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17)
    一旦走出家門,何口就風風火火,滿臉掛笑,見誰都打招呼,回到家裡,就把怨氣寫在臉面上。以前,他只對我們厲害,對父親何大,雖說不上敬重,卻是客氣的。現在,他很少跟何大說話,不得已,就先噴出幾個響鼻,再把瘦而黑的臉彎過去,斜著眼睛跟何大說話,語氣短促,每句話都像茅廁邊上的石頭,又臭又硬的。何大可憐兮兮地應著他的話,可不管何大應什麼,何口都炸的一聲頂回去。何大最心痛ど兒子何本,若干年後,他還在眼淚巴沙地談起我們的母親陳月香死後,那時只有四歲的何本戴孝繞棺的情景。何大最心痛他,何口偏恨他,有一天,何菊在炒菜,剛剛把一顆指頭大的豬油丟進鍋裡去,在另一層院子玩耍的何本,憑直覺知道有油籽兒吃了(其實不是直覺,那時候無論哪家往鍋裡下了豬油,哪怕只有米粒那麼大一顆,香味也會飄散到整個村落),飛奔回來,往火塘邊一蹲,盯著鍋裡滋滋冒煙的豬油說:"我要吃油籽兒。"他沒發現坐在暗處的何口。

    何菊不敢應他,他又懇求:"大姐,我要吃油籽兒。"何菊把油熬了,用鐵瓢勾起綢布一般薄的油籽兒,倒進何本早已捧起來的黑乎乎的小手掌裡。何本燙得一蹦,可迅速地嘬了嘴,要去將它噙住,就在他的舌頭與油籽兒相觸的瞬間,油籽兒飛了,剛飛出去,就被一隻雞搶了去;何本沒明白咋回事,露著青筋的瘦臉上就挨了一巴掌。他終於看見了何口,嚇得直哆嗦,不敢哭。他的臉那麼瘦,那麼黑,可是,他的血卻是鮮紅的,從鼻孔流出來。一看見血,何本就憋不住了,嘴一咧,哭聲幽幽地發出來。何口就等著他哭。他揪住何本稀疏焦黃的頭髮,使勁搖晃幾下,再往旁邊一扯。何本倒下去,撞在條凳上,只聽錚的一聲,下巴上就長出了另一條嘴巴。何本無論多麼懼怕也收不住哭聲了。何口飛起幾腳踢在他瘦得像一枚紐扣的屁股上。何菊躲在一邊,眼淚撲簌簌地流,卻不敢勸阻。何口跑到柴屹嶗裡,抽出一根馬桑棒,揚到何本的頭上去,喝道:"再敢哭一聲,我就把你活埋了!"何本猛然收住哭聲,任鼻血和下巴上的血往下淌。

    地上已有了好大一灘。

    何口氣咻咻地出門去了。

    當何口的腳步聲在巷道裡消失,何菊跑過去抱起地上的何本,哭叫道:"我弟弟喲"迅速往當門的寬煥家跑。

    寬煥說:"可能要縫幾針。"何本聽說要縫針,嚇得轉身就跑,被何菊一把拽住。何本就哭。他哭起來是挺嚇人的,嘴張得很大,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腹部,把聲音往外撕;何況他現在每哭一下,血就朝外擠一下。寬煥見狀,說不縫針了,上點藥,用紗布包紮包紮就行了。上藥的時候,何本又是一陣好哭。

    回來的路上,何菊牽著何本,兩姊弟無聲地流著淚。到黃桷樹底下,何本突然喊道:"媽!媽!媽!"他叫"媽"的時候,總是這麼直槓槓的,沒有起興,也沒有尾音。

    上了地壩坎,一股焦糊的氣味提醒何菊,火還燃著呢,熬出的油肯定全都燒乾了!她扔了弟弟就往家跑。可是,等待她的是重重的一記耳光和不堪入耳的臭罵。

    何菊帶著何本去找寬煥的時候,何口又殺了個回馬槍。

    不一會兒,何大渾身汗濕地背著一捆柴回來,在橙子樹下尋雞的何本(他要尋的是那只搶了他油籽兒的雞),看見父親,馬上湧出一泡淚水。何大把柴倒在街簷上,看見了貼在何本下巴上的紗布,忙問原委,何本一五一十地講了。何大什麼也沒說,跨進門檻,見何口坐在灶台邊,一副挑釁的樣子。

    "老子累死累活,就是讓你閒下來養精神打人的?"何大說。

    "該背時!"何口說。

    這樣硬梆梆地兩句之後,兩人就吵了起來。何大不會吵架,憋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悶氣也只能在肚子裡迴旋,等到肚子裡裝不下的時候,他就罵自己,打自己。

    何口根本不理他的自虐,一點也不讓步,看到躲在何大身邊的何本,又要揚手去打,何大把何本往背後一拉,頭向前一傾,吼道:"打嘛,你打我嘛!"

