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3)
    從地名上看,比如黃家壩、鍾家壩、王家壩、侯家壩、徐家梁等等等等,就可以看出,清溪河流域的不少村寨,基本上都是同姓相聚,千百年來,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家族式的結構模式,這種模式儘管容易走向刻板,但也有利於形成古樸的民風,尤其是在男女關係上,大家一般說來都是相當慎重的,因為稍不留意,就將使自己陷入亂倫的深淵。當年那些清溪河上的水手,之所以沒有像湘西水手那樣每到一地就上吊腳樓尋女人買歡,除了辛勞和貧窮的因素,村寨的結構模式也是規範他們行為的重要尺度;他們在靈魂深處早就掛上了一把鎖,即便遇上外地異姓女人,除非是何團結這樣的強蠻漢子,通常也不輕易將那把鎖打開。可是,在那饑荒難耐的歲月,哪怕是同村的男人女人,都顧不了這麼多了!有好幾個村寨裡的女人,在大半年之後,都生下了怪胎。這些怪胎或者沒有鼻子,或者沒有耳朵,或者屁股上多出一條尾巴,或者兩腿間多出一根****,或者不知啼哭目露死光

    比較而言,何家坡的民風被破壞得還不算徹底,為一口糧食而出賣肉體的,除胡棉外,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婦人,她們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因而幸運地沒有為何家坡生出怪胎,沒有從根本上瓦解何家坡的血統,也沒有從心理上徹底摧毀何家坡的道德。

    再說,不久以後,哪怕是婦人們不要錢不要糧,男人們也沒那個精力了

    形勢十分危急,為防患於未然,阻止搶劫甚至殺人事件的發生,由田明良提議,經公社批准,任命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團結為周子寺台民兵連長,也就是大隊民兵連長;已成長起來的菜根,為何家坡民兵排長。

    何團結被任命為民兵連長不久,坡上就有一個流言悄然傳開:

    每到夜深,獸醫何建高的樓上就響起奇怪的聲音。

    饑荒年月裡,有什麼聲音會讓人奇怪?只有打整糧食的聲音!

    果然,不久,流言中就有了更加確切的內容:那是何建高的妻女在搖篩子。

    搖篩子?這怎麼可能呢?挖回的野糧是不需搖篩子的,蒸來吃,或者用鐵錘擊碎,石磨碾碎,水一和,做成誘人的"粑粑",連野糧上的泥土也捨不得淘乾淨的,更不用說搖篩子去殼。這時候搖篩子,多半是去米裡的糠。何家坡已經有不少人吃糠,但也只能吃細糠,粗糠竄舌頭,卡喉嚨,不能下嚥,下嚥了也不能消化,再艱難,也只能把粗糠賞給豬吃。

    有好事者想去證實這件事,在屋外蹲了好幾個晚上,可何建高家都如古墓一般沉寂著,連別人家那種說話聲也沒有。

    儘管如此,關於何建高家深夜搖篩子的傳聞卻越來越盛,整個坡上,除了何建高一家被蒙在鼓裡,可謂婦孺皆知。每當何建高一家人病病哀哀腿腳無力地走出來,人們就奇怪地打量他們,認為他們是裝的。但是,一個深深的疑惑卻折磨著那些紅了眼睛的人:在何家坡,除了何建申、何大幾戶人家,怕就要算何建高家窮了,如果說他真在搖篩子的話,他哪來的谷子?

    終於有了答案:何家坡一起巨大的偷盜案震驚了整個公社。

    其性質的嚴重性在於,這一次偷的是公倉裡的存谷,是全隊社員萬不得已時的救命糧。公倉就相當於國庫,偷國庫是死罪,何況數量很大,共偷走二百多斤谷子!

    不管是田明良、嚴鬍子還是隊裡的幹部和社員,腦子裡猛然就跳出了何建高的名字。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建高的伙房與公倉只一壁之隔,偵察結果發現,偷盜者是把木板壁戳了一個洞,谷子從洞裡流出來,流走二百多斤,就用一個剛好合適的木楔塞住了;雖然那個洞並不在緊鄰建高家的板壁上,而是傍著從中間院子上何逵元家的那條路口,但這也很好解釋:儘管建高現在愚莽,小時候卻極聰明——這只不過是他耍的小小的花招。

    根本不需要挨家挨戶搜查,田明良、嚴鬍子帶著獨眼大隊書記、隊長何中寶、民兵連長何團結等直接闖進了何建高的家。

    那時候,建高的妻女上山找野糧去了,只有他和他那名叫狗的兒子在家裡。天氣已浸透涼意,身體一直不好的建高卻敞胸露懷地仰躺在條凳上。十二歲的狗正在柴屹嶗裡找雞屎,每找到一顆,就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裡。屋裡來了一大群人,建高和他兒子竟然都沒發現。

    田明良看著這一幕,恨恨地把鋼牙咬得直響,"給老子裝窮!"

