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百年 第1章  (6)
    哪裡睡得著呢!她思前想後,覺得這日子真是沒有意思,一時間萬念俱灰。兩個孩子,傍壁兒睡在她的身邊,均勻地呼吸著,又勾起她無限傷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後幾天不見回來,他就逼問母親:"爹咋還不回來?"許蓮見兒子醒事早,就流著淚給他說:"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邊的那撮墳裡。"自那以後,何大就常常邁動著短短的腿,到爹的墳邊獨坐。有一天,他坐在那裡,用一根小木棍往墳縫裡掏,想掏出一個洞,看看爹到底在裡面干什麼。何坤章從此路過,說:"娃兒,那是你爹的墳,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給爹磕幾個頭。"何大老老實實地跪下磕了頭。當弟弟何二會走路後,他就帶著弟弟,有事無事到爹的墳邊,摁著弟弟讓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雙雙給爹磕頭。那一副慘景,連心腸最硬的何華強也看不過,也意味深長地罵:"這兩個小狗日的!"

    許蓮看著孩子,猛地將他們摟緊,淚如雨下,之後痛哭失聲。

    她慌忙扯過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淚,許蓮覺得好受些,身體卻感到發熱。蚊蟲也嗡嗡撲臉。許蓮睡不著,起來點上桐油燈,想再做一會兒針線活。燈一照,她發現幾個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兒叮在兩個兒子的臉上。這屋子傍著陰溝,潮濕,蚊蟲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兒子臉上的蚊蟲,下床來,用爛褲頭一陣撲打,把蚊帳放下來,就走到伙房裡去。院壩裡已無人聲。許蓮把兒子衣服的袖口縫好,又在自己一條褲子的膝蓋處補上一塊巴,眼睛很澀,再也做不動了,就停下來。

    正在她凝神發呆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子裡發出長長的歎息聲。許蓮一驚,握在指間的針再次戳傷了手。外面起了風,風從窗眼吹進來,把如豆的燈盞吹得搖曳不定。許蓮惶然四顧,看到牆壁上到處都是繚亂的影子。這屋子裡,除了她,就是兩個孩子,不會再有別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著想著,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時枝枝葉葉的生活,浮現到她的腦海裡來。不經意間,她又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許蓮著實嚇了一跳,本能地站起來。

    她沒有挪動步子,因為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可緊接著,她又聽到了那聲歎息!

    這一次她聽清了,歎息聲是她自己發出來的。

    許蓮再也沒了心情,把裝著布頭衣褲的篩子收拾好,進了裡屋。

    她沒有去掀兒子床鋪的蚊帳,而是上了另一張床。

    這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後,她從沒有睡過這張床。她把被子疊得規規矩矩,蚊帳放下來,讓丈夫的靈魂在裡面安歇。每天從坡上回來,不管多麼勞累,她都要進來看一看。現在,當她把蚊帳揭開,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一種新奇而鮮明的感覺,完全回復到她的身體裡。她燥熱得渾身汗淋淋的,雙腿不由自主地分開了。她覺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體正進入她的身體。這種感覺是如此微妙而生動,使她一年多來積存在身上的硬殼舒張開來。她緩緩地脫去內衣,雙手揉搓著****,就像丈夫曾經做過的那樣。她的****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挺實,黝黑的乳頭懶洋洋地縮進了肉裡。這是沒有丈夫疼愛的緣故。不一會兒,她把褲頭也脫去了。

    她一遍一遍地呼喚著丈夫的名字,玉體橫陳,等著他來疼,他來愛。

    何地死後,許蓮第一次有了身體的沖動。

    一個時辰之後,許蓮抱著枕頭哭了

    酷熱的夏天過去了,何家坡的山山嶺嶺,秋意惆悵地懸掛著,鋪展著。自從那一次身體沖動之後,許蓮干澀的皮膚漸漸好轉,眼睛也活泛起來,時不時地,嘴角邊還蕩出笑意。有了一次命運的打擊,她比先前成熟得多,她身上無處不在的美也跟著成熟起來,小婦人的風韻被她破舊的衣衫扇動開,令人著迷。何家坡的光棍漢都打著她的主意,一有機會,就到她勞作的田間地頭大獻殷勤。我奶奶許蓮喜歡他們這樣,內心卻看不上一個。那些光棍不僅窮,且都不愛整潔。但是,她不會吝嗇嫵媚的笑臉和並不失態的騷話,逗得三四個光棍屁顛屁顛地粘在她的後面,爭先恐後幫她干活。

