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12章 夏 (3)
    45.

    深夜了,醫院裡的人還是很多。城裡哪兒都那麼多人,連病人也這麼多。工地上的一些管理人員陸續趕來看小坤他爸。來一個,就問一遍,我和小坤他爸就搶著又陳述一遍。惹得很多病人和家屬都往我們這邊看。我們越說越帶勁,聲音也越說越重。

    小艾幾次讓我們說話輕一些。又不是我們做了虧心事,幹嘛要低聲下氣說話?我們說話從來都是底氣十足、理直氣壯的!

    小坤把所有來醫院看望的管理人員趕回去,說明天還要上班的。小坤終於對他爸說話了,他說:爸你以後夜裡只管睡你的覺,不要再去管那些事了,你沒必要為一塊板、一塊磚的拿命去拼,不值得!雙方動起手來,不管哪一方受了傷,都是件麻煩事。萬一鬧出人命,死的是你,人家可以一走了之,你找都找不到他的,就算找回來,把他關進去,賠我們一些錢,又有什麼用?萬一死的是人家,我們可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人家隨便過來找找你的岔,你就有得煩了。我求你了老爸,以後你最好不要去管那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就行了,那麼大個工地,這麼多人,浪費是避免不了的。你要從另外角度去想一想,他們在浪費的同時,也在為我們賺錢。小事情就不要去計較了,越管事越多,麻煩也越多,我最近忙死,最好不要再有麻煩事發生!

    小坤他爸脖子一梗:你麻煩我不麻煩!這種事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要管一天,我要杜絕一切偷盜浪費事件再發生。小坤他爸的語氣十分堅定,甚至聲色俱厲。

    小坤他爸還說:如果你不要我管,除非你趕我回去可是,講到這裡,小坤他爸的嗓子忽然失音了,可能熬夜太多。他最近講話,嗓音老變化無常,往往在不該嚴峻的時候,突然嚴峻起來,該嚴峻的時候,聲音突然變調劈叉,或者乾脆發不出音來,變得十分悲慼,聽上去像是在嗚咽。

    我也聽不下去了。小坤左一句添麻煩,右一句添麻煩,好像他爸每天在為他添麻煩。明顯就是在埋怨。難怪他爸要難過。他爸都為他工地在拚命,他卻在這裡埋怨,他還有沒有良心的?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正義撒滿了我的肺腑,我盯著小坤的臉,昂然地對他說: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們是你的父母,我們不管誰來管?你不要我們管,我們也還是要管的,我們拚死也要管的,我們死不足惜!我們不是怕死的人!

    小坤說:你們怎麼這樣!你們不怕死,我們怕!你們怎麼就不想一想,為了點小屁事把命拼掉一樣去拼,值得嗎?萬了你們出了事,我做兒子的心裡會舒服嗎?

    那天我突然就有些壓制不住,兒子對我們說話的口氣,完全是在教訓人。我就對他說:我們不要你教訓,我們做事情總是好心沒好報!你就知道讓我們為你想一想,你卻從來不為我們去想一想。不管你怎麼想,我們還是會拚命一樣去拼的,誰讓我們是你爹娘,誰讓我們是正直的人!

    為什麼我們做什麼都討不了好喃?是不是我們老了,兒子嫌棄我們了喃?那天小坤他爸忽然這麼問我。我眼圈一紅,差點就哭了。

    46.

    後來又發生一件事,打樁工退場,一輛大卡車裝著打樁機開出工地大門,小坤他爸忽然追上去,說要查一查。他親自爬上大卡車,從打樁機的縫隙裡抽出幾根鋼筋,原來,鋼筋是被打樁工給偷走的。打樁工說,以前的不是他們偷的,這次只是帶走幾根,還給你們就是了。可是小坤他爸把以前失竊的鋼筋全算在他們頭上,並要他們把車上的打樁機重新卸下來,檢查下面是否還壓著鋼筋和別的東西。可是,打樁機和司機都不願意動。那麼重的打樁機,是他們叫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上車的,重新卸下來是不可能的。

    小坤他爸攔在大門口,就是不讓他們把車開走。司機說:你再不讓開,我撞過來了!小坤他爸走近車頭,身體幾乎貼著車身,說:你撞!你撞!你撞過來!我讓你撞!

