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10章
    報社到我家有兩站路程,十點鐘,大部分公交車都收了,平時我是坐出租車回去,車費也可以報銷,可今晚我卻想獨自走走。時令雖是暮秋,乾燥寒冷的空氣已經浸入了這座城市的肌體,但街道上還是有許多游夜者,大多是身體緊緊相偎的男女,他們相互取暖,同時把生動傳達給腳下的土地。我鑽進了一條巷子。這條巷子裡,集中著從郊外趕來賣菜的農人,他們從晚上十點鐘就聚集到這裡,佔據著各自的攤位,一直等到凌晨三四點鐘,才有菜販子前來收購。五點半過後,這裡的交易全部結束,經清潔工人一掃,又是一條乾淨空闊的巷道,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我慢悠悠地從他們攤位前穿過。有些農人在昏黃的燈光下玩撲克牌,有的在閒聊,有的已經鑽進臨時搭起的舖位上睡著了。我聞到了他們身上的汗味,聞到了疏菜特有的清香。這種簡單樸素的生活,讓我感動得直想流淚。

    我不能不想起自己的身世。一個大學教授的兒子,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寧靜地享受過知識的沐浴,幾乎與屬於我的那個階層沒有任何的往來,我所親近的,是田野的寂寞,流浪的悲苦,和農人的辛酸。我看著他們因為風吹日曬而變得棕紅的臉膛,感到異常親切。

    走完那條巷道,我覺得內心被一種東西脹滿了,什麼時候開了家門,換了拖鞋,走進客廳,也迷迷糊糊。

    "華哥,你到哪裡去了嘛!"

    陶花就從臥室裡鑽出來,很不滿意地質問我。

    她罵我是自私的男人,我沒有駁她,沒有趕走她,反而對她更加尊重了,因而,她像得了理似的,越發的沒有規矩起來,對我說話,總是以這種主人的口吻。

    "你管得著嗎?"我毫不客氣地說。

    她被噎住了,半天不言語。

    見她這樣,我語氣平和下來,問道:"發生什麼事嗎,那麼急急慌慌的?"

    "菁姐病了。"

    "哦,"我說,"弄藥了嗎?"

    "弄過了。"

    "好,"我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推開了草菁的臥室。

    她平臥在床上,均勻地呼吸著,安祥得像個天使。

    我坐到她枕頭邊,為她掖了掖被,然後走出來,輕輕把門閉上。

    陶花還站在原來的位置。雖然屋子裡並不冷,可她穿著睡衣褲,又剛從被窩裡鑽出來,臉蛋凍得發紫。

    "你怎麼不進屋去?"

    她對我的關切報之以微笑。

    她的笑實在是美,嘴唇合攏,水波一樣,徐徐悠悠向兩邊漾開,卻決不蕩出去,圓潤光潔的兩腮,因為嘴唇的移動改變著形狀,臉頰與嘴唇的連結處,有兩個迷人的窩兒。

    有一時刻,我產生了去吻她的強烈衝動。

    當然,這衝動只能停留在慾望的層面,我健康的理智不會讓慾望輕易抬頭。特別是想起我父親在我母親死後跟保姆結婚的事情,就感到噁心。

    "去睡吧,"我又說,我盡量控制著不讓喉嚨發出顫音。

    "你知道嗎,"她小聲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草菁的臥室。

    可是,她突然改變了說話的方向,問道:"她怎樣了?"

    "睡著了。"

    她抿了抿飛揚到眼前的頭髮,盯住我的眼睛說:"她糊塗了很長時間,像做夢一樣,一個勁地喊你。"

    "喊我?"

    陶花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這病怎麼起的?"

    "我也不知道,我聽見她書房裡傳出哼哼唧唧的聲音,覺得不對勁,後來又聽見她大聲喊你,我知道你沒回來,才衝了進去,好在她沒反鎖門。她倒在地上,人事不醒。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拖到床上。她又喊你的名字,像遇到了生命危險一樣。我打電話找醫生來為她打了針,她才安靜了。"

    我想了想說:"大概是那次翻車造成的陰影。"

    "都過這麼久了。"

    "有些事情,過一段時間之後才會反映出來。"

    陶花又盯住我看,她的眼神總是讓我感到怪異。

    "睡去吧,"我說,"我看她不會有事了。"

    "那我去睡了?"

    "睡吧睡吧,我看著她就行了。"

    陶花進屋去了。

    我坐在客廳裡,點上一支煙,才突然想起沒問陶花醫生怎麼說的,猛地站起來,走到陶花的門邊,見門閉得緊緊的,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遲疑片刻,又怏怏地退了回來。

    抽完那支煙,我又走進草菁的臥室。

    她的睡姿一點也沒有變,連呼吸的節奏也沒有變。

    我打開床頭燈,湊近了認認真真地看她的臉。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本來如此,她的臉瘦削了。淺棕色的汗毛,在我微微的呼吸中輕輕搖曳。這是我的妻子,她在生病的時候喊著我的名字。可是,不知從哪一天起,我跟她形同路人,她在我的心裡,只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

    一股酸酸澀澀的情緒使我鼻子發癢。

    我從立櫃裡取出一床棉被,在草菁旁邊躺下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腿上,雖隔著被子,可憑我敏銳的手感,發現她的腿也瘦削了不少。

    跟草菁,我的妻子,有多少個日子沒有過肌膚之親了?我實在回憶不起來,彷彿有半年,又像是一年甚至兩年。我突然產生一種想法,就是看看她的****。她的****會不會像我在州城初見小羊看到的那樣?