    可以想見,許蓮的名聲就這樣徹底敗壞了。坡上傳出話來,說許蓮是地地道道的蕩婦,夾著兩片小×,侍奉幾個男人。何華強竟說,他有天上坡打野雞,野雞沒打到,卻捉到了。眾人不信,野雞是一種靈敏的生物,雖習慣在低矮的草叢中歇息,可擅聽風聲,即便悄手悄腳走到它身邊,它也會噗地飛起,把一陣腥風和失望同時刮到你的臉上。何華強說那只野雞沒有歇在草叢裡,而是歇在水凼子邊一塊石頭上,是一只沒長毛的大野雞。眾人有所悟,一個說:"我猜得到,那一定是只母野雞。"何華強正色道:"莫亂說啊,啥公野雞母野雞的!"之後迅速走開了。

    他永遠那麼正經,嚴肅,在何家坡另立一個世界,使你無法靠近。可事實上,此時的他,內心裡卻對許蓮產生了特殊的興趣:"那個婆娘,實在是太逗人看了!"何華強走後,留下來的人議論開了,說那只母野雞定是許蓮。何華強既然看到她沒長毛,她定是脫得精光的。那麼,肯定還有一只公野雞,那只公野雞又是誰呢?大家舌頭卷著嘴唇,胡亂地猜疑一番,仿佛他們的想象也帶著香味。大家對公野雞不感興趣,轉過來再說許蓮。何華強不是說她沒長毛嗎,那地方沒長毛的女人稱為白虎,白虎克夫,難怪小白臉何地要死在她的手裡了。至此,那些善良的坡上人為何地著實歎息了一回。

    飛短流長,雖不能直接傳到許蓮耳朵裡,可她從人們對她指指點點和遮遮掩掩的說話中,已猜出十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摸到丈夫墳邊,一坐就是一兩炷香的時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傾訴在丈夫的墳頭。她一面怨恨丈夫的早死,一面請求他的原諒。她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之所以要在幾個光棍漢面前陪笑臉,是因為只有他們才可能幫她干活,而且,在她的心目中,那幾個光棍漢的心腸是最好的,他們雖然在她身上有想法,可都是想娶她,此外並無惡意,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沒有說過她一句壞話。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跡,許蓮就遏制不住悲傷,伏在墳頭長聲痛哭。附近,只有何華強一所空房,她並不怕被人聽見。她對丈夫說:"你個狠心賊呀,叫我咋過呀,咋過呀"

    她越來越怕晚上了,也越來越渴望晚上了。兒子睡下後,她就躺到另一張床上去,身心的煎熬,壓抑不住她的青春,生活的重負,使她更加需要一個男人。仲秋時節,入夜已有些寒冷,可許蓮睡覺前,依然把自己剝得精光,讓潔白如銀的身體,在冷風中露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渾身起滿了難看的雞皮疙瘩,她才吹滅了燈,籠上被子。

    有一天,她正弓腰准備吹燈的時候,突然發現窗口有一個黑影。許蓮驚叫一聲,抱過被子捂住緊要的部位,然後顫幽幽地問:"哪個?"窗外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一個女人,要曉得羞恥,光胯鈴鐺的仰在床上,未必是等哪個來日嗎?我看何地不是被瘋狗咬死的,是讓你給浪死的!你浪死了一個男人,未必還想浪死第二個?"言畢,人影不見了。

    那是嚴氏。她與何興孝早就聽到了那些流言,因此一面暗中監視許蓮,一面要給她點厲害。

    許蓮又羞又恨,啪地把桐油燈打翻在地。

    此後數天,許蓮躲著嚴氏,一見她扁著嘴走過來,她就垂著頭遠遠地繞開。

    可何興孝夫婦不想放過她。有一天,許蓮站在豬圈外,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長勢很好的豬嘬著嘴筒子吃食,忽然看見何興孝和嚴氏來了。她提上豬食桶打算離開,嚴氏卻擋住了她的去路。何興孝冷冷地說:"你如果膽敢做出有損何家體統的事情,我們就把你綁到黃桷樹上去!"

    許蓮禁不住一陣顫栗,可她很快克制住恐懼,翻他們一眼,從兩人中間擠了過去。

    何興孝所說的黃桷樹,就在他當門一條大路邊。黃桷樹冠蓋如雲,主干卻極短,五六米高處,就分出無數枝椏,隨便一根枝椏,剖開來就可以當棺蓋。那時候何家坡在世的人,已不知它到底有多大年歲了,只是把發生在它身上的故事,一代一代地往下傳。何亨的女人陳氏就常常對人說,她嫁過來不久,黃桷樹上就懲罰過一個****的女人。那女人名叫翠花,是一個大家紳的千金,雖說比不上許蓮好看,卻比許蓮狐媚。翠花十四歲訂了親,婆家在壩下的興浪灘,姓楊,也是數百畝的田地,其祖上官至司馬,頗有勢力,可翠花竟不識好歹,跟家裡請的私塾老師私通。這事情被他大哥發現了,大哥尚武,一槍托就把私塾老師打死了。翠花見勢不妙,擁衣出逃,藏到了奶奶的屋裡。當夜,大哥把槍橫在枕上,預備隨時將翠花處死,可睡到半夜,卻做了一個夢,夢見興浪灘背靠的楊侯山轟然垮塌。他被驚醒,問身邊的女人,女人說,這是不祥之兆,定是你想處死妹妹引起的。大哥黯然神傷,也有了猶豫。

