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11章 夏 (2)
    我當時就氣懵了!他居然不解釋,也不說他什麼時候過來,就把電話給掐了。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當媽的?

    我就電話打給小艾。小坤是她硬要帶進城裡來的,她眼裡的城市什麼都是好的,現在看看她弟在城裡變成了啥樣,都變得連我們都不認了,像個陌生人!

    小艾在電話裡根本不聽我說什麼,那邊鬧轟轟的,她大著嗓門跟我說,她在出版社拿樣書,等下班後過來看我們,陪我們一起吃飯。

    我不知道什麼叫樣書,我只知道小艾已好多年不上班了。她去出版社幹什麼,還說等下了班才過來,難不成她又去上班了?

    我一直想不通,小艾好端端的怎麼就不上班了呢?她以前跟周哲一起在一家建築公司裡幹得很好的,也記不得哪一年開始的,咋就辭職不幹了呢?再說她女兒都讀小學了,又不需要她照顧,整天呆在家裡無所事事的,幹嘛呢?難道她真要享清福了,跟以前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一樣?嘁,她還沒到那份上吧!

    以前我問起過這事,小艾就說,媽你就別管我了,我有自己的打算。她還能有什麼打算?在城裡生活,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遲早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周哲那次跟我說,小艾在家寫書呢,當作家了!原來她從小作,還真作到家了!

    我知道她寫過書,以前拿回家來過一本,我沒看,也不知她寫了啥?但不管寫什麼,那是玩兒的事,也不能連工作都辭掉去寫吧,值得不?寫書能賺幾個錢?能跟她原來的工作比麼?

    她就是作!從小作到大,就沒安耽過!要是過幾年不寫了,我看她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年紀大上去了,誰還要她!讓周哲養她一輩子,想想都丟臉!幸虧我這個女婿人好,性格好得沒話說,平時全聽她的,她想幹嗎就幹嗎,全由著她的性子來,真要把她寵到天上去了!也是她命好,碰到周哲。要是碰到她爸那樣脾性的,哪還有她活路,我看她是死路一條!

    41.

    我一邊燒菜,一邊想,我跟她爸過了30多年,苦了30多年,家裡家外哪件事少得了我?沒有我,這個家能到今天這樣?早垮了!生產隊的時候,他一天拿10個工分,我也拿10個工分。村裡別的女人下地勞動,干一天活,都只能拿到5、6個工分。女人勞力不如男人,她們只能拿這麼多,我勞力大,幹勁足,跟男人一樣。我比男人還能幹,做事快、利索。生產隊每年都會評出幾個勞動模範和先進,我年年被評上。獎狀紙都把原來老屋的牆都貼滿了,雖然,那些紅艷艷的紙拿回家也沒啥用,只是省了糊牆紙的錢。但人來我家,看到那麼多獎狀紙,被人誇上幾句,心裡總還是有幾分得意的。

    不過現在都過去了,生產隊也早沒了,分田到戶,自己種,自己收。現在連地也沒了,被政府收回去造了房。

    那時候的人窮起來真叫窮,有些窮得只能過"一隻泥螺三頓飯"的日子。泥螺是鹹的,拿到嘴裡嘬幾口,又放回去,下頓飯又拿出來嘬幾口。

    那時,有飯吃還算好的,很多人家,白米飯吃不到,煮一鍋蕃薯飯。在蕃薯上撒一把米,米沉入鍋底,蕃薯在上面。煮熟之後,小孩總是拿鏟子往下面挖,想挖出些白米飯來吃。

    我們家也吃過蕃薯飯。我家倒不是沒米吃,而是省著吃,等新米上來的時候,我家裡總還有些陳米存著。陳米會長蛆,往水裡一漂洗,浮上來一條條白胖胖的米蟲。現在的人噁心蟲子,而那時的人,卻把這種米蟲子當龍看,那可是家庭富足的象徵,是女主人會當家過日子的證據。再說蟲子是從大米里長出來的,乾淨,吃下去不礙事,高蛋白,營養豐富。

    現在想起來,每次淘洗陳米的時候,就會聽到左鄰右居的誇讚和羨慕。她們誇我要強,不怕吃苦,會過日子,還說我是個"摔個跟斗也要抓把泥"的女人。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意思是說,我整天辛苦,是個勞碌的命,從不會讓自己的雙手閒著。

    要不是我這個勞碌命,哪會有他們現在的富貴命?

    42.

    小坤他爸已經跑過來看了兩趟,問我菜燒好了沒有?問我小艾來了沒有?到底什麼時候來?我知道,他倒不是餓,是想著喝酒了。在家裡一天三頓酒,到了工地,白天要工作,不能喝酒,只能下了班晚飯時才喝上一頓,於是,便拼了命地喝,每次都要把那兩頓酒給補回來似地喝。所以,一到了晚上,他整個人便酒氣沖天,也牛氣沖天的。

    周哲和小艾一起來的。周哲來了更好,可以多一個人在場,問問小坤最近到底在幹嗎?為什麼老不回家睡覺?是否外頭有了人?