    我尖叫起來,怕那司機油門一踩下去,果真撞死小坤他爸。趕緊給小坤打電話。小坤趕過來的時候,打樁工正好跳下車,想把小坤他爸拉開,小坤他爸手一揮,兩個人便扭打起來。

    小坤衝過去大喝一聲,你敢打我爸!衝過去就是一拳,把打樁工打翻在地。打樁工一看是小坤,立即便軟了下來。由著小坤他爸過去踢了他幾下,他也不敢還手。

    小坤終於當場幫了他老爸一次,小坤他爸總算可以在人前揚眉吐氣一把了。我氣洶洶地罵那打樁工,罵他是小偷!不要臉!小坤他爸鐵青著臉,非讓打樁工賠錢。

    小坤讓打樁工快點滾蛋!可小坤他爸卻不讓打樁工走,搖搖晃晃爬上大卡車,像鐵塔一樣站在一堆鐵器上。小艾正好趕來工地,見她爸站在大卡車上,司機左右為難地發動著車子,卻不敢將油門踩下去,只要車一動,小坤他爸就會被摔下車來。小艾仰著頭大喊:爸,太危險了,你先下來,有事慢慢說!

    可是他爸就不下來,他叫嚷著說要打樁工賠錢,賠了錢他才下車。所有的人圍上來,個個臉上帶著看好戲的表情。這些人,都是小坤手下的,到這種時刻,卻沒有人站出來幫小坤他爸說句公道話,他們明明知道是那打樁工偷了我們的鋼筋,也沒有人指責他的不對,幫我們說上幾句話的人都沒有!

    小坤衝著他爸喊:爸你別鬧了,快下車!讓他們走!

    這句話,又得罪了小坤他爸。怎麼是鬧呢?明明是在幫他伸張正義,父子倆個本應站在一起的,怎麼忽然就掉轉矛頭,擒了賊卻要放賊走呢?

    小坤他爸怒目圓瞪,罵完打樁工,又罵小坤,態度堅決,聲音剛烈,咆哮如雷。可沒過多久,他的聲音便沒有了,完全啞掉了,只是嘴巴一開一合,由聲帶衝撞出來的聲音,聽上去扁而傷心。

    我知道那一刻,小坤他爸一定傷心死了!所以,他會迅猛地跳下卡車,身子一滑,從卡車上跌下來,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可他又迅猛地讓自己站起身,拉開副駕座的門,把打樁工拖下來,抓著他的胸,逼著他答應賠錢!

    到底要賠多少,我想小坤他爸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為一口氣!他說:我兒子要放你走,我不放!你得賠完錢再走,不然人人都可以學你,偷完就走,偷完就走!打樁工用力推開小坤他爸,朝著眾人大聲喊叫:你要賠多少,我都賠!但你兒子欠我的錢,今天也要結清!

    原來,小坤還有200多萬的餘款,欠著打樁隊。本來說好下一筆工程款到賬時再付,現在打樁工索性要小坤付清了才肯走。

    直到管理人員上來勸和,才把打樁工勸走。小坤悶著氣走了。

    47.

    小坤他爸的右手是晚飯後痛出來的,小艾送他爸去醫院拍片,手腕處骨折了。那個外科醫生說,要麼開刀動手術;要麼打個石膏,綁上綁帶,右手不要用力,要等三個月,骨頭才會慢慢長好。小艾問:哪個好得更徹底,我們就選哪個。醫生說:都會好的,前者需要開一刀,好得快些;後者好得慢,但不需要動手術。小坤他爸就在邊上問:哪個醫藥費貴?相差多少?醫生說,開刀需要三千塊,不開刀也就幾百塊。小坤他爸說:反正都會好的,幹嘛要花錢挨一刀嘛!

    小坤他爸在手臂上打了石膏吊著綁帶回到工地,小坤來看他,他沖小坤發脾氣,說他的手不能白白受傷,他要打樁工賠他錢!小坤說:你想賠多少?小坤他爸脫口而出:三萬!我明明聽醫生說了,開刀也就三千,小坤他爸卻在三千的基礎上加了十倍!他一定是氣瘋了!

    小坤說:好,我就讓他賠給你三萬,只要你能消消氣。消完氣,爸,考慮到你的安全,我想你還是先回家吧,這裡太不安全。

    毫無疑問,這對小坤他爸來說,是重重一擊,再沒有比這更讓小坤他爸心痛的事了!兒子明擺著是在趕他回去,拚死拚活的結果卻是被自己的兒子開除回家!怎麼丟得起這個臉!

    小坤他爸問:我錯了?我錯了嗎?我不應該為你去爭?不敢護著管著工地裡的東西?你要我眼看著別人到我們的工地上來偷,來搶,也不吱一聲?

    我也對小坤說:你爸拚死在幫你,他有什麼錯?為了保護你的工地,他連命都可以丟!你卻要趕他回去!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

    小坤說:爸沒有錯,我知道你們都想幫我。只是爸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在外面做事,這樣會吃虧。

    小坤他爸又咆哮:我偏不回去!你趕我,我也不回去!我哪怕死在這裡,我也不回去!

