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18)
    賣了果苗,就開始挖蘭草。挖蘭草簡直一夜成風。蘭草又稱香草,古人常以為佩,何家坡人歷盡艱辛,把蘭草從山間谷口挖來,當然不為種植,亦非佩戴,而是賣錢。他們前兩年就聽說,得一株好的蘭草,即可發家致富。當然不信,那玩意兒不就是草嗎,喂不得牛,喂不得豬,更喂不得人,憑啥那麼金貴?可蘭草販子終於不懼關山重疊,提著鈔票,潛行到永樂縣城,進而深入區鄉,何家坡人始知蘭草真能賣錢。牛市已過,蘭草身價早已大跌,加之山深林密,本愁銷路,人家上門收購,已是佛主降臨,貴賤自然由人定奪了。蘭草販子自知得勢,不以株論,而計斤兩,普蘭(普通的蘭草)每公斤五十元,轉手到隨便一座城市,一株就可賣到十五六元。除普蘭,還有兩種名貴蘭草,一名白蘭,一名金邊蘭。所謂白蘭,就是葉片的三條筋脈裡流淌著白色血液;金邊蘭的三條葉筋,中間黑色,兩邊金黃色——這種蘭最為希罕,非吸日月之精華不能成器,儘管"蘭氣"不再,只要找到好買主,單株售價也可達數萬。古人言,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如果挖到白蘭和金邊蘭就好了!但這兩種蘭草,坡上人都只是聽說,把幾匹大山鑽出蜂窩似的窟窿,也未曾親見。

    可是顧氏卻挖到了一株金邊蘭!

    在挖到那株金邊蘭的頭一夜,顧氏做了個夢:一白髯老頭來到她床前,神神秘秘地告訴她:白巖坡那塊圓寶狀的斗石下有一株金邊蘭。顧氏兩腿一蹬醒來,摸摸索索下了床,披星戴月就往白巖坡趕。顧氏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可她竟敢晚上去白巖坡,而且是去那塊圓寶狀的斗石之下!那塊石頭筆陡地矗立在山間,傳說長虹貫日之際,總有一匹紅馬從虹霓中呼嘯而出,站在那岩石頂端放牧,遠近民眾以之為神,不敢輕易靠近的。顧氏卻敢在晚上前往。她走得很慢,到白巖坡天就亮了。她按老者指定的路線,沿一條滑木道,手攀籐蔓,背靠山巖往下溜。沒想溜到一半,籐蔓突然斷裂,她朝七、八米高的山崖直衝而下。著地之後,覺得身子底下軟綿綿的,竟一點也沒受傷。原來,一條盤曲的老蛇救了她的命。老蛇杯口粗,丈餘長,盤起來像一張彈簧墊。顧氏站起來後,老蛇抬頭望了她兩眼,慢條斯理地就向另一面山坡爬去。她目送著老蛇,眼光所及,禁不住渾身抽筋:她看到了一株金邊蘭!顧氏急忙跪下朝老蛇消失的方向磕頭。她相信那條蛇一定就是夢裡的白髯老者,而那個老者一定是神仙,是曾經咬斷蒲氏男人脖子的那個神仙,老天爺憐憫她男人何建高的冤死,專門派了這位神仙來賑濟她。

    顧氏挖到的金邊蘭到底賣了多少錢,坡上沒一個人知道。但從那以後,坡上人都相信這大山裡有金邊蘭了,於是他們寧願不種土地,男女老少齊動手,成天在大山裡轉悠。

    遺憾的是,一架大山差點被挖空了,也再沒找到一株金邊蘭

    俗諺云:三月三,蛇蟲螞蟻往外鑽。以前,何家坡的蛇雖然多,可它們不輕易爬到人們的眼皮底下來,自從水庫修好,蛇們才常常從洞穴中爬出,懶洋洋地橫擔在渠堰上烤太陽;如果不是鑽進人家的罈子蓋裡或枕頭上,何家坡人向來是不打蛇的,因此,蛇們無所顧忌,即使有人路過,也不動一動身子,路過的人便邁大步從它們身上跨過去。可是而今,生長在何家坡的蛇就再也不能這般悠閒了。坡上出了一個蛇王:孬母豬。不知什麼時候,孬母豬長出了一把紅鬍子,在此之前,紅鬍子孬母豬也沒有捉過蛇,可不知怎麼他就有了一套捉蛇的好本領。他不僅能辨蛇蹤,還能嗅蛇的氣味,並從氣味分出蛇的種類、大小和男女!他披荊斬棘找到蛇後,"嗚嗚嗚"輕喚幾聲,蛇就懵裡懵懂地昂起頭來,孬母豬迅速伸出爪子,牢牢地掐住蛇的脖頸。蛇要反抗,扭動身子,鞭打他,可他就是不鬆手。

