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11章
    出了家門,我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一直下了樓,坐上了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裡,我才恍惚道:去綠島園。

    沒想到清早就這麼擁擠,出租車像一頭膽怯的狼,猛地向前竄一下,又停下來,彷彿被它所進攻的目標嚇住了。霧氣很重,能見度極差,從車窗望出去,只能朦朧地望見還在沉睡的高樓。一種奇異的陌生感,把我變成一個匆匆過客,讓我再次體會到漂泊的滋味。

    對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我從來就沒有熟悉過。

    頻繁地堵車,使久經考驗的司機也煩了。他嘴上叼著一支煙,瘦若枯骨的雙手無力地搭在方向盤上。這個司機實在太乾枯了,腦袋像一顆雞蛋,脖子細長,穿著黑色大氅,晃眼一看,他的身體就像一把插入黑色刀鞘的劍。

    車過半程,我們沒搭過一句腔,這時候,他說話了:

    "中國人,至少還該死一半!"

    這一出聲,我才聽出她是個女人!

    我轉過頭去,認真地看她的臉。她的臉上生著擠擠挨挨的雀斑,煙頭的紅光一照,那些雀斑不勝高溫的熏烤,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像被撈出水面的蝌蚪。

    作為司機,真不該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先生這麼早去綠島園?"

    "隨便走走唄,"我乾澀地回答。

    前面的車身動了一下,她胸有成竹,依然把雙手無力地搭在方向盤上。果然,前面的車身僅僅晃動一下,就剎住了。

    "你不是警察吧?"

    我把眼光投向別處說:"你看我像嗎?"

    "文質彬彬的,不像。可是你這麼早去幹什麼?"

    我極不耐煩。宇廟這麼大,就沒有我生存的空間?不管我幹什麼,都要受到別人的盤問?

    "你也是警察嗎?"我嘲諷地問。

    她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呼出的熱氣把擋風玻璃糊弄得一片朦朧,同時招惹來更多干冷的空氣。

    "先生你真會開玩笑。"她猛地收住笑聲,對我說,"昨天夜裡綠島園發生了一起兇殺案知道嗎?"

    "兇殺案?"

    "五死一傷。傷者住在東城醫院裡,看來也無救了。"

    "為什麼?"

    "我要是知道為什麼,就當真是警察了。據說是兩個蒙面人幹的,死傷者都是裡面的工作人員。"

    "殺工作人員幹什麼?搶錢還是仇殺?"

    "或許什麼也不為!"司機斷然道,"有些人殺人什麼也不為,只想嘗嘗殺人的滋味,就這麼簡單!"

    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路通了,我卻立即掏出錢來,零錢也不要她找,就下了車。

    外面冷得多,我打了一個激靈,站在灰濛濛的冷風裡,覺得格外無聊。

    步行很長一段路,我上了立交橋。只要到了上午十點來鐘,立交橋上就成為買賣寵物的場所,現在時間尚早,橋上沒一個人,經過環衛工人凌晨的清掃,也顯得很乾淨。霧已散去許多,我扶住橋欄向下望去,長長短短的車身從橋肚裡生出來,滑稽地向前奔跑,彷彿某個神秘之手擺弄的道具。如果從上面跳下去,會是一種什麼感覺?這想法剛一產生,就對我形成動人的誘惑。

    橋欄很高,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一隻腿蹺上去。冰冷,冰得我渾身發汗。我第一次發現冷和燙原來會給人同一種感覺。

    我四處瞅了瞅,沒有人注意我,覺得很落寞,也很無趣,就把腿放了下來。

    往哪裡去呢?

    一時間,我真的是無家可歸。

    從天橋的另一面走下去,我本想到一家小食店喝碗豆漿,吃一兩根油條,猶豫還沒結束,卻又上了一輛出租車。

    "芸豆街。"我說。

    司機一言不發地啟動了車子。當芸豆街前門那個半圓石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冒出一身冷汗。

    再往前走上三百米,就是我父親的住處。

    我為什麼想到來這裡?

    "幾號門?"司機問。

    "算了,"我說,"去八塊石公墓。"

    司機看我一眼,不高興地問道:"不去芸豆街了?"

    "八塊石公墓!"我生硬地重複道。

    司機掉轉車頭,向公墓方向駛去。

    公墓裡空無一人,只有雪白的碑石林立著,像大地上長出的一塊塊活著的傷疤。不,它們已經死去,跟它們的主人一起,變成了一個個被淡忘的記憶。

    我來到母親的墓碑前。母親的墓碑可憐得就像她的人生。

    我剛坐下來,就看見墓碑上清清楚楚地流下一滴眼淚!

    這是母親的眼淚!

