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2)
    康熙四年,上招兩廣、閩黔之民實東西川,百萬民眾棄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螻蟻。當時移民分南北兩線,南線從貴州過黔江至重慶,北線渡白河翻巴山至川東北,其中永樂是北線移民的重要通道。他們每流寓一地,便墾荒丘,刈深箐,結茅廬,豎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何家坡地薄物匱,先湧入者為阻止後來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見山下來人,便借寨子為屏障,以火銃射殺之。這是一場爭奪土地和生存空間的戰鬥。古寨便成為血腥的音符,數百年來,一直響徹在何家坡的山巒溝谷之間。然而,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數人並不認同這段歷史,他們認為何家坡這個村落的形成,與一座墳有關。那座墳就立在古寨的中央,名叫"打狗墳"

    在那個秋風瑟瑟的日子,李高氏挽著兩個兒子,向東邊的村落走去。兩袋煙功夫,他們來到一個半畝大小的堰塘旁邊。從堰塘邊一條小路插過去就是村子。隨處可見的苦竹林中,散淡地居住著幾十戶人家,貧窮比李家溝尤甚。不過,確有幾戶有錢人。最發財的是何華強,他祖上靠種罌粟發了跡,後來禁種罌粟,至何華強的父輩,家境便呈現出衰落的景觀,好在他父親及時去世,精明的何華強主持家政,終於使之重現生機。何華強說,他可以容忍一切,但決不容忍貧窮,他認為貧窮不僅醜惡,而且卑鄙,因此,他對"窮鬼"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仇恨。家產與何華強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說的兩戶人家,一個名叫楊光達,妻苟氏,老兩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個兒女得天花死絕的那家;一個名叫何興能,妻張氏,張氏不出,何興能本想再娶一房,無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維持生計。

    李高氏首先到楊光達屋裡要飯,楊光達只是將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將她轟了出去。楊光達的脾氣本來就孤僻古怪,兒女暴死之後,他更是得了一種怪病,怕光,怕人,連幾十年熟識的坡上人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臉陰鬱和時時翻出的白眼,同時也恨他,滿坡人都姓何,唯他姓楊,就像莊稼地裡的一棵雜草。李高氏又到了何興能家。何興能兩口子卻是分外熱情,立馬打發了她兩碗飯,李高氏給兒子一人一碗,他們蹲在門坎邊吃了。李高氏千恩萬謝,就要離去,張氏又盛出一碗飯,給李高氏吃,李高氏把飯分成兩份,又讓給兩個兒子。李田二話不說,用黢黑的手指往嘴裡塞,塞得喉管香腸一樣挺立著;李地卻堅決不吃,要媽吃。何興能和張氏大受感動,讓他們進屋來,張氏重新生火做飯,管他們吃了個滿飽。李高氏說,她一路的要飯下來,從沒有遇到過這麼好的人家。

    張氏接受了她的感謝,轉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興能滿口答應。

    李高氏不明白他們的意思,只覺得自己是一個要飯的婆子,還帶著兩張嘴,能管一頓飽飯已經不易,怎麼好住在別人家裡吃閒飯?她不明白這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於沒有孩子,他們就特別喜歡孩子,有年除夕,張氏做了滿桌的好飯好菜,何興能滿坡去找別人家的孩子來吃,坡上的窮人都知道他家裡吃得好,大人便竄掇孩子跟著他去。他一共找來十二個孩子,圍了滿滿一席。小孩見了從沒見過的美味,一陣風捲殘雲。何興能和張氏自己不吃,只管給孩子碗裡夾菜,哪知他們很快就吃飽了,嘩的一聲散開,喊著"回家過年嘍",頃刻間消失得無蹤無影。老兩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相對無言

    張氏要留李高氏住幾日,就因為喜歡她的兩個孩子。

    李高氏在何興能家住了一個禮拜,就堅決要求離去。她是一個心性很硬的人,雖淪落為討飯婆,只要飢餓沒逼得她頭暈目眩,就不願受嗟來之食。張氏還要挽留,李高氏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點冬洋芋了。張氏說,點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個冬天和明年初春咋過?這說到了李高氏的痛處,她也不知道怎樣過,只是明白,如果不點冬洋芋,就意味著明年還要逃荒。她堅持要走,何興能和張氏知道再留也是無用,便雙雙落下淚來。

