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4章 春 (4)
    遭遇這番危險之後,周哲索性也住小坤家來,人多眼多,大家可以看著毛毛。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感覺真好。我忙裡忙外地忙,忙得心裡樂滋滋的。只可惜還少了小坤他爸一人,但小坤他爸不在也好。隨便在哪裡,只要他一在,這酒一喝下去,喉嚨腔胖胖的,翻來覆去、繞來繞去講的都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舊事,惹人心煩。

    小坤和小艾是我生下來的,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最明白他們的心。現在我覺得,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明白,我不明白他們心裡所想的,所幹的,也不明白他們到底想要什麼,和不想要什麼。

    以前家裡窮,那時我問小艾,讀完書最想幹什麼?小艾脫口而出:想賺很多很多錢,養活你們,養活自己。同樣的問題問小坤,小坤下巴一抬說:我啥都不想幹,只想玩遊戲。那時小坤對遊戲著迷,連讀書的心思都沒有。我威脅他,一個人長大了就得幹些事,否則就只能做個小男人,讓人瞧不起。他就說:那就開家遊戲機房吧。

    那時我覺得,小坤沒出息,小艾就懂事多了。

    現在姐弟倆倒過來,小坤拚命在幹事業,在賺大錢,小艾呢,卻天南地北滿世界瘋玩,回到家電腦一打開,整天在就在那上面敲敲打打的,一天到晚跟一幫狗朋狐友出去吃吃喝喝,半夜才回家,不務正業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可是,周哲還是把小艾當寶一樣捧著護著。連毛毛也崇拜她這個整天晃蕩來晃蕩去貪圖享受的媽媽。

    13.

    初六,我回了趟老家。我老家在無患村。無患村很偏僻,背靠大山,面朝大海,一半人打漁,一半人種地。我們不打漁,我們是農民,靠種地過日子。現在的無患村,因為太古太舊,成了古村落,被政府列入重點保護對象。

    被政府保護起來的無患村,成了被天下遊客參觀的地方。我們這些住在無患村的人,也被當成猴一樣參觀。一批接著一批湧來參觀的遊客,個個對我們抱起一份好奇心,帶著探知隱私的慾望,想知道我們生活在這個古村落裡的人,是怎麼過日子的,怎麼一日三餐的,怎麼睡覺的,怎麼生孩子的,怎麼與外界交流牟,怎麼找對像的,怎麼思考問題的好像我們長的不是兩條腿,是四條腿的。

    我們原先種莊稼的地,多半被政府收回去了。政府收回去的地,被開發商打造成以吃喝玩樂為中心的商務一條街。街道兩旁樹立起一棟棟高樓大廈,天天燈紅酒綠的,與我們的村子形成天與地的反差。

    有人說,地收回去了,房子也就快了,遲早也是要被收回去的。我們都不敢想,房子要是收回去了,我們搬哪兒住?這可是我們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祖屋,真要連根拔起,我相信,所有村子裡的人都會瘋掉。

    來自各地的遊客,白天來我們村裡參觀,舉起照相機卡嚓卡嚓四處出擊,夜裡就去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裡四處出擊,尋找可以一起消磨時光的陪伴。聽說那邊有個紅燈區。紅燈區就是屋子裡點起紅燈籠,有一群妖怪一樣的年輕女人在那些屋子裡出沒,專門等外地男人去那裡嫖她們,嫖完,她們就向男人要錢。

    那些年輕女人都是從外地來的,本地的沒有,在本地做雞就是在自己爹媽頭上撒尿,是最沒有臉面的事。

    我們村的那個小香,就是去深圳做雞的。去年過年回家,打扮得很時髦,帶了好幾萬回家來給她爹媽,還給她媽買了一條金項鏈,一對金耳環。

    聽說這裡紅燈區的人來叫過小香,小香不去,她去很遠的深圳,但還是讓人知道了她在深圳做雞的事。因為小香除了臉蛋漂亮,身材好,什麼技術都沒有,又懶,她不做雞哪賺得來這麼多錢。

    現在我們村裡,打漁的都去城裡打工了,種地的也去城裡闖世界了。城裡就像淘金地,年輕人都往城裡跑。只剩下一些沒有出息的,和沒有能力走出去的老人留了下來。

    村子裡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夠從這個村子裡鯉魚跳龍門那樣跳出去,可自己卻都喜歡呆在這個村子裡,雖然房子和周邊的環境已破落不堪。但我們都已經住慣了,習慣了這裡的舊氣息。

    14.