    遇到那些性子剛強的青竹鏢、枸皮板、麻子蛇、紅蛇、松花蛇,見鞭打無效,就一圈一圈地纏住孬母豬的腰,孬母豬像將一大把皮帶捆在腰上販賣的小販,但他不慌不忙,還嘿嘿嘿笑,之後慢慢解開,並猛然間鬆了掐蛇脖子的手,提住蛇的尾巴,一陣狂舞。這是致命的一招,蛇最怕的,因為倒提著一舞,它的骨頭就散架了。舞過一陣,只聽"啪"的一聲,孬母豬將蛇抽在地上,蛇雖沒死去,卻絲毫不能動彈了。有時候,遇到聰明的短尾蛇,不纏他的腰,而是纏脖子!有一次,他被一根粗大的短尾蛇纏住脖子,把他的脖子纏得細如竹筷,眼球也暴凸出來了。當時,有幾個人圍觀,都以為他必死無疑,誰知他依然不慌不忙,努力地把下巴勾過來,露出尖利的牙齒,照著蛇身猛地一口。蛇被他咬破了皮,孬母豬又伸出長了許多白斑的舌頭,在蛇的傷處親熱地舔著。半分鐘不到,蛇頭就軟溜溜地搭下去。蛇死了!他把蛇解下來,抻了抻脖子說:"蛇最怕人的口水。口水的毒比蛇毒大。"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致蛇於死命的,他需要的是活蛇。他那麼不要命地捉蛇幹什麼?起初,坡上人也不解,不久就明白了:孬母豬用蛇皮口袋把蛇裝上車,拉到鄉場上去賣,拉到永樂城去賣,有時甚至拉到田州市或者重慶去賣。

    賣蛇比賣果苗賺錢多了,甚至也比賣"普蘭"賺錢多了。蘭草已迅速地被挖得一乾二淨,果苗雖然還有,可賣了幾次,買的人就少了;而蛇還沒捉光,再說蛇也很好脫手,你有多少,人家就要多少,你什麼時候有,人家就什麼時候要。收購者都是餐飲店,大酒樓,莫說一口袋蛇,十口袋人家也要!由於此,何家坡許多人都開始捉蛇。哪怕天生是個膽小鬼,也在竹篙前裝上一把鐵叉,趁蛇全無防備的時候,猛一叉子卡在蛇的脖子上。

    除了賣蛇,還賣水果,賣青蛙──以前,不管是誰家的水果,成熟之後,不是自己吃,就是送人吃,何家坡人什麼時候見過水果也賣錢的?青蛙生就是田野裡的歌唱家,青蛙一唱,何家坡人就聞到了稻穀的香味,他們就是在青蛙挾裹著稻香的歌聲裡度過了夏季的漫漫長夜,度過了不堪回首的艱難歲月,誰曾想到把它們捉來賣掉?可是現在,賣青蛙賣得發瘋,何家坡已經聽不到蛙鳴了。即使有那麼一兩聲鳴叫,也是躲在草叢深處,小心翼翼地,膽戰心驚地,叫那麼幾聲。

    如果這還不算奇,賣臘肉上的蛆蟲你見過嗎?可就有人弄去賣!那些身上灑了香水的城裡人,肚子裡卻那麼臭,他們居然要吃蛆蟲,說那是高蛋白,有營養。何家坡人哪裡有那麼多臘肉?即便有臘肉,哪裡就捨得讓它白白地爛掉?於是,聰明人又想出了法子,把糞坑裡的蛆蟲撈起來,清洗乾淨,放進簸籮裡讓其肉肉地蠕動,不久,這些蛆蟲就死了。糞坑裡的蛆蟲是白的,臘肉上的蛆蟲是黃的,鄉里人將簸籮端到太陽底下死曬,不需幾天,糞坑裡的蛆蟲也就變成黃的了,正好可以充當臘肉上的蛆蟲。當那些紳士們、太太小姐們高傲地把糞坑裡的蛆蟲買走之後,鄉里人終於明白:其實城裡人也挺可憐的。