    何口提起拳頭,當真要砸向何大的臉。那時候,何大的鬍子亂篷篷的,胡尖上都是勞累出來的汗水。人窮了,頭髮也變得卑賤,人累了,鬍子也會流汗。

    幸好何祭及時回來,否則何口可能真就打何大了。何祭黑著臉,把何大往旁邊一擼,何大就連同何本坐到了條凳上,何口的拳頭在空中停了一陣,慢慢放下了。

    如果何口真的打了何大,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何家坡曾發生過兒女打父母的事情:一個小名叫孬母豬的傢伙,在牌桌上呆了三個白天兩個晚上,根本不管剛生孩子不到一個禮拜的老婆,他母親去請了十數次,都請不回,再去的時候,二話不說,就把那紙背血紅的川葉子牌撕爛了好幾張。孬母豬站起來就給了老太婆一巴掌,吼道:"老子見了些人,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教不轉的大人!"這件事情發生後,就像何大把牛肉埋在祖宗墳旁一樣,很快傳播出去,孬母親的老婆覺得嫁給這樣的男人,簡直丟盡了臉面,不管沒足月的兒子需不需要她餵養,一條背莢繩往堂屋的樑上一搭,吊死了。類似的事情,後來也發生在菜根身上,他跟何逵元們一起打牌,家裡來了客人,賀碧去喊他,那時候,何逵元的手正抖得厲害,菜根正思謀怎樣把他的牌廢掉,賀碧站在一旁,把手揣進懷裡,由於想到有客人來可以吃一頓好東西,因而嘴巴不停地蠕動,只管催菜根,菜根一手扇在賀碧的臉上,那長在拇指上的第六顆指頭恰恰戳到了賀碧的眼睛,幸好沒把眼睛戳瞎。那之後,賀碧把菜根分出去了。當然,這樣的事在何團結身上也發生過,他打過他的母親蒲氏,但何團結是什麼人?何團結就像早年的何東兒兄弟,你能去和他比?

    何口的行為讓何祭對他有了另外的看法。以前,他憑著一個初中生的頭腦,盡量去理解何口,認為他在這個家裡也不容易,他是老大,而且他是相當顧家的,父親的辦法少,外面的事情,全靠何口一人周旋。可是現在,何口居然要打父親!與某些從小受窮的子女一樣,何祭並不會愛。他說不上愛父親,也說不上愛我們兄弟姊妹,可他知道,打父親是大逆不道的。母親陳月香在世的時候,就在老君山上給何祭訂了一門娃娃親,何祭想,如果何口當真打了何大,這個家的名聲就壞到毒了!不僅整個家庭成員無臉見人,恐怕連他訂的那門娃娃親也要告吹。那女子住在高山上,比許蓮當年住的望鼓樓還要高許多,姓湯,單名一個羽字。住在深山老林的女子,父母大字不識的,竟以"羽"字命名,顯得格外奇特。湯羽個子小,卻很懂事,雖比何祭大一歲,可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不過十五六歲,她下午聽說,立即動身前來坐夜,天黑盡才到,巷子裡是擁擠的鄉民,是鞭炮騰起的火星和煙霧,她從人群、火星和煙霧裡穿過,撲到陳月香的遺體前,跪下去就有板有眼地哭喪。那種哭法,整個何家坡,嫁過來數年的媳婦也做不到的!何祭也說不上愛湯羽,可他喜歡她的名字,也喜歡她給何家坡留下的口碑。

    從何祭初中畢業回來,何口一般都不打他,至多洶洶地吼幾句。何祭一般也不跟他計較,吼他的時候,他聽著就是了。可現在,何口一吼他,他就跟著吼起來,聲音比何口的還大。

    這讓何口萬分驚詫。

    何口怎麼能嚥得下這口氣!何祭與他對吼使他感到了一種深重的危機。有一天,當何祭朝他怒吼的時候,他衝過去就給了何祭一拳。

    何祭立即抱住他,兩個人你甩我我甩你地打起來。

    何祭的個頭,比何口高出許多,而且,何口從來也沒有注意,他的力氣根本就不是何祭的對手。他被何祭按在地上,雙腿抽筋似地彈動著。

    我親眼看見了他們打架,當何口滿臉沮喪地從地上爬起來,我直想哭。我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同情我的大哥,但有一點讓我震驚而且悲傷:一個人,在幾分鐘前還那麼凶暴,怎麼突然就變成了弱者?

    除了何大,家裡所有人都圍到了何祭身邊——何大一天到晚沒閒過,即便一個人在坡上,坐下來抽袋煙的功夫,也被傷心的淚水佔據了。他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是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不可比擬的,也是無法想像的。他的大兒子還沒有訂婚。在農村,何菊也是訂婚的年齡了,然而,連一個提媒的也沒有。他的三兒子何早(也就是我)成績那麼好,他有能力讓他把書一直讀下去嗎?何本還那麼小,ど女兒何青,自從抱出去之後,他就沒有去看過他覺得,這個家越來越亂,亂成了一鍋糊糊。這都是他的過錯!他本來就是少於說話的人,現在,更如石頭一般沉靜無聲了。他沒有精力理會家裡氣氛的變化。