    看小艾兩口子多好,小艾到哪兒,周哲都陪在身邊。而珍珍喃,到哪兒都是一個人。他們倆肯定出了問題,雖然珍珍閉口不說,但她一定有心事,我能感覺得到,她就是不肯對我說。問她她也不說。她不對我說,不意味著她對小艾不說,她一直對小艾貼心,把小艾當親姐姐。

    周哲和小坤他爸兩人酒一喝上,就興味十足的談起了酒經。小艾呢,心思全不在我身上。我幾次表現出來憂心忡忡的樣子,長吁短歎了好幾回,希望她能發現我的擔憂,好主動來問我。但小艾一直興致勃勃的,變得一點也不會察言觀色了。

    小坤他爸跟周哲說起他夜裡抓小偷的經過,說得那個詳細,一點點細枝末葉都沒有放過。周哲聽得一驚一詫的,反覆說:爸你的膽真大,小坤工地有你在,小偷就不會那麼猖獗了,自己人管著工地,到底跟人家不一樣的!小坤他爸聽了這話,心裡自然是高興的。

    周哲的話,要是從小坤嘴裡說出來就好了。

    我終於還是開口問了。我問小艾:小坤是否外頭有人了?怎麼對珍珍一點也不關心,也不回家去睡。小艾說:媽你就會瞎操心,小坤和珍珍不是好好的麼!小坤就是事太多,忙!

    小艾拿出來一本書,說是她剛出版的新書。周哲立即將話題轉到了小艾身上,推薦我們一定要好好看看小艾的這本新書。小坤他爸一低頭,喝進一大口白酒,對周哲手中的書視而不見,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中,對周哲剛才的誇讚還意猶未盡。

    周哲把書遞給我。讓我看?我是不要看的,看了也不定看懂,她准在那裡面亂七八糟寫一通。我把小艾的書隨手扔裡屋的床上去了。我說,先吃飯,吃飯時間看什麼書來著。

    周哲有些訕訕的,尷尬地瞟了小艾一眼。小艾倒是不動聲色,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繼續吃菜。但她心裡肯定有點毛的。我看得出來的。毛就毛吧,她去生氣好了,誰讓她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

    周哲想討好小艾,說這本書做得漂亮,問小艾這本書的便衣是男的還是女的。出一本書也要便衣?真搞不明白,我看電視新聞也總是說:便衣報道,便衣報道的我就覺得搞新聞的也太麻煩了,還要化裝成便衣才能報道。原來小艾出本書也要便衣。看來出書也不容易。

    43.

    仨兒來杭州了,他自己一個人摸到了春風裡。來之前,也沒跟我們預先通個電話,說是不想麻煩我們。我想是怕電話費貴吧。到了工地,不是先碰到我們,而是先碰到了小坤。仨兒跟小坤說,是我們打電話要他來當門衛的。可想而知,這局面就有點被動。但小坤小時候和仨兒可是赤屁股一起玩到大的,人家都到你門前了,你總不能把人轟回去。

    仨兒被留了下來,做了春風裡的第九個門衛。

    為了仨兒的事,小坤主動找了我們,說下次不許再自作主張叫村裡人來上班,人員都已安排好的,又多出來一個人,多發一份工資倒是小事,會多添一份麻煩,尤其是自己老鄉,萬一有個什麼事,只會煩上更煩!

    這話怎麼聽起來那麼脹肚子!我和小坤他爸眼都氣鼓了。小坤他爸噴血一樣跟小坤說:好把那8個門衛全部退了,能省8個2500,我和仨兒兩人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就能抵得過他們8個!

    小坤說:退誰都不能退那8個人。這8人是當地派出所所長介紹來的,工地上的糾紛和安全全靠他們擔著。小坤臨走時還對他爸說:門衛不是你的事,你只要管好倉庫裡的那些材料就是了。

    說起來,幸好仨兒先碰到小坤,而不是我們。要是讓我們先去問過小坤,那仨兒的事保準就泡了湯了。這可怎麼跟三婆交待,這老臉都要保不住了吶!