    我輕悄悄地打開她的被子。

    陶花只是把她外面的衣服脫去了,沒給她換睡衣。這為我提供了方便。她裡面穿著一件有十多個紐扣的圓領棉衫,我一顆一顆地自下而上為她解開,到胸部處,我感到很緊張,深吸兩口氣,才繼續動作。

    她的****一點也沒有變,瓷膏一樣雪白,飽滿,有著細膩的質感。

    草菁什麼動靜也沒有。

    當我把紐扣為她扣上之後,不禁想:小羊怎麼會變成那樣?

    睡在妻子身邊,卻想起小羊,這是極不道德的,何況妻子正生著病呢。我知道這一點,可就是抑制不住。想著想著,我的頭腦裡又變換了形象。她既不是草菁,也不是小羊,似曾相識,又像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她是誰?

    我靜下心來,非要把這個人挖出來不可。

    當她臉頰和嘴唇連結處的那兩個窩兒呈現在眼前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竟是陶花!

    我大吃一驚,暗罵自己卑鄙下流。

    正這時,客廳裡有響動。一定是陶花起來上廁所了。

    這套房裡,有三個衛生間,草菁的臥室和書房各佔一個,還有一個公共衛生間。我想像著陶花穿過客廳的樣子,想像著她蹲在馬桶上的形象。

    "不行,不能這樣,"我對自己說。

    我把下流的念頭強行驅趕出去,可是,慾望卻無法驅趕。得不到肉體的安慰,我必須找一個替代品。

    一個想法猛地蹦了出來,使我激動得手心冒汗,鼻翼也張大了。

    我偷偷摸摸地爬起來,看了一眼草菁。她保持固有的姿勢,睡得十分香甜。她好像一生下來就是這麼睡著的。我走出去,將門閉上了,推開了草菁書房的門。

    自我跟草菁結婚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進她書房,當我把那扇包得很沉厚的栗色木門關上之後,我的背上冒出森森寒氣。

    這是一個有三十平米大小的屋子,衛生間蝸居一角,一面牆全被書架佔滿了,另一面牆上,貼滿了那些或重或輕或長或短的名字,電腦桌就放在那面牆的角落裡。

    我站在書架前,拉開一扇門,頓時打開了一個塵封的怪異世界,各種紙質跟陳舊的空氣攪和之後形成的特殊霉味,嗆得我直想打噴嚏。我用手掩著嘴鼻,適應了好一陣,才敢抬頭。

    我突然想把所有的書都翻一遍。妻子的整個內心世界都藏在這些缺乏陽光的書本裡,我只有把這些書看完,才能真正與她靠近。

    書架上至少置放著幾千冊書,我就是抽出來,連書名也不看就放進去,怕也要一整夜的功夫,全部翻一遍顯然是不可能的。我閉上眼睛,伸手去摸。我想,運氣或許會幫助我,閉上眼睛摸出的書,說不定恰好是打開妻子隱秘生活的鑰匙。

    我摸出的書名叫《呂蓓卡》。

    扉頁上,有這樣一段內容簡介:

    "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頗富神秘色彩的女性形象,此人於小說開始時即已死去,除在倒敘段落中被間接提到外,從未在書中出現,但卻時時處處音容宛在,並能通過其忠僕、情夫等繼續控制曼陀麗莊園直至最後將這個莊園燒燬。"

    我想到了肖也許寫的那部小說,不敢再看下去,把書放回原處,將玻璃門關上了。

    怎麼會是這樣?這到底在向我預示著什麼?

    我很想退出去,躲到自己的臥室裡,蒙頭大睡,因為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神經衰弱了,腦子裡像有一塊毛鐵在一個勁地摩擦,又像有一隻蒼邁的老鼠在我的頭骨上固執地磨牙。只有安全的臥室和它帶給我的睡眠才能幫助我。

    然而,當我看到用紅綢搭起來的電腦時,劇烈的激動使我顫慄起來。

    我只要打開電腦,就可以看到草菁在寫些什麼說不定,我還可以瞭解她更多的秘密,比如,她跟肖也許

    我向牆角走去。

    走到近前,我卻不敢去掀開那塊紅綢,在我眼前,彷彿一塚墳墓,只要把紅綢掀開,埋在裡面的枯骨就會直立起來。

    然而,我不能猶豫,這是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早就有了察看妻子隱秘世界的心思,有好幾天的上午,妻子熟睡的時候,我都想溜進書房裡來。可是,我覺得陶花在監視我,我只要往書房的方向望一眼,她的眼神就顯得很怪;整個上午,如果我不外出,陶花決不上街買菜。

    現在,她們都睡去了。我看了看表,正是兩點半鐘,是睡眠最為深沉的時候,雖然草菁平時還活躍在電腦前,可今天她病了,——還猶豫什麼呢!