    何口被孤立了。他徹底變了。

    家裡幾乎沒有人跟他說話。其實,這一局面早已形成,但在以前,我們,還有他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因為我們都沒膽量和資格跟他說話,他往我們面前一站,即使相互之間沒一句交流,雙方控制與被控制的關係就已經確立了。現在,他不訓斥我們了。除了集體出工,他在家干的活,比以前少多了。沒有人管他,何大也不管。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有時吃飯也找不到他;喊他吃飯的任務,通常是我跟何本去完成,我們幾層院子喊人,又跑到大田埂上去喊,甚至跑到嚴家坡、酸梨樹坡、朱氏板、鞍子寺,最遠的一次跑到淚潮灣喊人,都不見他的影子。他往往是我們吃過飯許久才陰沉著臉回了家。我們把飯給他盛在一口雪白的罈子蓋裡,再用一隻大土碗扣住,他一回來,悶聲不響從碗櫃裡端出,揭開土碗,就滋溜溜地吃。不知何時,他吃飯時也有了噴響鼻的習慣,咀嚼的聲音很響,吞進胃裡的時候,喉嚨發出咕嘟一聲歌唱。這大大地調動起我們的食慾,因為我們根本沒吃飽,而給他的飯總是留足的。可他並不這麼想,吃完了飯,他總是重重地把碗往灶台上一扔,表達他沒吃飽的憤怒。

    不到半個月時間我們就發現,家裡沒有何口的怒罵聲,就變成了一口古墓。我們把更多的依附和愛,傾注在了何祭身上,我們圍在他身邊的時候,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議論何口,我們說著他的各種各樣的笑話,包括罵我們打我們時的惡相,包括何祭把他按倒在地時他雙腳彈動的樣子。說著這些,有時把我們的淚水也要笑出來。可笑過之後,心裡就充滿了苦澀

    不久,坡上就傳出話來,說何口跟何團結、何逵元裹到了一起。

    任何一家的子弟,只要跟逵元和團結兩人裹到一起,就意味著走上了邪路。

    首先聽到這種說法的是何大,那是下鞍子寺大田插秧,休息的時候,何大獨自坐在一塊圓石上抽煙,剛蒙了手點火,何中寶走了過來,關切地問道:"何口咋沒出工?"

    何大抬了頭,望著何中寶。越老,何大的眼皮反而越薄,薄得都蒙不住眼球了,因此可以一覽無餘地觀察到他心理的變化。他指間的火柴一直燃著,燒著了他的皮肉還沒覺察到。"何口不是下坡腳薅秧了麼,咋沒出工?"何大說。

    "是這麼安排的,可他沒去。"何中寶說。

    "跟他一起的還有些啥人?"

    "團結、逵元,還有合元、五生、孬母豬。"

    何大垂了頭,心裡的痛苦刻在額頭上。何中寶不再管他,晃動著短腿扎進了人堆裡。

    當確信何中寶已離開之後,何大微微抬了頭,這時候,所有的憂傷,都匯聚到他的眼睛裡,他的眼睛紅了,不是快流淚時的紅,而是被憂傷逼出來的紅。他望著前方,一坡土坎之上,是長長的一段斜坡,斜坡直通松林彎,在那種上苞谷的一大片土地裡,留下了他妻子陳月香最後出工的足跡他完全憑直覺抽出了一根火柴,"滋"地劃亮,卻依舊沒點煙,火柴再次燒著了他的手指,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起了一圈黑斑,火柴就在那黑斑的夾縫中自動熄滅了。

    為啥要把何口跟何團結們安排在一起?——何大認為這是何中寶早就設下的陷阱。

    他看著那些東一堆西一簇的人群,他想從人群裡獲得支持,從他們的口中聽到兒子何口與何逵元兄弟根本不是一路貨。他看人群的時候,人群裡好些人也正看他,目光相遇,那些人就閃避了。他看見他們頭湊得很攏,神秘地說著話,他想,他們說的一定是何口。為了證實,他走了過去,開始沒人發現,待他走近,才終於有人看見了,先是胳膊肘把旁邊的人一拐,隨後大聲喊道:"大爸,這裡坐。"他什麼都明白了,一聲不應,夢遊似的走向了別處。

    就算何中寶把你跟何團結他們安排在一起,何大想,你自己也該曉得個規矩呀,他們不出工,未必你也不出工?不出工是啥人?不就是浪蕩子嗎!

    何大想找何口談一談。

    那天吃飯(雖是午飯,天卻已經黑透了),又是到處找不到何口,何大說:"今天,無論咋樣都要等到他。"他特地備了一斤酒,打算邊喝酒邊跟何口說話,這樣他說話要利索得多,也有層次得多。

    月亮升起來了,先是照著何中寶的屋頂,慢慢地,從那屋頂上瀉下來,落到街簷上,再爬一坡土坎,把何大的院壩一片一片地切割著,切割成乳白色。當月光把地壩對分成黑白兩面的時候,雞叫了頭遍。火塘邊,除了何大,每一個人都睡去了,或者撲在小方桌上,或者蜷縮在柴屹嶗裡,或者把背頂在黑不溜秋的板壁上。每一個人都是帶著飢餓睡去的,心裡充滿了對何口的怨氣,夾雜著隱隱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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