    他們還賣蚯蚓哩。城裡人也吃蚯蚓。

    而今,城裡人什麼都吃,鄉里人就什麼都弄去賣。

    與此同時,一些陌生得像紐約似的玩意兒也流進了何家坡。

    何家坡出現了第一個推銷店。這個推銷店是何中財搞起來的。何中財的臂力已經不行,街上的鐵匠鋪子,完全交給了兒子,他回何家坡來,找木匠做了個簡易的櫃檯,從街上進來白酒、香煙、鞭炮、火柴、鹽巴、氣球、乒乓球等物,擺在櫃檯裡賣。他賣的價比街上貴,街上兩塊錢一瓶的"清溪白酒",他賣二塊三,十二塊錢一條的"攀枝花"香煙,他賣十五,一塊錢一袋的鹽巴,他賣一塊一角五開始,坡上人寧願多跑路,也不去挨何中財的"棒棒",可是,鹽巴突然吃完了怎麼辦?家裡突然來了客人而沒有白酒香煙怎麼辦?只有到他那裡去。到他那裡買東西還有個好處,就是可以賒賬。只要不把店賒垮,賒多少都成。不上一個月,坡上人就知道了它的方便,何中財的生意自然而然也就興旺起來了。

    隨後,何家坡出現了一個搾油坊。

    搾油坊是菜根搞起來的。

    春節過後,在鄉民的勸說下,菜根又跟母親合住了,但是,他的脾氣再一次變得不好,動不動又跟母親吵架了。其實,自從胡棉被判刑,菜根就沒快樂過,即使穿上母親買的新衣服,他也說不上真正的快樂;他又開始咬那第六顆指頭,又開始手淫——他瘋狂地想念著把他變成男人的那個女人坡上人以為他是不可雕的朽木,誰都不理會他的心病:既然胡棉判的是兩年徒刑,現在早該回來了,怎麼一直不見她的影兒?她家的房子差不多爛掉了,豬圈邊的一根榿木柱子,被蟲蝕成了蜂窩。她怎麼還不回來呢?

    正在菜根焦急萬分的時候,胡棉回來了!她刑滿之後,在關渡河娘家住了很長時間。她一上村口,坡上人都發現,胡棉竟比判刑前看上去年輕得多,臉很紅潤,連頭上的幾根白髮也變黑了。她的****雖然不挺,但看起來很飽滿;只是腰粗了,再也瘦不下去。

    胡棉回來的第二天,菜根就去找她。胡棉說:"不要來找我,我再也不會做那些事了。"菜根穿著賀碧為他買的那套衣服,拘拘謹謹地站在胡棉面前,臉膛紫紅。胡棉覺得他變了,一邊拿著笤帚打掃房間,一邊說:"穿得這麼周正,為啥不正正經經找個小妹兒?"菜根說:"我一直等你。"他雖然顯得十分忸怩,話卻是硬梆梆的。胡棉的笤帚落到了地上,下意識地用手抿了抿頭髮。菜根拾起笤帚,賣力地打掃起來。

    而今的胡棉,很難說還有對生活的激情了,然而,對愛的追求,卻是女人與生俱來的天性。她一次一次地掉進陷阱,又一次一次地爬出來。滿身的傷痕和心靈的創痛,讓她收穫了平靜和堅韌。她從娘家往何家坡走的路上,沒有任何景物能夠打動她。由於清溪河漲水,她當年被何團結擠下的那條溝已經不在了,她跟何團結水淋淋地壓瓷實了的、熱得發酵的那片芭茅地,更是沒有了;即使那些東西都還存在,也不會在她心裡激起一絲一紋的波浪了。那只是一個久遠的故事,而且似乎根本就不發生在她的身上。她以為自己餘下的人生只是機械的,不具有生命含義的,沒想到菜根一句"我一直等你",就使她甦醒過來。

    她原本是那樣渴望著生活!

    天黑下來,胡棉並沒趕菜根走,但是,菜根自個兒在缸裡舀了盆水,把因為打掃房間而落下的滿面陽塵洗去,什麼話也沒說就出了門。

    半月之後,兩人結了婚。菜根堂堂正正地住進了胡棉的房子。

    胡棉跟何團結結婚的時候,就像何家坡的大多數夫妻一樣,根本沒辦什麼手續,年年月月地睡在一張床上,人們就認你們是合法的兩口子了。這倒為胡棉跟菜根結婚省去了許多麻煩——

    然而,這一次,胡棉卻堅決要求兩人去東巴鄉民政所領取了結婚證書。

    兒子結婚之後,賀碧突然把胡棉喜歡得不得了,親女兒一般對待。

    胡棉對菜根說:"我們不能光盤這點土巴,要想點別的法子。"

    菜根說:"我出去打工。"

    胡棉當場拒絕。

    其實菜根也不想出去打工,好不容易結了個婆娘,他捨不得離開。

    這樣,他就在何家坡辦了個搾油坊。

    搾油坊設在何大當門那棵古老的黃桷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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