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9)
    接生婆沒有了,陳月香又痛得那麼厲害,何大急得沒了主張。

    "摳"陳月香說,"伸進去摳"

    何大蹲下去,把手伸進了陳月香的陰道,硬是將孩子摳了出來!

    陳月香流了很多血。那時候沒有"大出血"的概念,只知道陳月香比以前生孩子流的血多出幾倍。何大用一塊濾帕,濾帕裡裝著柴灰,夾在陳月香的腿間止血。一直換了十餘次濾帕,血才勉強幹了。陳月香說:"今後再也不生孩子了"

    按理,陳月香至少要休息兩三個月才能下地勞動的,然而,何青還沒滿月,她就參加集體出工!那段時間,隊裡不論男女,都是往水田里背牛糞,陳月香一天要背十多花籃,一花籃一百多斤!當她把花籃往那吊在黃桷樹枝椏上的木板上一壓,秤桿立時像準備決鬥的牛尾,高高翹起,過秤的年輕人笑道:"陳大娘,你是要把家裡盤成金山還是銀山?"陳月香心裡樂開了花,嘴上卻說:"把幾個娃兒鼻樑下那條口子填滿也不錯呢!"過秤的人開玩笑說:"小心把命搭進去喲!"陳月香全不以為意,一邊哈哈哈笑,一邊背著牛糞輕鬆自在地走向淹到小腿肚的水田深處。

    牛糞背了三天,然後是辦地;所謂辦地,就是開荒。開荒的地方離村很遠,就是鞍子寺上頭的松林彎。十餘畝茂密的松林,松果的油香和松針的清爽生動了遠遠近近的山嶺,每到農曆九月,被稱為"九月香"的松菌子更是讓天上的白雲也捨不得離開。這是何家坡紅腹錦雞和白腹錦雞最後的樂園。但這年上面來了指示,要深挖洞,廣積糧,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學習××精神,開荒置田。何家坡人再一次有了美麗的暢想:如果把那一片松林伐去,種上苞谷或大豆,一年要收入多少糧食啊!隊長何中寶開始決定砍掉那坡松樹,但緊接著就改變了主意。砍的速度太慢,遠遠達不到上級要求,眼看工作組就要來檢查,如果連荒地也沒開出來(更莫說種上莊稼),何中寶如何交差?何中寶的父親何華強,只交給兒子一個理念:凡事向自己交差,無論手段和目的,都只面向自己。通過這些年的磨練,何中寶早就明白了,向自己交差只能成為目的,而不能成為手段,手段是向上級交差!為加快速度,何中寶說了一個字:燒!

    不論過去多少年,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何家坡的孩子,生命裡都有一個鮮明的印象:熊熊大火,燒紅了整個天空,離松林彎很遠的石頭土塊被燒裂了。山下鞍子寺學校和周子寺台的農舍在火光中晃晃蕩蕩,如在水中飄搖;此起彼伏的爆響,山崩地裂般,濃濃的粉屑與黑煙之中,時不時蹦出小罐大的石頭或者不甘葬身火海的植物的癤疤;山豬、毛狗、狐狸腳力健的,呈一團火球狂奔而出,剛剛跑出火海,就被守候它們的人一耙打死,腳力差的,只有哀鳴著接受肚爆腸裂的命運。最不可解的是這裡的數百隻錦雞,竟一隻也沒有逃脫出來!這種形貌嬌艷追求和平的生物,在我爺爺何地走向死亡的那天,曾無私地把大地的美麗展示給他,可自從松林彎被燒燬,整個何家坡就再也沒有錦雞的身影了。

    大火燃了幾天幾夜,一片鬱鬱蔥蔥生龍活虎的山崗,變成了黑灰覆蓋的醜陋的荒涼。

    接下來的工作還相當複雜,也極為辛苦:要種糧,必須把樹根盡數刨去,否則,那些頑強的生命就會在春風吹拂下重現生機,用來餵養人類的糧食,既無法跟它們爭奪地氣,也無法跟它們爭奪陽光。樹根如密密實實的血脈,牢牢地滲透進土地的心臟,儘管一天十五六個小時地幹,進展還是相當緩慢。為抓緊時間,何中寶把地分成了若干小塊,採取抓鬮的方式,劃分給戶頭,誰先幹完,可以再領一塊,工分自然就加一倍。

    這種小孩子也會採用的簡單方法,在當時被握有一定權力的成人運用,就不失為一種創舉。我甚至可以說,何中寶以他農民似的精明和智慧,最先在中國大地開了"承包"的先河。

    陳月香率領她的家人,一共刨了五塊地,而比她家勞力多出幾個的人家,最多也只有四塊。

    我的母親陳月香,她不僅要多掙工分,還要做給別人看!她要讓侮辱了她人格並把她打得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的何中寶明白:陳月香比你能幹,陳月香瞧不起你!那些日子,她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連換洗的時間也沒有。何青要吃奶了,也是我們把她背到山地裡去,陳月香坐在分給自己的那一塊地裡,匆匆忙忙地打開奶膛,一團乳白色的熱氣便撲騰而出;即使在給何青餵奶的時候,她也沒忘記騰出一隻手,抓扯埋在身邊的那些樹根。