    我也是很久沒到這裡來了,母親不知道有多寂寞。

    我在母親墳前坐了個把小時,離去了。前腳邁出公墓,我就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失落,何以如此,我並不想追究。我只是想,如果不是因為死前的恐懼,許多人都願意躺在公墓裡。

    回到家,陶花早已在餐桌上擺好了飯菜,正等著。

    "喊草菁吧,"我說。

    "她出去了,"陶花說,接著補充道,"就我們兩人。"

    草菁此時出門,對我而言是新鮮事,我不相信地去書房扭門。

    果不出我所料,她把書房門反鎖了。

    "去了哪裡?"

    "不知道。"

    "午飯也不回來吃?"

    "是這麼說的。"

    我更加疑慮,腦子裡又蹦出肖也許那個可惡的名字。

    坐下之後,陶花突然說:

    "你昨晚上做了一件傻事。"

    我把一口飯剛剛刨進嘴裡,筷子放在唇邊,盯住她道:"你怎麼"

    "是我把草菁喊起來的。"

    我大吃一驚,怒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陶花毫無懼色,眉毛一揚,一字一頓地說:

    "因為,我不想第二個女人被你害得太慘!"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第二個女人?

    "陶花,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真不明白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我很快由茫然轉化為憤怒,大叫道:"是不是我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我到你家,畢竟也有兩年多時間了,"陶花一邊拈著碟子裡的菜一邊這樣說。

    "可是,"我像一隻被獵人吊在樹枝上的公猴,"我還是不明白你說,兩個女人?"

    "除了草菁,還有一個,這你是知道的。"

    我逼近她,歇斯底里地吼道:"那另一個,難道是你嗎?"

    "不要來這一套!"陶花凜然地看著我,"不要來這一套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我不清楚!我一開始就鑽入了一個圈套!"

    陶花冷笑道:"哼,這與我毫不相干。"

    "這一切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我說過,我來你家畢竟有兩年多了。"

    "可是你沒有權利知道!"

    "作為主人,你可以跟我談權利;作為男人,你沒有權利跟女人談權利。"

    這個娼婦,這個小婊子!

    "滾!"我猛一掌劈在桌上,碗碟悉數掉落於地。

    "我可以滾,但是要等草菁回來之後。當年是她作主收下我的。"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拖進了我的臥室。

    我實在是需要破壞她,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當我脫下她的外套,她幽幽地說:

    "你其實跟你父親沒什麼兩樣。"

    我的後腦像被人猛擊一棒,停止了動作。

    陶花的嘴角綻開一朵淒然的苦笑,"我並不珍惜自己的貞操,你如果就來吧。"

    我像一具木偶,紋絲不動。

    "再不來,我就穿上了。"說罷,她懶洋洋地穿上了外套。之後,她出去了。

    我坐在床上,雙手抱住頭,恐懼感陣陣襲來:她怎麼說我跟父親沒有什麼兩樣?她怎麼瞭解我的父親?

    夢境,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個夢境!

    "菜涼了,"陶花在外面喊。

    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把頭髮理了理,走了出去

    我上班之前半小時,草菁回來了。她沒有說她上哪裡去了,我也不問。

    15

    我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這樣的話:"讓那些只贏得了女人的婚約,而沒有贏得女人們心中最熱烈感情的男人們發抖吧!"當時很有感觸,因為我認為自己既贏得了草菁的婚約,也贏得了她心中最熱烈的感情,我為作者質樸得有些天真的吶喊而感動;現在想來,那位作家只不過是一個矯情的女權主義者。他太自負,太相信自己作為男人的魅力,不懂得男人再有修長靈活的手指,有時候也不可能彈奏出一個春天。

    我不再關心草菁的生活,但我注意《商報》和《都市報》上肖也許的專欄文章。實話說,寫得很漂亮,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作者的本意是在摧毀著某種東西,卻以"建立"的面目出現,其文字簡約而不枯索,含蓄而不失豐潤,穩沉而不乏機巧,從而給人一種埋伏起來的力量。我覺得這不可能出自草菁的手筆。但是我不想深究,我讀肖也許,純粹是工作的需要。

    我願意這樣沉下去,沉到深潭裡,直到再也感應不到外界的聲音和色彩為止。因此,我呆在辦公室的時間更長了,許多時候,上午十點左右就去編輯部,一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家。中餐和晚餐,都買盒飯對付。

    為此,總編表揚了我,號召報社同仁學習我的敬業精神。

    以前,外界有人跟我聯繫,一般都知道在下午兩點之後才打電話到報社,現在,他們知道了我生活的新規律,跟蹤而至,上午就要接到十數個甚至數十個電話。如此一來,就迫使我不得不提前上班了。

