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2章 春 (2)
    小坤一直沒打這場官司,一是怕打官司太麻煩,從上訴整理材料到開庭,就得等上一年半載的。二來,他是不想斷了上海這條路。那個製藥公司的老闆,最近幾年靠倒賣假藥,賺了好多黑心錢。這些老闆,只要賺了錢,就會擴展公司,公司要擴展,就得蓋房子。小坤本想著還有可能跟那老闆再度合作。但是現在,小坤為了挪到錢,付清眼前的工資賬,不得不叫上一幫人殺到上海去來一次硬的。

    小坤不僅瞞了我,也瞞過了阿珍,只告訴了小艾。阿珍是他老婆,可他和阿珍好像沒什麼話好說。小坤的好多事,都不跟他老婆說,也不跟我說,就會跟小艾說。小艾勸我不用擔心的,說小坤辦事有分寸,肯定會沒事的。

    能不擔心嗎?我腦海裡全是香港片裡黑社會火拚時的搏鬥場面和血腥鏡頭。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兩眼一抹黑,要是兒子被人砍了,或者被抓了,我也不活了!我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4.

    我的身體裡總感覺有什麼在翻騰,是一股熱血,一股被攪動起來的熱血。我衝到春風裡工地,找到小坤他爸,我衝他喊:你兒子就要沒命了!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小坤他爸嚇一跳:小坤咋了?!我一口氣跟他說了小坤的冒險行動,都怪房產商,壓著房子不賣,不撥錢給小坤,害小坤只好去上海逼錢。萬一錢沒逼到手,卻逼出了人命,那可怎麼辦?

    我幾乎是連哭帶訴的,聲音很大。一些民工圍攏來,得知發不出工資,事情出在房產商那裡,都顯得無比憤慨,你一句我一句,詛咒開發商黑心,真該送他上法院,直接斃了才解恨。

    忽然很過癮,覺得身邊一群憤然而起的人馬簇擁著我,我被包圍其中。我趁勢說:我們應該跟小坤站在一起,年底前向房產商討回我們的錢,逼他賣房。

    對!逼他賣房!逼他賣房!一片高呼聲。很多人摞了摞袖子,臉漲得通紅,一個個向我緊靠過來。有個民工問:那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逼房產商賣房,然後拿到錢?

    我說:應該把我們的人都集合起來,鬧到房產商那兒去,向他示威,逼他賣房,直至拿到錢為止。

    那個民工說:那不變成暴動了?集體暴動是要被公安局抓起來關進去坐牢的。

    沉默了一會,又不知誰在高喊:把房產商告上法院!!!

    對,告他去!告他去!告他去坐牢!

    我正在工地煽風點火的時候,小坤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還理了發,神清氣爽滿面春風的樣子。他一來便轟走了所有吵嚷著的民工們,皺著眉對我說:媽,你就別在這添亂了!

    氣得我,嘴唇都抖了,提高嗓門罵他:我添亂?我添什麼亂?!我還不是為了想幫你忙!擔心你,怕你出事?!

    5.

    小坤把上海那邊的錢要回來後,把所有的民工工資都結清了,總共花去2000多萬。我問小坤,背這麼多債,心裡發愁不?小坤笑了笑說:愁啊。可是,我看他的表情一點都不愁。但不管怎麼說,這麼多錢墊著,說不愁肯定是假的。

    小坤帶了幾個朋友來家裡吃飯,都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他們只要湊在一起,就要開喝,喝了酒就坐在那兒瞎扯。

    他們說,最近什麼都在漲,房價、車價、油價、菜價、水費、電費,都漲。前幾天去加油,6塊多又漲到7塊多了,看勢頭還會往上漲。昨天看報紙,有三個打工的年青人,為了對物價房價高漲的不滿,買了汽油往自己身上倒,要點火****。這事已驚動了各大媒體和某些領導。稅率也應該再上調,不僅要上調,還得廣收,不光買房子要交房產稅,生孩子還要交產房稅,政府破壞環境以後還要叫老百姓交納環境保護稅,賺了要交利潤稅,虧了要交經驗稅,死人要交遺產稅,活得超齡要交長命稅。

    小坤說:反正,我們從小就受這樣教育,小時候的牆上就用紅字寫著:納稅光榮。能把字用紅色寫在牆上寫那麼大,而且不被擦掉的,都是不能惹的。既然不能惹,就只能乖乖交。

    小坤的一個朋友說:你們只知道物價漲、稅費漲,但有一個喜訊我要告訴大家,有一樣政府收費項目非但不漲,還減價,一減就減去將近一半的價格,說明政府大方的地方還是蠻大方的。

    小坤問:有這事麼?是哪個?