    我猛地掀開了紅綢。

    淡藍的顯示屏,像一隻四四方方的大眼,瞪著我。

    我在龐大的轉椅上坐下來,啟動電腦。

    電腦吱吱吱地響幾聲,進入正常的運作程序。

    桌面顯示出來了,我雙擊文件夾,電腦痛苦地運行一陣之後,顯示出一個矩形框,提示我輸入密碼。

    我簡直忘記了密碼這回事!

    戀愛之初,草菁對我說,她總是為自己的文件設置密碼,為防人破解,她基本上一個月一換。當時,我還取笑她,說她像克格勃,她卻很認真,說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極其脆弱,每時每刻都可能遭受別人的侵犯。

    我試著輸入她的名字,又輸入我的名字,最後輸入陶花的名字,都告失敗。

    電腦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記事本,我快速地翻著。記事本上,全是我根本看不懂的詞組或短語,前後一點也不連貫,像是隨意塗抹上去的。

    我輸入記事本上的幾個詞組,依然失敗。

    汗水濕透了我的衣衫,我脫去了外套。

    當手臂從袖子裡滑落的一瞬,我突然想起,草菁曾說過,她習慣用最近一段時間的總體天氣情況、去過的地方或者發生的大事作為密碼。

    我激動得雙手發顫,確定這一個月主要是晴天之後,在鍵盤上敲出:

    "晴。"——

    "密碼錯誤。"

    "陽光。"——

    "密碼錯誤。"

    我又想,這一個月來,草菁去過什麼地方?噢,她跟陶花一起去過綠島園!我的手抖得更加厲害,覺得自己就要成功了。

    "綠島園。"——

    "密碼錯誤。"

    "網球。"——

    "密碼錯誤。"

    我幾乎絕望了,正這時,三個字猛地蹦入我的腦子:肖也許!

    最近,我不是跟草菁要肖也許的文章嗎?

    一定是它了!我狂熱的心跳和內在的安寧告訴了我這一點。

    所有的秘密就會徐徐向我展開了。

    我吸了一口氣,使自己變得從容些,之後,我提起雙手,向鍵盤擊去。

    剛剛敲出一個"肖"字,我就感到頭頂上傳過來一股熱辣辣的氣流。

    我猛然一驚,向門口望過去。

    門大開著!

    我張開嘴,喊叫聲在一陣恐怖的陰風之中瘖啞在我的肚腹裡。

    我慢慢地仰起頭。

    就在我的頭頂,露出一張被散亂的頭髮遮沒半邊的慘白的臉!

    14

    "華強,你好"草菁說。

    我從轉椅上站起來,不知道該怎樣應付眼前的局面。

    草菁外面套了一件高領翻毛大衣,使她的臉看上去更加陰冷可怕。

    "你這麼早就起床了?"我終於囁嚅著問道。

    "還沒到我睡覺的時間,"她面無表情地回答。

    "昨晚你病了,"我說,"病得很重,我看護著你。"

    草菁嘲諷地笑了一下說:"那我該謝謝你了,不玩了?"

    她指了指電腦。

    一個刺目的"肖"字,炸彈一樣陳放在密碼框裡。

    "不玩了"我盡量使自己顯得胸懷磊落,"你不是要工作了嗎?"

    她抿著嘴唇,顯然在思考。在她的話還沒出口的時候,我溜了出去,把書房門閉上了。

    我在門口站立了很長時間。我覺得窩囊,又感到恐懼,同時也不甘心。我知道再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了,書房的鑰匙只有一把,只要草菁隨時將其反鎖,我無論如何也進不去。

    疲憊,異常的疲憊。我正準備向臥室走去,聽到書房裡傳出扔東西的聲音。與此同時,還有草菁壓抑的、憤怒的叫嚷。

    她再也不會信任我了。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陶花還沒起床,我就已經洗漱完畢。整個上午我沒事可做,這是讓我痛苦的,我想去報社,可是,記者們大多還奔波在一線,那些自由撰稿人送來的稿件,花不了多久就會處理完畢,去這麼早沒有必要。

    但我不能像殭屍一樣就這麼呆著。陶花起床之後,我對她說,我上午要出去處理一點事情話一出口,我心裡憋得難受。我為什麼要告訴她?她只是我請的保姆,我去哪裡,不去哪裡,她有什麼權利知情?為了給自己找回體面,我補充道:"好好照顧你菁姐。"

    "不吃早飯就走?"

    我本沒有這樣的打算,經她一提醒,順口答道:"不吃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