

    小羊長歎一聲:"華強,不管時光怎樣流逝,你那該死的性格就是不起一絲絲兒的變化。"

    "我就是這個種,我變不了!我為什麼要變!"

    "這一切,"小羊說,"都是你自找的。"

    "是的,是我自找的,我是一個小人,是一個卑鄙的偽君子!這是我應該得到的報應!"

    "你老毛病又犯了,又開始自傷自殘了,"小羊快速地說。

    "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不是你希望的結局嗎?"

    "華強,親愛的,你不要這樣好嗎?其實,我們兩個人都是受害者,不久你會明白的,我們兩個人都是受害者"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懂,不懂!"

    我發覺自己真正要瘋了。為了防止神經在瞬息之間發生錯亂,我使勁掐自己的大腿內側,那裡是最薄弱的地方之一。

    "你願意再來州城嗎,我們去"

    "我再不願去鼠疫渡假村了!"

    "不去也行,我也討厭那地方,我們不去鼠疫渡假村,我們到別的地方"

    "可是能去哪裡呢?"我硬撐著的精神終於垮了下來。

    "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你願意來嗎?"

    "好吧,我我來"

    我的可憐和無助暴露無遺。

    27

    翌日清晨五點鐘,我就坐在了火車站的候車室裡。人不多,東倒西歪地睡著,大多是外出務工的農民,像山一樣大的帆布包使他們蜷縮的身體小得讓人心痛。隆隆行駛的列車,將把這一群還處在夢囈中的人帶到不可知的地方,他們將把雙腳放在陌生的土地上,將與那些陌生的人一道走進同一家商店,將和他們用同一根管子裡流出的自來水,甚至到同一個鐵蒸籠裡去買盒飯然而,他們卻永遠是陌生人。

    還在睡夢中就被帶走是幸福的,因為它可以免除許許多多的眷戀。而我是清醒的。

    一個可怕的預感擠壓著我:我將永遠離開這座城市。可這時候,我對這座城市的依賴卻緊緊拖住我的雙腿。

    我多麼想跑回去,跑到我熟悉的環境裡去。

    這件事並不難,我幾乎沒什麼行李,一個小小的黑皮包,就把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依據全部裝進去了。我可以到廣場上搭一輛出租車,十五分鐘之內就到了我的住家樓下。這時候,草菁已經入睡,陶花也沒有起來,我輕手輕腳地推開臥室的門,就可以整整睡一個上午。起床之後,陶花已經做好午飯,我懶洋洋地吃過,喝一碗湯,或者一杯清茶,看一會兒電視,再去上班。我可能遇到的唯一的麻煩,就是向草菁編造這些天不回家的理由至少,我還可以回到我的租房去

    這時候,我真切地體會到庸俗生活的可貴,它那麼尖銳地構成了我的需要,對我形成巨大的誘惑。

    好幾次,我都從冷冰冰的藍色翻板椅上站了起來,原地轉一圈,又坐了下去。

    然而,那只不過是假設,是夢想。我回去之後又怎麼辦呢?昨天,我就已經辭職了

    廣播一響,所有酣睡者像點了穴位的人突然被解開,全都活躍起來。他們個個精神抖擻,眼睛裡雖然分明呈現出背井離鄉的淒楚的陰影,可一點也不畏懼。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真正的弱者。

    列車開出一站、兩站、三站,直至到了州城,我腦子裡都盤旋著同一個問題:這是不是又一次愚蠢的旅程?

    我找到了上次來州城時住過的那家雅致的旅館,而且幸運地被安排在我以前住過的房間裡,這使我可悲地有了"家"的感覺。

    由於列車提速,而且修通了一條便捷的鐵路,我清早就到了州城。我不想立即給小羊打電話。我模糊地意識到這個電話非同小可,得吃飽飯之後,有了充沛的體力和十足的信心,才能展開這場搏鬥。是的,我面對的將是一場搏鬥。

    中午十二點正,我拿出了手機。

    要是小羊的丈夫接聽怎麼辦?我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我沒來州城的時候,她丈夫不過是一個影子,而到了州城的地界,那個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個實物,給我帶來巨大的威壓。

    我想到了那個男人使用過的招數,如果是他聽電話,我就用假聲,甚至裝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結果是小羊接的。

    "哇!"她大聲說。

    我覺得她是有意讓她丈夫聽見。

    我不說話。我已經後悔了,不想告訴她我已經到了州城。

    "我馬上就到,"她說,"馬上!"

    說罷,她放了電話。

    這個女人,她把我的一切都摸得一清二楚,她甚至根本就不問一下我是否到了州城,也不問一下我住在哪裡,就放了電話。她實在太過分了。

    難道這就是她愛我的證明嗎?她剝奪我的一切隱私,反倒成了愛我的證明?

    我真想換一家旅館。我對自己說:還來得及,現在還來得及是的,只要我立即行動,還可以躲過小羊,回到我習慣了的城市裡。雖然辭掉了工作,可那是不關緊要的,十多年來,我不一直就處在辭職、被辭、尋找的過程之中麼。

    可是,敲門聲響起來了。我從那毫無節奏的聲音裡,已經判斷出小羊來了。

    門一打開,小羊就撲進我的懷裡。我完全沒有防備,向後一仰倒在地上。小羊就壓在我的身上,腿一蹬,將門閉了,在我臉上狂吻起來。

    "我的好寶貝,"她氣喘吁吁地說,"你終於來了,你還是捨不得拋下我,我早就知道你捨不得拋下我"

    我的頭腦裡一片空白,對未來的擔憂,使我沒有精力回應她的熱情。

    她的嘴唇濕漉漉的,臉蛋紅得像一枚鮮果。由於不能在我的嘴唇上吸取力量,她很快就疲憊了,但她絕對沒有厭倦,依然伏在我的身上,嘻嘻笑著,點著我的鼻子。"你終於知道說話算話了,"她說。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言聲,因為我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