    報社最安靜的時候是中午,那時候幾乎沒有人打電話來。

    可這個電話恰恰是中午打來的,我正買回來一份盒飯,獨自坐在辦公室裡吃著,電話突然響了。

    我並不想接聽,我估計是草菁或陶花打來的。自從我不回家吃午飯,我和草菁就很難見上一面。有天晚上十一點過,我坐在客廳裡看電視,草菁從書房裡走了出來,出人意料地坐到我身邊,柔聲問道:"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這是女人在向我投降,女人在向你投降的時候,更大的危機就會接踵而至,這是我的經驗。我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說:"工作去吧,不然你今天的任務又完不成了。"她站起來走了,背影像被獵人擊斃了同伴的孤鶴。

    電話響過幾聲,斷了線,接著又響起來。

    我把木筷往盒子裡一插,拿起聽筒,沒好氣地說:"喂?"

    "華強先生在嗎?"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帶著尖厲的沙嗄。

    "我是華強,什麼事請講。"

    "哦,華強先生你好,我是沙小羊的同學。沙小羊你知道嗎?"

    過了足足十秒鐘,我才有氣無力地回答:"知道。"

    "沙小羊向你問好。"

    "哦,謝謝。"

    "你有沒有什麼話帶給她?"

    "沒沒有。你在哪裡?"

    "我就在離你報社不到兩百米的賓館裡。"

    "哦是這樣來出差嗎?"

    "是的,出差。"

    我想禮節性地邀請他來報社坐坐,可我不願意見到與小羊有關的任何人。我之所以能夠回歸到寧靜的內心,除了不過問草菁的任何事情,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已經忘記了小羊。

    誰知那男人主動問道:"不歡迎我到你報社聊聊嗎?"

    "對不起,"我說,我的心裡產生一種強大的牴觸情緒,"我馬上要外出採訪,恐怕三兩天回不來。"

    他笑了幾聲說,我可是找了你好幾天,剛才不經意間拿起昨天的晚報,才發現你的名字呢。

    "哦實在對不起,我必須馬上出發,以後歡迎你來玩。"

    說出最後一句,讓我自己噁心。我沒有"以後",我跟與小羊有關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以後"。

    "那太遺憾了,"他說,緊接著追問道,"不給小羊帶句話嗎?"

    "沒什麼帶的,謝謝你,"我生硬的說。

    電話掛斷了。

    我再也無心吃飯。我痛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從他的第一句話就判斷出他的州城口音?為什麼他問是否知道沙小羊的時候,我要說知道?如果我說根本就不認識沙小羊這個人,他就會認為華強只不過是同名同姓。

    我把盒飯扔進了廁所的垃圾桶,開足水籠頭,把涼水大捧大捧地潑到臉上。離開這家報社嗎?我閉上眼睛,一邊洗臉一邊這樣想著。可是,這家報社待我不薄,我在此工作感到舒心離開這裡,能往哪裡去呢?我已不再年輕,早已不再年輕。一想起又要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就讓我膽顫心驚。

    可是我幾乎別無選擇,小羊就像一直追殺著我的忘命徒,我要逃脫她,只有換一個單位,一個不為人知的單位。

    我也想到另一個方案,就是從明天開始,我就在報上使用一個筆名,事先通知同事,如果有個叫沙小羊的女人打電話來,就說我從報社辭了職,去向不明。但這是辦不到的,這不是向全報社召示我行為的不檢嗎?再說,大家都很忙,誰有耐心去過問對方的名字?即使問了,小羊一次失敗,二次失敗,她就會變得聰明起來,說她是一個作者,要找華強編輯談點事,他們就不可能不找我接電話。

    我是在劫難逃了。

    要想繼續過無風無浪的日子,只有辭職。

    "明天吧,"我對自己說,"明天就辦。"

    這麼定下來之後,我覺得輕鬆了許多。

    可我突然又想到打電話來的那個傢伙,他為什麼一再強調是否給小羊帶話?這當中到底蘊含什麼深意?

    一個古怪的念頭把我刺了一下:小羊出事了?也就是說她自殺了?或者殺死了她的丈夫?

    我陡地站起來,走出報社,搭一輛出租車,向市圖書館衝去。

    報刊管理員是我一個熟人的妻子,她碗也不洗,下來為我開了過刊室的門。

    我把州城出的四種主要報紙找了出來,時間從我離開州城那天直到上個星期,如果真是發生了那樣的事,這些對殺人放火異常關注的媒體絕對是有消息的。

    我嘩嘩啦啦地翻過去,凡是看到兇殺一類的標題,我就看導語。如果導語中沒有點出當事人的姓名,再接著看正文。

    上班的時候到了,我剛翻完一種報紙。

    我打電話向總編請了假,說有點急事,需耽擱一會兒。

    將所有的報紙翻完,已是接近五點鐘,沒有關於沙小羊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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