    何興能說:"我們想抱養你一個孩子。"

    這一下,輪到李高氏落淚了,她說:"我早就看出你們的心事。按理,我是捨不得把孩子抱養給人的,但你們是好人,對我們娘兒有恩,我答應你們。"

    說罷放聲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

    何興能和張氏安慰著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帶好。

    翌日,李高氏帶著大兒子李田離開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歡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為李地比哥哥聰明,凡事自有主張,留在別人家裡,不會受欺負。

    我父親說,李高氏回到李家溝後,又掙了許多田產。但父親也只是聽說而已,事實上,李高氏和李田一離開何家坡,就音訊杳無,李地再沒見到過母親和哥哥。

    李地改名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歲。

    何興能和張氏巴望李高氏從此消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完全佔有何地。何地是他們最可寶貴的、沒花多大代價就得來的財產。一度時期,他們禁止何地出去跟別的小孩子玩,生怕這件財寶受了損傷。可何地雖然形象斯文,童心卻在,不僅想跟同齡人接近,還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鳥窩,尋野果,撿拾獵人的槍彈切割下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興能將他鎖在家裡,即便大冬天哭出痱子也不放他出去。何地要被關瘋了,他說我不玩了,我唸書去!何興能頗感新鮮,唸書?十幾歲的娃娃,馬上就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為我何家傳宗接代,還念啥書?在何家坡,何華強算發財了吧,可從他高祖父算起,就沒一個人讀過書!何華強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卻陸陸續續購置了上百挑田產,把土地侍弄得該長啥就長啥。

    這種比較讓何興能和張氏覺得讀書是多麼無聊。他們只需要有個兒子就行了,念不唸書無關緊要。這個兒子不僅要為他們養老送終,還要去跟那狗日的何華強斗;眼下不能跟何華強鬥,將來也要跟何華強的後人鬥!此外,他們不讓何地唸書,還有一層隱秘的擔憂:傳說清雍正年間,何家坡出過一個讀書人,名叫何條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羈,上京應試,竟把放在考官旁邊的花翎先戴在頭上再坐下答題。返鄉途中,他買了一木船書籍,邊讀邊扔,過目成誦。他中了進士,人未到家,榜已送達。誰知,他的木船剛進清溪河,突然腹痛難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結論:此地只養羅大人那樣的"武棒棰",不養讀書人——更何況,據說當年的何條元,就住在何興能的屋基裡!好不容易撿一個兒子,怎捨得讓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這一套,威脅說,如果不讓他唸書,他馬上就去找母親和哥哥。

    母親遺傳給他的堅定性格使他說一不二。

    何興能和張氏只好被迫同意他上學。

    三里地外有處寺廟,名叫鞍子寺,幾十年前一場火災,讓寺廟裡香火斷絕,一個姓楊的老秀才在那裡重起木屋,辦了所私學,方圓十餘里吃得上飯並且還想大富大貴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去發蒙。我父親說,從何家坡至那所學堂,路雖不遠,卻是萬山老林,合圍粗的樹一根擠著一根,盤根錯節,枝椏蔽天,何苕籐、紫皮籐、糖鈴刺、酸棗刺網一樣架在樹椏間,要是冬季,成日裡從野地升起綠幽幽的細霧,罩住森林裡原始的殘酷和神秘。如果在裡面呆得久了,腐殖質的氣味可以致人昏厥。由於何家坡有子弟去鞍子寺讀書,有人便特意砍出了一條路,但今年砍去明年長,因此年年都得砍。何地上學後,怕孩子回家時迷了路,何興能做了件好事:在大樹上繫了紅綢,作為路標。

    何地的聰明才智,從上學的第一天就展露出來,他不僅能背書,還能講書,他的許多即興發揮,讓楊老先生一面大搖其瘦長的脖子,一面稱賞不已。由於何地的超凡出眾,使他很快就在同學中建立了威信,那些取笑他是外鄉人並揚言要把他趕出何家坡的同學,不僅不敢再取笑他,還爭先恐後巴結他。何地就在被巴結當中壞了德性。他讓何家坡的同學做了一乘滑桿,上學的時候,一進入老林,就坐上滑桿,由同學把他抬到學堂附近,再將滑桿藏進林子;放學後,走到先生看不見的地方,就把滑桿拖出來,同學將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來,並將滑桿藏好。他這樣逍遙了一年,突然得了"鐵斑麻",渾身長紅疙瘩,連成一餅,在當時的鄉村,是絕症,可何地自採草藥,搗碎之後,箍在身上,竟將鐵斑麻"箍"好了!