    小坤讓我們搬到杭州住,我們都是不願意到城裡去住的,但為了帶孩子,我們還是進了城。小坤開車來接我們的。沒想到,原來杭州離無患村那麼近!只要三個多點小時!而我一直以為,杭州離無患村相隔開十萬八千里之遠。

    1972年那次,我和小坤他爸到過杭州的。記憶裡,那一次是我們結婚30多年裡,跑得最遠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次我們到杭州,不是玩,也不是打工,是為我爹救命。

    那一年,除了老人和孩子,全縣的人都參加了義務勞動,修建一個叫溪口的大水庫。

    有一天,水庫的崖壁塌方,很多人被壓在下面,死的死,傷的傷。挖出來的人都成了肉餅子,像一條條巨大的泥鰍。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的親人,亂成了一鍋粥。

    天下著濛濛細雨,雨絲刮著臉,冷得我們直打哆嗦。我正趕去給小坤他爸和我爹送飯。我以為小坤他爸也被埋在下面了,拚命喊他名字,雨水和眼淚混在臉上淌,愈加找不見人。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坤他爸,從背後用一隻泥手,摀住我的嘴巴,輕聲說別喊了,我在這裡。我又去喊我爹。小坤他爸指指右手邊,說:已經挖出來了,人都站不起來了,可能是哪根骨頭壓斷了。

    送到醫療站,不接收。醫生說,這裡沒得救。當時鄉里醫療設備差,根本救不了人,我爹腰被壓壞了,必須抓緊時間送到省級醫院去做手術,才有治好的可能性,否則就會有下身癱瘓的可能性。

    一聽說要癱瘓,我們都嚇傻了,說話都喘氣。一個農民要是癱瘓了,拿什麼來過日子?救人要緊,小坤他爸直接將我爹往身上一扛,就往車站沒命跑。

    一開始,小坤他爸不讓我跟去,那時我正大著肚子,快要生了。但我不放心,堅持要去。小坤他爸背著我爹,買票、向人打聽路,都不太方便。事實上,小坤他爸也從沒去過杭州,一趟遠門也沒出過,也希望身邊有個伴,就讓我跟著去了。

    那時路不好,都是爛泥路,水泥路也是一截一截的,有許多坑坑。我們要先坐客車到寧波,換兩趟車,經過7、8個小時的顛簸,才到的寧波,到了寧波再換乘火車,火車到杭州,要坐6個多小時。折騰到杭州已經第二天下午了。

    我一路打聽去醫院的路怎麼走。好不容易進了城。可是前面的路被封鎖,警察擋著道,走不了。

    我對警察說:放我們過去吧,我們是去醫院,是去救命的。警察說:封道時間,任何人不得放行。我問警察:那要封到什麼時候?警察說不知道,要等上頭通知。

    後來聽路上的行人說,是美國總統尼克松來訪問中國了,由周恩來總理陪同到了杭州。那天正是1972年2月26日。

    又擔擱了一天,才將我爹送到醫院。醫生說,你們送得太遲了,病人的腰骨已經壞死,不用手術了。

    那時,我們身上帶的錢,買車票吃飯住旅館也花得差不多了,就算要手術,手術費恐怕也出不起。在杭州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我們弄不到錢。

    我老是想,要是尼克松不來杭州,或者改個時間來,我爹他也許就不會癱瘓。至少,不致於這麼早死。

    我們只好又把我爹弄回家。一路上,我爹都像死了一樣,安靜得出奇。醫生給配了止痛藥。他不像去的時候那樣,一路呻吟,一路叫疼。

    我爹還跟我們講了一件事,我們村裡有個觀音廟,住在廟裡那個胡阿婆,她老頭子原來是反革命,文革時關進監獄被折磨死了,兩個兒子也被人莫名其妙害死了。胡阿婆不姓胡,當年隱名瞞姓逃到我們村裡來,碰到我爹,是我爹收留了她,把她安排在觀音廟裡住,每天燒香拜佛,給廟宇打掃衛生。所有吃的米是我爹偷偷提供的,吃的蔬菜也是我爹種的。我爹說,這件事,我娘一直不知道。他說胡阿婆是個可憐人,萬一他先走了,叫我們繼續瞞著我娘去接濟胡阿婆,直到為胡阿婆送終。

    沒得說,我和小坤他爸滿口答應了。可是,我一直在想,我爹養這麼大個活人,而且當時糧食緊缺,他居然做得滴水不漏,把我娘和我們所有人都瞞過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爹是個多麼老實巴交的人呵。平時只知道拚命幹活,走路都低著頭,沿著牆角走,話都不說的。