    他爸在氣頭上,三下兩下就把吊在手上的綁帶全撕了下來,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齒地說:我就傷掉這隻手,留作紀念!小坤他爸手臂上的石膏碎成一塊一塊的,掉了下來。

    小坤他爸這麼做,小坤和小艾不會明白,別人亦不會明白,我懂。

    我和小坤他爸的心情是一樣的,為自己感到傷心,感到可憐。我們無可挽回地看到兒子大了,離我們越來越遠,不再聽我們。

    小坤他爸死活不肯回老家,小坤也便拿他無計可施,只得讓小坤他爸繼續呆在工地裡。

    接下來的日子裡,小坤他爸更加發狠地幹活,以一種惡狠狠的固執態度,見了不順眼的就罵,碰到做錯事的就吼,人人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小坤也越來越怕見我們,總是躲著我們。

    三萬塊錢是小坤讓小艾送來的,小艾說是打樁工賠給我們的錢。我們一直存著這錢,沒有花。確實,錢到手之後,我們的氣消了許多。

    可是事後,我們卻得知那三萬塊其實是小坤自己拿出來的錢!這對我們簡直就是羞辱!這是不可原諒的!等我們知道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小坤他爸的手已不那麼痛了。但心卻猛烈地被撕裂了,痛得出血!恨得出血!

    48.

    承包食堂的人叫狗叔,河南人。他的臉長得特別像狗臉,大家便都叫他狗叔。狗叔和他老婆,請了三天假,回老家去喝她女兒的喜酒。早就聽說狗叔只有一個女兒的,而且有個外甥女,都十多歲了,讀初中了,上次來過工地的。怎麼又要回去喝他女兒的喜酒,我就覺得奇怪。

    一打聽,原來狗叔的女兒早幾年前就離了,是又跟人好上了。現在和她好上的那個男人要娶她了。男方還是頭婚,女方已經是二婚了,所以男方的酒辦得很隆重,女方的酒席就免掉了。請的幾個客人,也就至親的幾個人,都跟到男方家裡去吃。我覺得狗叔和他老婆很不要臉!這樣的酒席,居然還有臉坐得下去?吃得下麼!換作我,打死我也不去!

    工地邊上的開發區,有一條老街沒被拆掉,保留著一些搖搖欲墜的民居,居民早幾年前就遷走了。那些欲拆未拆的民居就臨時租給一些做生意的女人住。那些女人就是在城市裡討生活的雞。

    在春風裡打工的一些民工,天一黑就往那條街上跑。嫖了回來,個個會說嫖的過程。好像悶著不說,就白嫖了。給大伙活龍活現地說一遍,就好像又嫖了一回,賺了。他們稱那條街為黑玫瑰街。那條街總是黑燈瞎火的,住在那裡的女人們,又都是又老又醜灰頭土臉的不好看。細皮嫩肉的好看的女人,都進高級酒店去給上等男人用了。好看女人不會給民工。

    49.

    有一個民工,三十多歲,每天晚上都來小店打電話,不是打給他父母,也不打給他老婆孩子,是打給他一個相好的。他說:我想你勒,我天天想你來著,每分每秒都想,夢裡都想。你喃,想我不?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天天想,分分秒秒都想?好肉麻的,每次電話說的都是這幾句。今天說明天還說,重複來重複去。有一次,我聽他說,讓那女的再等他一年,等他攢夠了錢,就回家離,離了就跟她去結。真不要臉!

    男人一有錢就變壞。而有些男人,還沒錢就已經變壞了。

    還有一個男人,四十多的樣子,每天晚飯後跑到店裡打電話,是打給他女兒的。他女兒讀小學,寄養在老師家裡。他的老婆嫌他窮,拋棄了他們,跟一個有錢的男人跑了。那男人每次打電話,總會許諾給她女兒,要給她帶一支筆,或一本漂亮的本子,或者一盒巧克力和一隻洋娃娃什麼的。那天他打電話的時候,朝櫃檯上擺著的巧克力看了幾眼,對他女兒說,爸爸下次回家一定要帶一盒巧克力給你。

    等那男人打完電話,我就問他,你要不要買一盒巧克力,我不賺你錢,按進價給你。他問我多少錢一盒?我說賣55的,給你30。他覺得很便宜,便想買一盒。但一摸身上沒帶錢。說下次帶了錢再來。

    才娣說:那男人的錢可能都嫖光了。我一驚,問才娣怎麼知道的?才娣說:聽老汪說的。那男人到了晚上,經常去黑玫瑰街晃悠。

    那男人又來時,拿了30塊,讓我給他一盒巧克力。我下巴一抬,帶著些挑釁的表情對他說:30不賣了,要55。

    那男人奇怪地看著我:你那天不是說好30塊賣我一盒的嗎?

    我說:那天是那天,今天這個價不賣了!

    50.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