    此時,何家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進士的何條元還大的一條魚,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養不活這條魚,如果他再讀書,不上二十歲就會戴頂子,戴上頂子不出三月,就會死於非命。何興能和張氏驚聞此言,再不讓何地走鞍子寺那條路了。

    何地自己也被嚇住,並不強求上學。

    他不知道,那個算命先生是何興能特意找來且按他的旨意說出那番話的。

    兒子不再上學,張氏這才把心放到肚子裡去,到處物色媒婆,要為兒子訂親結緣。

    何地十六歲裡訂下親,女方是何家坡後山──望鼓樓的人,姓許,單名一個蓮字。她後來成了我的奶奶。父親只用一句話來形容奶奶的長相:漂漂亮亮的。這一句過分抽像的話顯然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為許蓮的美,至今被人傳揚,那些跟父親年歲相仿的老人不服氣某個模樣兒生得周正的新媳婦,往往就是一句:"趕許蓮差他媽蠻天遠!"某年,我從外地回到故鄉縣城,在朋友家無意中翻閱民國時期當地文人出版的一部筆記,在"人物門"中竟有這樣的句子:"老君山多出美婦,望鼓樓許素和之女許蓮,年未及笄即有閉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言語,星目流轉,顧盼傳情。"這樣的一個美人胚子,之所以淪落為我的奶奶,一為家貧,不與豪門紈褲公子般配,二為山高,不被憐香惜玉者所識

    誰知,何地訂親不久,何興能便一命歸西,張氏也深感自己來日無多,就想給兒子完婚,無奈兒子守孝期未滿,不能議定婚事。沒想到僅過兩月,張氏又死去了。張氏死得很奇,吃罷晚飯,她坐在火堂邊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豬食,潑潑灑灑地一邊出門,一邊說:"媽,瞌睡來了上鋪裡去困嘛。"張氏唔唔應聲,還睜了眼說:"人老了沒球得祥(福氣),一坐下來就想挺瘟。"其間,三曾祖父何興孝和妻嚴氏進來了,張氏招呼他們坐了,又繼續打瞌睡。何興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進一塊烘焦了的青岡柴,火便熊熊地旺了。嚴氏對張氏說:"這麼大的火,坐那麼攏,不怕把胯裡的傢俬烤糊了?"張氏沒回話。何地餵了豬回來,跟三爹三母打過話,又喊母親到床上去睡,喊了數聲,張氏沒有反應。猛然間,何興孝聽到囫圇一聲響,接著張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興孝驚慌地吼叫:"娃娃,你媽怕不行了,我剛才聽到她跨過奈何橋的腳步聲呢!"言畢去探張氏鼻息,果然已經斷氣。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興孝的幫助下,安埋了母親,就鎖了房門,上李家溝去尋他生母和哥哥。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來。這幾年,由於有了何地的幫助,何興能又買了幾畝田,日子當然比李家溝好過。

    何地到李家溝,根本沒有生母和哥哥的蹤影,以前的幾畝田,早被別人佔去。

    他什麼也沒說,陰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聽說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頭號財主何華強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頭部沾了星星點點狗血和幾根狗毛的打狗棒。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來,何華強將以極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趕走的。後來,何地一個人回了何家坡,何華強便只是冷笑兩聲,把打狗棒藏了起來

    何興孝對何地說:"娃娃,你爹媽都死了,那些舊規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趕快把婚結了是正經。"鄰居都這樣勸他。見過許蓮的人說,那女子家裡雖窮,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說不定會拖出變故。何地完全沒了主張,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辦。

    來年的春天,我爺爺何地還沒滿十七歲的時候,與老君山望鼓樓的許氏完了婚。

    爺爺和奶奶婚後的生活,我父親何大往往羞於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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