    她從我身上爬起來,從地上拾起手袋,往沙發上一扔,就四肢叉開仰臥到床上去,舒坦得就像太陽底下的母狗。

    我無法不產生戒備,因為我覺得她的丈夫肯定就跟在後面,說不定正從門縫裡瞧著我們的動靜,只要我稍有越軌行為,他就會舉起刀衝進來,把我剁得血淋淋的,然後挽著她的手揚長而去。

    因此,我擺出一個穩重男人應有的姿態,坐到沙發上去,並點燃一支香煙。

    她的眼裡掠過一絲暗影。

    "給我一支吧,"她說。

    我扔給她一支煙。她把煙含在嘴裡,嘴唇一翹,是讓我過去給她點火。

    我照辦了。

    西安的那個男人又向我走來

    她並沒把煙霧吸進去,連舌頭也沒粘上,而且,每吸一口,她就皺一下眉頭。由此可以看出,她本來已經把煙戒了。

    我見她若有所思,問道:"你大概以為我不會來吧?"

    "為什麼這麼說呢?"她的臉上沒有表情,直起上半身,把長長的一截煙灰抖進床頭茶几上的玻璃缸裡,"我現在沒有那麼計較了"

    這就等於說:她現在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如果她以前愛過我的話。

    "你丈夫知道我來了嗎?"

    "不會吧?"她誇張地張大嘴巴,瞪大眼睛,"不過,即使知道也是他的事,與我們無關。"

    "怎麼可能與我們無關,他干涉了我們的生活!"我不滿地叫著說。

    小羊的眼裡飛出一連串冷笑,"你跟她的女人睡覺了,他連知道內情的權利也沒有嗎?到底是你干涉了他的生活,還是他干涉了你的生活?"

    我無言以對。是的,小羊是別人的女人,而不是我的女人。我從她的話裡聽出,並非她丈夫暗中調查她,而是她有意把這一切通報給了那個可憐的男人。她真是殘忍。

    不過我還是想弄個明白,否則我就無法心安理得地跟她呆在一起。

    "他今天的確不知道。"她說,"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在外面,不在家裡,否則,哪裡這麼快就來了呢?"

    她死死地盯住我,眼睛分明在說:你為什麼這麼膽怯,這麼虛偽呢?

    還有長長的一截煙,她就摁滅了,對我說:"來吧,"眼睛一閉,隨即補充道,"如果你願意。"

    她的聲音沒有感情,更沒有激情。

    如果我僅僅是到州城出差,或許要回應她的邀請,但是,我這次來州城後就不準備回去了,我的未來懸而未決,從很大程度上說,我必須仰仗於她,因此,我需要節制。

    我繼續抽煙,裝著沒聽見她的話。

    小羊站了起來,顯然已經看穿了我的"伎倆","許多時候,技巧並不是最重要的,"她懶心無腸地說,"關鍵是內容。沒有內容,再高明的技巧也無濟於事。"

    我完全懂她的意思。但我無能為力,因為我的確沒有"內容"。

    我們一起進了一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給我良好的印象,它幫助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知道自己是在與過去的戀人安全地幽會,不必擔心被她的丈夫發現。

    不過,這種明朗的心情很快就過去了,呷了幾口咖啡,我竟發現我和小羊之間最大的障礙不是她丈夫,而是草菁和陶花。

    我是什麼時候把草菁和陶花放在同一天平上來思索?為什麼會這樣?

    當我們兩人都沒有心情的時候,就走出了那家咖啡館,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鼠疫渡假村。

    渡假村裡沒有任何改變,連壁畫上一隻敲鑼的老鼠被雨水和蟲子剝蝕了的那根鑼棒,也沒有補上去,可是,它卻給我一種全新的印象。

    這種嶄新的印象是因為我對它不同的理解而形成的。

    "州城的人真的把壁畫上老鼠成親的場面當成中世紀貴族的結婚禮儀?"我問小羊。

    "不是中世紀,"小羊果斷地回答,"而是未來的若干年。"

    "未來?"

    "那是很遠很遠的未來,人的生存空間被動物佔據了,處於絕對的困境之中,再不是地球上最有靈性的生物,於是,人就向老鼠學習。"小羊略作沉思,又說,"人最終是鬥不過老鼠的。"

    "可是,老鼠再進化一億年,也不可能具有人的智力。"

    小羊乜斜我一眼,"你太看重自己了。你怎麼知道老鼠不可能具有人的智力?在那個壁畫家的眼裡,它不僅具有,而且會遠遠超出。"

    她接著說道:"況且,許多時候,並不比你優秀的物種,只要它佔據了統治地位,你就會不知不覺地懼怕它,效仿它。這是無形的威壓形成的。如果我們把過去的皇帝當成一個物種,把平民百姓當成另一個物種,你就很好理解,假如一百個士兵護送皇帝雲遊,皇帝處處刁難他們,責罵他們,動不動就判他們死刑,他們卻一個屁也不敢放,而是俯首帖耳,跪地求饒,決不敢有非份之想,為什麼?是威壓。無形的威壓。說現實一點,而今好些大牌名星,嬰兒的頭已從胯裡鑽了出來,還不顧死活急急忙忙飛赴美國,目的就是讓自己的孩子取得美國國籍;其實,越是發達的國家,越是遠離了人這一物種的本性,可它卻具有物質符號賦予人的威壓。脫離本性生活的物種是不可能長久的,再怎麼搶救,最終的結局也只能是到北京的那個滅絕物種墓地佔一席之地。人們紛紛追逐脫離天性的所謂文明,必然加速人類物種的消亡。人是愚蠢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