    小坤的那個朋友慢條斯理地說:登記結婚從9塊降到5塊了,我這次就省了4塊!也就是說,我要是再結一次,政府就可以為我省去足足8塊!

    小坤把一杯酒喝完,大笑:你都結兩次了,還想再結一次?有病!

    小坤另外一個戴眼鏡的朋友說,他最近去了趟香港,遇到一位高人,懂風水,知陰陽,能預知未來。這位高人同他說,2008中國要出大事。小坤他們就說他吹牛,這樣的高人怎麼可能會讓他遇到!盡瞎吹!再說,沒有人會相信這世界上真有什麼預知未來的人。

    眼鏡很委屈:我真遇上高人了!我還遇到李嘉誠了呢!

    小坤他們的談話我插不進去,只聽。年輕人都不信迷信,但是我信,確實有人會通陰陽,能預知未來,只是他們不知道。

    6.

    我們無患村村口就住著個女人,叫黃莊梅,我們都叫她黃大仙,得道後就顯靈,她能過陰,就是到陰間去走一趟,然後再回到陽間。村裡死去的人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特別過年時候,黃大仙就特別忙,家家戶戶都要請祖宗,燒紙錢,就要請黃大仙去陰間走一趟,瞭解一下死去親人需要什麼,他們就燒什麼。

    黃大仙過陰的時候,盤腿坐地,兩手放膝蓋上,"嘿嘿嘿嘿嘿"又像笑又像哭,其實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這樣要過好長時間,才開始嘴裡唸唸有詞,她念唱的內容,人是聽不清,也聽不懂的,只有鬼才能懂。那是陰間的語言。等黃大仙過陰回來,就會開一張口頭方子,救苦錢燒多少,往生錢燒多少,玉皇錢燒多少,土地錢燒多少。

    平時孩子發燒頭疼的,也都找她,找了就好了。我們村裡小孩生病都是信迷信的多。村裡常常有孩子發燒冒汗不說話,去醫院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就去找黃大仙。黃大仙一看,就說,是被嚇住了,魂靈跟人家走了。用一塊粗布,包一升米,紮緊,放在孩子睡的枕頭底下,要"叫魂"。叫魂的時候,拿一碗清水,用一根小棍子沿著碗邊順時針轉3圈,反時針轉3圈,要反覆轉。轉的同時,嘴裡用吟唱的聲調叫孩子的小名:你在哪裡啊,嚇住了,跟我回來。她喚一聲,後面要有一個人接腔,要用很高興的口氣:回來了!回來了!——魂叫回來了,睡一覺,孩子就好了。

    黃大仙幫人看病,從不自己開口收費,都是人家自願給,給她多少她就收多少。給五塊、十塊,幾十塊的都有。

    去年過年,小坤和阿珍帶著暖暖回老家來過年。大年三十夜那晚,我幫暖暖洗完澡,換好新衣服,睡覺前她忽然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也不知她犯的什麼病,我們都嚇壞了!我抱起孩子就往黃大仙家衝刺。黃大仙一摸孩子的頭,說是動了土了。大年三十夜裡,有一種鬼怪,誰動土就找誰。黃大仙在孩子頭上摸幾下,燒了些紙錢,埋在動過土的地方,孩子馬上就好了,很靈。

    那天我給了她50,算多的,別人都不會給這麼多的,要平時,我也不會給50,因為村裡人都知道小坤這幾年賺了,又是大年三十的去驚動她,就出手多了點。黃大仙收了錢,在我額頭上看了好一會,說,這年你家都順,來年會出大事。來年就是08年。我焦急地問:會出什麼事,是好事還是壞事?黃大仙說:好事即壞事,壞事即好事,看你怎麼看,反天是大事。

    小坤的那個朋友遇到的那位高人說,中國在08年要出大事;而黃大仙則說,我家在08年要出大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喃?

    國家國家,國與家是分不開的。高人和黃大仙他們,到底都知道了什麼?

    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但黃大仙的話,卻一定得聽。

    我弟媳婦細秀嫁過來兩年了,還沒有生,也不知哪兒出了問題,兩人做過婚前檢查,都好的。就去請黃大仙幫忙,黃大仙把細秀用布帶綁在後山的一棵李樹上。那棵李樹每年都會結很多果子。黃大仙從樹上折下一段細樹枝,在細秀身上輕輕抽打,打一下,問一句:你生不生?你生不生?細秀答一句:我生!我生!隔一年後,細秀果然為阿貴生了個大胖兒子。

    7.