    "建高,起來!"何中寶大喝一聲。

    狗嚇得一抖,蜷縮著身子躲到柴屹嶗深處去了。

    何建高一點反應也沒有。

    "何建高!"何中寶又是一聲。這一聲更響。

    何建高像被從夢中喚醒,驚惶地抬了頭看,"哪個?"

    "你眼睛也沒瞎,看看這些人是哪個!"何中寶揪住他的衣服,猛一下將他提了起來。

    "老實交代,谷子藏在哪裡的?你不說?不說我們就把屋子給你造翻,把箱子櫃子給你搗爛!"嚴鬍子威脅道。

    何建高以前說過,他最怕的不是田明良,而是嚴鬍子。嚴鬍子的鬍子長得很特別,像是別在牆上的兩把短刃。

    "樓上,樓上的那個米缸子裡頭"

    田明良冷笑兩聲,興奮地率隊上了樓。

    揭開米缸,裡面確實有一點谷子,可把掛在缸沿蛛網上的谷粒掃下來,也餵不飽一隻雞。

    田明良覺得受了愚弄,拾起樓板上的一隻秤砣,用力扔進了缸裡。

    缸子砉然破碎。

    這時候,何建高才算徹底清醒了,他爬上樓去,抖抖索索地看著那一群威嚴的人,哭道:"你們打我壚缸做啥?我連個倉也沒得,只有這口缸裝糧食呀。今年沒得裝,明年還要裝啊"

    這簡直是醜惡的表演了。獨眼書記逼近他:"再不老實交代,我們幾個就坐在你家裡吃!一直吃到你交代了才走!"

    何建高惶然不知所措,"交代啥?"

    何中寶一耳光打去,"死到臨頭了還裝糊塗!"

    田明良又咬了咬牙:"要打,手就下重點,莫像給他拍蚊子!"

    何中寶和獨眼書記衝上去又要打,建高噗通一聲跪下了,"我不明白呀"

    "走!"田明良手一招。

    當晚召開社員大會,會址選得別出心裁:何建高的堂屋裡。堂屋雖大,但無論如何也坐不下百十號人,因此,各家的主要成員坐進屋裡,婦女兒童坐在屋外的黑暗裡。屋子正中生著火,凡可以掛馬燈的地方都掛著馬燈,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何建高依是敞著懷,獨自坐在一根長長的條凳上。在他的對面一排,坐著田明良、嚴鬍子、獨眼書記、何中寶、何建申、何團結和菜根。

    "偷公倉裡的糧食,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還是跟婆娘娃兒商量的?"田明良問。

    "我沒偷。"

    "你是哪天作的案?是幾點鐘作的案?"嚴鬍子問。

    "我沒偷。"

    "你的屁眼為啥那麼黑,一偷就差點把倉偷空了?"何中寶問。

    "我沒偷。"

    "把谷子偷回來後,你是怎樣碾成米粒的?是碓窩舂的,還是手搓的?"獨眼書記問。

    "我沒偷。"

    "你搖篩子搖了多少個晚上才搖完?"何建申問。

    "我沒偷。"

    "你把米藏到哪裡去了?"嚴鬍子問。

    "我沒偷。"

    這是第一個晚上的情形。在座的幹部,只有何團結和菜根沒開一句腔。

    第二個晚上,完全重複了以上內容,只是延續的時間更長,一直開到天光露曉才罷會。除了何建高和他的家人,連問話的幾個幹部都為單調的重複所倦怠。

    第三晚上,氣氛有了明顯不同,馬燈比前兩夜掛得更多,火生得更旺,凡坐在屋子裡的人,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也纖毫畢露。坐在何建高對面的幾個幹部,臉上掛著鐵霜。

    會議還沒宣佈開始,田明良就一聲斷喝:"何建高,坐端正!"

    敞懷塌腰的何建高神經質地坐正了。

    "站起來!"嚴鬍子又是一聲斷喝。

    何建高又站了起來。

    "今天再不老老實實交代問題,就把你銬起來,押到公社,送到縣上,關進牢裡!"

    田明良吼畢,抖出了一副亮錚錚的手銬!

    何建高臉色陡變。他只聽說過這玩意兒,從來也沒看見過。

    "我沒偷"

    這聲音不是申辯,而是絕望的哀求。

    獨眼書記袖子一捋,努力地睜了睜眼,才慢悠悠地說:"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何中寶隨即道:"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坐在角落裡的何大,心頭一震,憶起他為了能讓何祭念上高中,去找陸校長,陸校長說:"我陸明幻是校長,我說他品德不好就是品德不好。"這兩句長著骨頭的話是多麼相像啊