    仨兒人忠心,但是膽小,不敢獨自一人在夜裡巡邏,只能寸步不離地跟著小坤他爸,偶爾遇到人影閃過,仨兒就會嚇得全身打哆嗦。

    我們知道仨兒膽小,沒想到竟然那麼膽小!真是三歲看到老,小時候膽小,快四十的人了,膽子還是小。

    膽小者怕事。仨兒在工地,誰也不敢惹,見誰都哈著腰。人都知道仨兒是個膽小鬼,都想欺侮他。這樣的人拿什麼來捍衛工地的財物?也是我們一時糊塗。

    但是,話說回來,仨兒膽子是小了些,人是實誠人,也勤快得不得了。有什麼事想差仨兒去做的,只要你開個口,仨兒都會跑著去做。

    仨兒做事還很自覺,不是你叫了他才去做,不叫他,他也做,從不讓自己自己閒著的。工地上橫七豎八堆著的模板,他會一張一張地去疊整齊。隨地亂扔的鋼筋廢磚,總會被他撿得乾乾淨淨。廢鐵廢紙賣掉的錢,每次都老老實實地拿來交給我們。這些小錢,他暗自藏起來我們也不會次次都知道,但仨兒從來不往自己口袋裡放。

    從這件事情上,證明仨兒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我們就是喜歡這種清清白白的人。

    我們說啥,仨兒就聽啥,從來不反駁。有時候,我會想,若是小坤也能像仨兒一樣,對我們那麼好,又對我們的話言聽計從的,那該多好!

    44.

    小坤他爸的一雙眼睛和耳朵已經練得棒極了,簡直要成為千里眼和順風耳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小坤他爸捕捉到,小坤他爸很為自己的敏銳感到驕傲。在小坤他爸的徹夜巡邏之下,小偷越來越少了,而他臉上的皺紋卻越來越多了。小坤他爸每天都在瘦下去,幾乎沒有一夜睡過完整覺,兩隻眼睛每天每天佈滿血絲。

    睡眠債是要還掉的,如果一直不還,人終有一天會倒下的,倒下了,要是再也起不來了,那所有的債,便可以一次性還清了。

    小偷沒有了,工地太平多了。可那天夜裡,小坤他爸卻被一團火光照醒。誰會在夏夜裡烤火?可能哪兒著火了?小坤他爸一骨碌爬起來,叫上仨兒就追著那團火光衝起衝起地跑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楚,是5個木工光著膀子坐在那兒喝啤酒,吃燒烤。他們用細鋼筋把雞翅膀、鴨大腿,串成一串一串的,放火上烤。用來烤火的全是整張完好的三夾板。這三夾板每天都有用剩下來作廢的邊角料,他們不用,偏把整張的往火裡扔。

    小坤他爸看了就心疼,朝他們大喝一聲,讓他們將三夾板搬回去,可沒有人動。小坤他爸便罵罵咧咧地過去自己搬,搬的時候不一小碰到了別人的腿,那人飛起一腳,就把模板踢翻在地,小坤他爸舉起一塊磚頭就要往那人頭上砸,結果那5個人一齊動手,一陣拳腳,橫七豎八地把小坤他爸打翻在地,揚長而去。

    小坤他爸跟人打架的時候,仨兒早嚇跑了,一個人躲廁所裡,直至天亮的時候,還是我們去找他回屋的。

    小坤他爸的眼睛變成了熊貓眼,臉上身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小坤和小艾接到電話連夜趕過來,把小坤他爸先送到醫院。小坤他爸捂著火辣辣的眼睛,憤怒得兩眼出血。

    我在旁邊趁機跟小坤煽風點火:這工地全靠了你老爸,要不是你爸在工地,東西都要被人偷光浪費光了!

    我想,小坤怎麼著也該向小坤他爸說句表示感激的話。但是小坤一直沉著臉。總在打電話接電話,後來小坤在電話裡說:先把那幾個人關進去再說,等放出來再跟他們算賬,我這邊會準備換人。

    那幾個打人的人,連夜被派出所的人抓進去了。我和小坤他爸心底裡都有些自豪和得意,兒子畢竟是兒子,他老子被人打了,哪這麼便宜人家的!

    醫生說,小坤他爸的眼睛只是外傷,包紮幾天,掛幾天鹽水消消炎就會好的,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小艾說,在工地打工的很多人,素質都不是很好的,都不會跟人講道理,讓他爸以後少管這些事,拳頭不長眼,萬一被人打傷或不小心打死了,可怎麼辦?

    我跟小坤他爸就一齊衝小艾冒火,眼看自己人的東西被人偷走,被人燒掉,都不站出來管一管,那還叫什麼自己人!我們必須要表這個態,我們是小坤最親的人,為了工地的利益,就算搭上兩條老命,也在所不惜!

    我們可不是逞一時英雄,我們就是這麼幹的。我們希望小坤說句話,他爸都受傷了,他總得有個態度,哪怕一句表示感激的話。

    小坤抱著頭,看著鹽水瓶裡的水一滴一滴往他爸血管裡淌,好像在研究每一滴鹽水的流淌過程。我一直在邊上注視他的表情。可是,他一直沉著臉,沒什麼表情。也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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