    每年正月十四夜,黃大仙家必定人山人海。這個夜晚,黃大仙會請來團箕姑娘,所有的疑難問題,都可以在團箕姑娘哪兒問到答案。團箕是平時用來晾魚乾、草藥或者茶葉用的,幾乎家家都有。但新的團箕不靈,一定要老的舊的,上了年紀的。黃大仙那隻老團箕是她家上代的上代傳下來的,陳舊得發黑油亮。這種老團箕是沾了靈性的。

    到正月十四那天天黑之後,黃大仙就在家門外點上三柱香,對著天空拜三拜,嘴裡嘀哩咕嚕地唸唸有詞,三柱香煙飄來飄去,然後團箕姑娘就來了,是羞答答地來的,來的時候,黃大仙會示意在場的人別出聲。當然團箕姑娘的到來,除了黃大仙,我們是看不到的,但是能感覺到。

    團箕姑娘不會像人一樣開口說話,她跟我們進行對答是需要道具的。道具是一隻團箕和一隻木桶,木桶離開團箕不能太遠,要隔開一隻拳頭大的空隙。木桶裡倒上半桶水,團箕用四根筷子立起來,每根筷子頂起團箕的一個角,一頭著地,一頭頂著團箕,筷子由四個女孩的手來握住,拿筷子的四個女孩,她們的身子必須是乾淨的,來月經的和身子已經被男人碰過的就不行,團箕姑娘就要生氣,你怎麼問她都不會理你。

    一般真正想問的重大的問題都會壓一壓,放在後面去問,我們會先問一些簡單的問題,試一試團箕姑娘靈不靈。

    黃大仙會先指著個女孩問:團箕姑娘,你看見這個人了吧,是男的還是女的呀,要是男的,你就敲水桶一下,要是女的喃,你就敲水桶兩下。團箕動起來,碰了水桶兩下,穩穩停住。

    人們笑起來,都說:蠻靈蠻靈的。但有人會站出來說,那肯定是四個女孩的手在動。四個女孩就齊聲喊冤,都說自己的手沒動過。

    黃大仙便拿來一隻盒子,抓進一把黃豆,蓋上蓋子,誰都不知道裡面有多少粒,四個女孩更不知道,她們正蹲在地上,每人手裡捏著根筷子,一古腦兒的心思全集中在前面的團箕上。黃大仙就問團箕姑娘:團箕姑娘,團箕姑娘,裡面有多少粒黃豆?有多少粒你就敲多少下。團箕又自己動起來,一下一下地碰著水桶,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一起跟著默數,敲到十四的時候,團箕不動了。黃大仙當眾打開蓋子,讓大家自己去數,一粒、兩粒、三粒、四粒數到十四粒,不多不少,正是團箕敲擊水桶的次數,一片驚呼聲。大家你爭我奪地開始把早就在心裡想好的問題一個個掏出來問。

    問題是五花八門的。兒子什麼時候能娶到老婆?女兒的姻緣什麼時候才開?媳婦什麼時候生?會生男孩還是女孩?孩子將來是否有出息?能否考上大學?是否能找到好工作?老伴的胃病反反覆覆拖了幾年了,哪天會好起來?老婆的偏頭痛去醫院能醫好嗎?今年的收成好還是不好?今年是否可以出遠門?是否可以去做生意?做生意會賺還是虧?開店好不好?開什麼店好?擺地攤可不可以?地被徵用了,牛還養著,是賣掉它好還是殺掉它好?養雞好還是養鴨好?

    輪到我問時,我就問團箕姑娘,我家小艾和小坤,他們姐弟倆以後的生活是在城裡過,還是會在農村裡過?要在城裡,你就敲一下,要在農村,你敲兩下。團箕用身體迅速拍了一下水桶,就一下,不再動。我舒了一口氣。他們都說,你家兒子和女兒以後都會有出息的,你就放心好了,不會悶在村子裡受苦的。

    大家都知道,在農村生活太苦,只有離開農村,到城裡去生活,才會有享福的一天。我也這麼認為。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我一直有想把小艾和小坤送出去讀書和工作的念想。

    可是,我還是沒能夠想到,兩個孩子都能到杭州,能混到今天這樣子。

    8.

    為了帶暖暖,今年我和小坤他爸都留在杭州過年。我第一次在小坤家過年,小坤他爸沒有在小坤家,死活要留守在工地。怎麼勸都沒有用。他怕工地裡的東西被人偷走。

    小艾一個人跑柬埔寨去過年了。大年初二,周哲帶著毛毛來小坤家吃飯,我做的菜。周哲和小坤喝完酒出去了。毛毛留在小坤家玩,反正她回家去,她媽媽在柬埔寨,也沒人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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