    我一路還在想另外一件事,十幾年前的胡婆婆60多歲,觀音廟裡沒有廁所,胡婆婆每次上廁所都要走路去村口的那個公共廁所。有一個晚上,村裡人差不多都進了屋,準備洗洗睡覺了,胡婆婆就在那個公共廁所裡,被隔壁村過來的四個小流氓給****了。聽說胡婆婆攤在地上,全身撒了架,動彈不得,被村裡人發現了才救了回來。後來那四個小流氓被抓進去,判了刑。我拚命回憶,我爹那個時候在幹什麼吶?有什麼反應?可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折騰到家裡,已經是2月29日,也就是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每年的二月都只有28日,1972年的二月,卻有29日。我在那天肚子暴疼,生下小艾。要是按陽曆過生日,小艾的生日得4年過一次。

    所以每年過生日,小艾不過陽曆,過農曆。

    15.

    人都說在奇特的日子裡出生的孩子聰明。我不管聰不聰明。我一直希望是個兒子。可我卻生了個女兒。真不爭氣!

    第二胎懷上是在兩年之後,害喜的時候,和第一個一模一樣,我自己有感覺的,我知道這一胎肯定又是個女的。那時科學還沒現在這麼發達,沒有B超可以照。我就直接跑到醫院,跟醫生說,我不要這個孩子了,我要拿掉它。

    打胎的時候,沒有麻藥,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那時候真後悔,早知道有那麼疼,就生下來了。那天拿掉孩子之後,我沒敢告訴小坤他爸,我怕他罵我神經病!我從醫院出來,自己一個人走回家,一路虛飄飄的,有點恍惚,感覺有點對不住那孩子,也不知它生下來會長成咋樣。

    那是夏天,我穿了一條紡綢褲子,黑色的。剛做完刮宮手術,儘管裡面墊了一大疊草紙,血還是從褲檔裡淌下來,粘稠腥臭。我怕路人碰見我會嗅到血腥味,便到村口的溪坑裡去洗褲子,故意坐到水裡去,假裝沖涼。

    大熱天的,我們經常會這麼幹,把整個屁股坐進水裡去,站起來抖掉水珠,在大太陽底下走走,就曬乾了。走進村口,我怕血再流出來,便解下頭上的大草帽,繫在腰上,草帽的帽沿正好把整個屁股遮住,血流出來別人也看不見。

    第三次懷上,才是小坤。我相信直覺。就知道這一胎是兒子。害喜的感覺完全不同於前面兩個,特別愛吃酸,也愛吃油膩的東西。

    生下小坤後,我就不想再生了。女兒有了,兒子也有了,再生一個負擔太重,怕養不起。

    緊接著就計劃生育了,想生也沒得生了。

    要不是我英明果斷,拿掉前一個孩子,可能就沒那麼快懷上小坤,要是懷不上小坤,計劃生育開始,那就很慘了。我肯定也會和別人一樣去逃生,直到生出兒子來。

    16.

    計劃生育那幾年,村裡那些去逃生的人,想起來個個慘烈,驚心動魄。

    陳土根家的屋頂都讓工作組的人扒光了,家裡的所有傢俱被搬走充了公。逃了很多年之後,終於抱著兒子,像撿了寶一樣偷偷潛回家來,卻沒個落腳的窩,望著沒有屋頂的家,踩在廢瓦礫上,一家人抱頭痛哭。好多人都跑過去看他們,我也去了。兩夫妻的臉臘黃臘黃的,老了很多,背都有點駝了。

    計生組的人得知消息,頭一天便找上陳土根來要罰款。陳土根望著被毀的家,拔出一根木栓子就向工作組的人橫掃過去。可是,他解不了恨了,自己沒力氣,反倒被工作組的人湧上來,七手八腳按在地上,抓走了。

    後來一直沒回來過。有的說被關進去了,有的說被打死了,也有的說自殺了。但這些都只是我們猜想的,沒有人親眼所見。

    陳土根的老婆借住在鄰居家裡,等啊等啊,一直沒等到阿土根回來,她哭著去鄉里找過幾次的,都沒有結果。後來帶著兒子回娘家去了。再後來聽說也跳海裡死了。她娘家人還幫她養著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王阿毛家把懷了5個月身孕的老婆,藏到後山的水塔裡。男人每天半夜裡偷偷上山,把飯菜放在泥灰筒裡,用繩子吊下去餵他老婆吃。他老婆一天只吃一頓。白天就餓著,不敢去送飯,怕被人發現。那個水塔幾年來都空著,乾旱的時候是用來蓄水的,跟水庫的水通著。那天也不知咋回事,水庫的閘門被人打開了,水灌進水塔裡,孕婦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被活活淹死在水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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