    女人說,這件事,只要瞞過楊家就得了,聲張出去,丟臉的還不是自己。大哥覺得有理,心想那私塾老師是被他在天井裡打死的,當場就扔下了廢棄的古井,且用石蓋封了,人們一定不會知曉。哪知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就在議論這事了。大哥怒不可遏,把妹妹從奶奶屋裡提出來,剝得一絲不掛,綁到黃桷樹上去,吆喝坡上人前去鞭打。起初誰敢去打?翠花的大哥就親自動手,舞著天麻扭成的大繩,沒頭沒臉抽在妹妹的身上。翠花的聲聲慘叫,驚飛了樹上的雀鳥。打累了,他便扔下大繩,聲淚俱下地把翠花的惡行講了出來。坡上人越聽越氣,終於有人走過去,提起了繩子就這樣,翠花被活活打死。沒過多久,楊侯山果然坍塌,把沿坡居住的數十戶人全都壓死。山體如水一樣流下來,形成一帶緩坡。最讓人驚異的是,流下來的山體,竟然鑄成兩只大靴,且是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踩踏在興浪灘上。水枯時節,興浪灘滿河的鵝卵石布成一個人頭。人們傳說,那兩只靴子,一只是私塾老師的,一只是翠花的,那個被踩住的人頭,自然就是翠花的大哥了。

    這件事情,不管哪朝哪代,何家坡婦孺皆知。人們盡可以懷疑翠花被裸鞭至死的事實,但那兩只絕像靴子的山體,至今猶存。由於這個緣故,沒有人願意到楊侯山腳居住,就連獨居在那裡****過李高氏的老光棍,後來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許蓮沒有被何興孝嚇倒,可她不得不思謀自己的出路了。她知道再待在此地,即便不被鞭死,也會被流言殺死。

    她回了一趟娘家,淚眼巴沙地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父母。

    她父母沒有兒子,只有清一色的五個女兒。許蓮是他們的ど女兒。說來奇怪,許蓮的四個姐姐無不長得暴眼塌鼻的,唯她出脫得美艷絕倫,父母也最喜歡她。

    聽說她在何家受了欺負,兩個年逾花甲的老人暗自垂淚。

    許蓮在娘家耍了四天,臨走的時候,她母親說:"女兒呢,你先耐著,我們設法再給你尋個婆家,干脆下堂算了。"說罷淚如雨下。

    許蓮也流淚,許蓮對母親道:"要說就說遠些。"

    二十天後,娘家來信,要她回去一趟。許蓮帶著兒子上了望鼓樓。

    與許家隔兩條溝的鍾大娘給她說了一個男人。男人姓楊名光武,前幾年女人跑了,膝下一子,比何大長十歲。巧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是李家溝人,也就是我爺爺何地身生父母的家鄉,當然遠,離何家坡百多裡地。

    聽罷鍾大娘的話,許蓮一手摟一個兒子,低眉順首,半晌不言。鍾大娘是老媒婆,從十八歲給人說媒,至今已有五十年工齡。她見不得許蓮那副樣子!如果是個姑娘倒也可說,一個再婚嫂,有啥不好意思的?她要許蓮快快表態。許蓮顫著聲音問:"他喜不喜歡娃娃?我是要把兩個娃娃都帶去的。"鍾大娘重重地嗤了一聲,"啪"地往掌心吐一泡口水,將她一輩子沒有亂過的頭發抹了抹,才翻著薄薄的嘴皮子說:"你曉不曉得人家是啥德行?見廟就捐,見菩薩就跪!人也長得伸伸抖抖的!你那何地是啥樣?不是他死了才說,我還見不來何地那副猴頭鼠臉的樣子喲!——楊家又是啥家底?幾百挑水田,十幾畝旱地,外搭幾十畝柴山,柴山裡的樹,黃桶那麼粗!你那何家就算富啊貴呀,給人家打短工,人家還嫌何地力氣弱!"鍾大娘雖然老了,說起話來依然水也潑不進一滴。

    許蓮見她這樣糟蹋何地,如刀尖在心上戳,鍾大娘嘴角的白沫還沒積起來的時候,她就帶著兩個孩子,憤然離開火堂進裡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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