    她是要付出代價的。跟嫵媚動人心氣剛強的許蓮一樣,是要付出代價的。

    松林彎的荒地開出來,還沒來得及種莊稼,秋天就到了。秋天是農民的季節,秋天交出自己的果實,就準備坦然面對大地和天空。可是陳月香卻無法坦然,她累病了,先是咳,像是感冒,接著身上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燒,那麼要強的人,卻不得不躺到床上接受家人的侍候。

    陳月香在床上躺了十餘天,死了。

    那時候,我外婆本來還很強健,頭上很少有白髮,聽到女兒的死訊,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癡癡傻傻地站在街簷下。可她鄰居卻說話了,鄰居說:"你的頭髮為啥一下子就白完了?"

    外婆說:"我的頭髮白完了嗎?"

    鄰居說:"你的頭髮白完了!"

    沒過多久,外婆能夠穿花針的眼睛,就瞎了,啥也看不見了

    陳月香埋在了許蓮的旁邊。在許蓮的另一側,躺著何地。何地與許蓮都不認識陳月香。這三座墳不遠的地方,是我曾祖父何興能和曾祖母張氏的墳。除了何興能和張氏的墳砌成了石山,其餘幾座都是土墳。何地與許蓮墳頭上的泥土早已陳舊,自然地、毫不誇張地長著野草,像住習慣了的家。只有陳月香墳頭上的泥土是新的。唯其新,才顯得分外淒涼。

    淒涼總是留給活著的人。

    少了母親,家裡突然間變得空空蕩蕩,除了何青聲嘶力竭的哭叫,所有的聲音都啞了。埋下母親兩天之後,火塘裡沒有一點火星子,入夜,不點煤油燈,大家枯坐在一起,看著不明確的方向。我們的腦子裡,都在回想著母親的死,回想著為母親送葬的鑼鼓聲和嗩吶聲。

    再不進食,何青就要餓死了。父親抱著她,走東家竄西家,凡是****裡可能擠出奶水的婦人,他都去走訪過。我故鄉那些女人們,用她們並不豐茂的浮汁,餵養了我的妹妹,把她從死亡線上爭取過來。可那又是多麼艱難哪!乳袋裡有奶的,自己也便有吃奶的孩子,她們的孩子往往一邊掬著發黑的乳頭,一邊可憐地啼哭,因為除了隱約的酸甜滋味,什麼也沒掬出來若干年後,我從鄉村走向城市,每每看見那些因奶水過多把****脹得發痛的婦人,看到那些因奶水過多濕了大半前襟的婦人,看到那些因奶水過多而心生抱怨不得不把上好的浮汁擠進衛生間的婦人,我就聞到了寂寞淒苦的氣味,就聽到小妹尖銳的哭聲,就禁不住淚流滿面

    何青就這樣斷斷續續吃進一點東西。整個家庭,都被何青的哭聲撕裂為碎片。

    何本也開始哭。他的哭沒有開頭,也沒有尾音,只是嘴巴一咧,直咄咄地喊幾聲:"媽!媽!媽!"何本瘦而黑,嘴一咧,臉上的血管就簇擁到一堆,像一隻蟄伏著的蜘蛛。

    我們全都哭了起來,有的抽泣,有的大哭。煙熏火燎的屋子裡,像一個沒有封口的墳場。

    何大卻沒有哭。坡上人有一句話像絞繩一樣捆縛著他的神經:"那家人完了!"

    是誰在說這樣的話?護送陳月香亡靈的鞭炮響起之後,人們這兒扎一堆,那兒扎一堆,好像都在這樣說。他們認為,何大帶不活那一大群兒女,"那是一包針啊!"何大的命本是撿來的,他生發出的這些枝椏,也會像割刈得光禿禿的麥田里留存在陰溝塄坎邊的麥穗,要不了多久,不是被人割去,就是在陽光野風中自行萎地。何大厭惡這樣的話,不信這樣的話,可他沒有一點力量來表達自己的厭惡和抗爭,從發現妻子斷氣的一瞬,他就知道棟樑傾圮,這個家已成廢墟。他多麼希望有人來安慰他,把他從恐懼、悲傷、孤獨和絕望之中拯救出來。可是,自從埋了陳月香,兩天過去了,還沒有人跨過他的門檻。