    何建高癱軟了,一屁股坐在條凳上,縮成一團。

    "裝死!"何中寶說。

    "站起來!"何建申狂吼一聲,房屋都差點震塌了。

    何建高掙扎著,在作最大的努力,但他的努力是白費,他像抖散了架的蛇,只能盤著一堆。

    何建高的老婆顧氏帶著女兒和兒子,立在門檻外,這時候,她悄聲對女兒說:"咋個辦喲,我們承認算了。"女兒早已哭成一個淚人兒,不管母親說什麼,只管使勁點頭。

    顧氏走了進去。

    "公倉裡的谷子是我們偷的。"她說得異常鎮定。

    被長時間的審問折磨得疲軟無力的幹部和群眾,陡然來了精神,死死地盯住那個臉色蠟黃的女人。

    這是一個十分活躍的女人,如果說何逵元是何家坡的男歌星,顧氏就是何家坡的女歌星,薅秧時她唱歌,獨自在山上勞作她也唱歌,她經常唱的歌是:"一把扇子兒嘛連連,兩把扇子兒嘛溜溜,三把扇子兒嘛哎嗨喲,毛主席嘛溜溜"

    會場裡鴉雀無聲,連霍霍呼嘯的青岡疙瘩火也安靜下來。

    只有何建高猛然間坐直了,雙目鼓凸,瞪著自己的婆娘。

    "田同志、嚴同志,谷子藏在朱氏板下我們的自留柴山裡。我們在柴山裡挖了個地窖。"女人冷靜地說,"你們現在去掏也可以,天亮了去也可以。我承認了,求求你們不要把建高銬走,他身體孬,膽子小,一銬,嚇都嚇死了。另外,我已經交代了谷子藏在哪裡,你們如果今晚不去掏,就要派人去守,不然,要是被人偷了去,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何中寶和獨眼書記都一臉傲氣,彷彿審出這一巨盜全是自己的功勞;嚴鬍子是那種慣有的戲謔神色,似乎在用他嘴角的曲線表明:沒有過得了我手板心的惡人;田明良表情冷峻,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何團結和菜根滿面紅光。對這場審問持懷疑態度的群眾,此時像被蜈蚣咬了一口。一時間,裡裡外外充盈著奇異的寂寞。

    "何團結!"田明良突然大聲喊道。

    "到!"

    "你今晚帶領民兵,把守何建高在朱氏板的柴山。"

    何團結有所遲疑:"這麼重要的任務"

    田明良想了想,對嚴鬍子說:"你也去吧。"嚴鬍子點了點頭,說:"散會。"

    各自回家。回家的途中,好些人都在遺憾地想:數次從建高的柴山外經過,都沒想到進去看看,如果發現了那個地窖,偷偷把谷子轉移了,就不會遭遇餓死的危險了。

    人們這麼遺憾了很久,何家坡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進入後半夜,坡上突然起了犬吠聲。一犬吠影,十犬吠聲,以往,坡上總是出現這樣的場面,只要一隻狗叫起來,別的狗也會跟著叫,驚驚乍乍的叫聲,把山村的夜晚撕成碎塊,使人在睡夢中也能嗅到一股黑血的膻味和冷夜的殘酷——今晚卻不同,只有獨獨的一隻狗叫,別的狗都像死絕了。那叫聲不知是從哪個角落裡發出的,先是狂暴一聲,接著有了短暫的間隙,之後像受到攻擊似的急促地狂吠,再後來,聲音漸低,游絲一般,卻長久不斷。

    整個坡上的人都被這游絲般的狗吠聲吵醒了。大人小孩都靜默著,都睜著眼睛,瞪著沉沉暗夜。這狗吠聲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讓人孤獨。他們都覺得今晚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狗吠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當進入黎明前那凝結成一塊一塊的黑夜時,才停止下來。

    可是,沒有一點聲音的山村更加恐怖。

    就在這叫人毛髮直豎的時候,一個黑影從中間院壩裡走出,上了何逵元的地壩坎,跨過一條溝,穿過何建申捨外的竹叢,拐進了一條豬圈巷子。

    不到半分鐘,何大的門外響起細微的叩門聲。

    家裡沒有一個人睡著。自從新房的虛樓震塌半邊,我就不去那裡睡了,虛樓重新修好之後,何口何祭就去了虛樓上睡覺。此刻,除了他們兩人,我們都聽到了那細微的聲音。何菊何月尖叫一聲,把被子拉過來蒙住了頭;我本來睡在何菊何月的隔壁,這時立即衝出來,爬上樓,擠上了父親與何本的床。何大對何菊何月的尖叫和我的驚惶失措很不滿:"老鼠刨門,慌啥!"當何大的聲音停下來,整個老屋就死一般的寂靜。我們都尖著耳朵聽外面。輕叩聲時斷時續,非常固執。何大撫著我跟何本的頭說:"你們媽回來了,她想見見親人。"這更加引起我們的恐懼。何大說罷,起身劃亮火柴,把煤油燈點上,對我們道:"你們跟我一路下去,給你們媽開門。"我們求之不得。媽在世的時候,常常在樓上活動,沒有爸,我們不敢留在樓上。

    走到門邊,叩門聲停了下來。

    "哪個?"

    何大問話的聲音很輕,輕得彷彿自語。何本緊緊抓住我的衣角。

    沒有回答。

    "你的想法我曉得了,天亮過後,我讓何口帶著幾姊妹去給你燒紙。"何大對著牆角的一隻飛蛾說。

    話音剛落,牆角又飛出三隻飛蛾。何大說:"你們爺爺、奶奶,還有白兒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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