    李篾匠的前妻王氏是不會來的,她已經嫁了漢子,她現在的丈夫最看不起的就是像何大這樣身世大可懷疑的人;跟何大一起流浪過的何建申是不會來的,包括給陳月香把過脈的獸醫何建高同樣沒有來。我們的親戚,有外婆、舅舅、大姨、ど姨,外婆的眼睛慪瞎了,根本不能走動,至於舅舅、大姨和ど姨,既然我們母親死了,我們之間也就說不上有多少聯繫了。母親的三姐妹,大姨嫁得最近,跟舅舅一起,都在關門巖,從關門巖到何家坡,需下一段緩坡,渡過清溪河,再從涼橋左側的無名山上來,大約有十來里路程;ど姨嫁到了侯家壩,也就是王維舟故鄉王家壩的對河,一個"壩"字,證明了她的命運比大姨和我母親都好,ど姨爹年輕時是清溪河上的縴夫,後來成為清溪場上一家國營供銷社的推銷員,是吃國家糧的,單這一條,就使其與我們家拉開了距離。ど姨看不起我們,因為我們住的山最高,我們家最窮,在她看來,一個人醜點髒點不怕,就怕窮,窮是最不可原諒的羞恥。

    何大垂首在兒女之中,聽著兒女們傷心斷腸的嗚咽,知道不會有人來拯救他了。他回味自己所有的生命歷程,失父去母的哀痛,還像昨天一樣,如果他支持不住也隨妻子走了,這一窩兒女該怎麼辦哪!他無法想像孩子們逃荒要飯的苦情,無法想像幼小的何青與瘦弱的何本慘死的景象。這份尖銳的刺痛紮著他的靈與肉,他終於神情嚴峻地發出了命令:

    "何口,弄飯!"

    一切都在不可思議地發生著變化。陳月香在世的時候,我們家生活得有條不紊,吃的雖是粗糧,但能勉強吃飽,間或還可吃一頓加上稻米的紅苕飯或苞谷籽飯,客人來了,我們還可以聞到肉香。母親總是這麼待客的,客人一來就要炒肉,她可不能讓客人回去說陳月香家連肉也吃不上,肉就炒那麼半小碗,還有大半是老鹽菜,客人上桌吃飯,我們只能圍在火兒石上吃,客人一邊迫不及待地往嘴裡塞肉,一邊說:"細娃兒咋個不上桌?"我母親就邊往客人碗裡扣白米飯(這是用一個小罐專為客人做的),邊笑笑說:"莫管他們的。"接著喜滋滋地補充:"我這些娃娃聽話,不像別人家的跟客人搶。"客人吃過,只把老鹽菜剩下,我們一人分一點,因此只能聞到肉香了。自母親一死,我們就沒一頓吃飽過,最要命的是,粗糧細糧很快就清了倉!

    那些不願意來我們家的親戚,我們卻不得不主動去接近了。

    何大去了大姨家,又去舅舅家,然後去ど姨家。除了大姨給了他一把掛面,別的地方都是空手而返。那把掛面讓我們倍加珍惜,但是,不算何青也有七口人吃飯,一斤掛面,一頓就光了;何口沒用吊罐煮那把面,也沒用炒菜用的鐵鍋,而是用煮豬食的大鍋,他先將滿滿一鍋水燒開,再把掛面放進簸箕裡搗成碎沫傾進沸水裡,直到熬成了粥,才添進我們的碗裡,七隻碗一裝,鍋裡就消下去許多,何口用生水把鍋加滿,並再次燒開,如此反覆兩次,當我們把鍋底都刮得乾乾淨淨,才基本上算飽了。別看何本年齡小,飯量一點也不比我們差,即便是紅苕稀飯,一頓也要吃上三四大碗,那次喝麵糊糊湯,他舀了八碗。

    何大只好又去求人。不管到哪一家,他都是上午去上午回,也就是說,連午飯也不吃他就回來了。他怕人笑話他,像賊似的走出村口,如果遇上人,問他:"哪兒去?"他說:"去朱氏板看看。""去朱氏板咋走這兒?"問話的人好像已看出究竟,話語裡帶著探聽秘密的固執,何大只好罵自己一句:"對呢,咋個走這條路,我這人怕是癲了。"就返身回來,選擇另一條路下山。當他終於走到涼橋,再不可能碰上何家坡人的時候,疲憊和憂傷就把他纏繞住了。之後的一長段平路,都被荒草遮斷,身材矮小的何大,一腳踏進荒草,就被荒草吞沒了。在他的身邊,是忠實記錄著這一帶山民苦澀與悲愁的清溪河。他多想看到那條河,多想身子一縱跳進河裡去!

    是漫天的荒草挽救了他,漫天的荒草讓他看不到河,就打消了他縱身急流的念頭。他分開紛披的草棵,機械地向前邁步。他的背後是嗷嗷待乳的孩子,前面是無望的希望。

    我深深地記得,我父親何大回到坡上,在自家門外時還精精神神地同人打招呼,一進了門,就一屁股坐到柴屹嶗裡。

    我們是多麼不懂事啊,看到他空手回來,立即以響亮的哭聲回報他的勞累和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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