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28章
    賀紅雨病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三天後的那個黃昏,她突然迴光返照一般從炕上爬起來對地上的段星瑞說了一句,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見東麒死了,給炸死了,我就想趕緊醒過來,可是怎麼醒都醒不過來,現在總算是醒過來了,嚇死我了。段星瑞正坐在窗前背對著她,聽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動不動,沒有轉過身來看她一眼。賀紅雨呆呆地看了他一會,似乎還是分不清楚自己究竟醒了沒有。然後她的目光也隨著他的飄到了窗外,他正看著那兩扇街門,街門的背後一邊貼著一張大大的白紙,在當地只有誰家死了人才會在街門上貼出白紙,掛起長長的引魂皤。賀紅雨的目光被死死釘在了那兩張白紙上。很長時間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出來。

    晚上,段星瑞像平常一樣坐在老紅木桌前,在小酒盅裡倒了杯枸杞酒,那酒已經被枸杞泡成了紅色,像血的顏色。段星瑞瞇著眼睛啜了一口酒,昂起脖子看著窗外。院子裡空空的,燒過夜紙的火盆還放在院子裡,最後一點火星明滅可見地在院子裡飛過,像院子裡正游動著很多的魂魄,打著燈籠趕路的魂魄。段星瑞看了半天,又喝了一杯酒。喝完這杯酒,他忽然問賀紅雨,你說他現在走到哪了。賀紅雨知道他說的是段東麒,她看著他的臉,他喝過酒的臉上微微泛出了血色,卻是異常的平靜。這平靜讓她有些害怕,她沒有接他的話。他沉默了半天,又倒上第三杯酒,他把這第三杯酒倒滿之後朝空中舉了舉,就像憑空處有個人正和他碰杯一樣。他無聲地碰杯之後把這第三杯酒也喝下去了。這三杯酒喝完之後,賀紅雨把酒瓶搶了過去,她說,好了,三杯就夠了,不能再喝多了。段星瑞也沒有搶瓶子,就在那呆頭呆腦地坐著,脖子和臉通紅得都有些剔透了,像煮熟了一樣。

    他忽然說,紅雨啊,你這輩子生了四個孩子,最後一個都沒落下,這輩子讓你受苦了啊。賀紅雨的淚忽然就下來了,她突然就說,你知道嗎那第三個女兒是被我在尿盆裡溺死的,她生下來的時候好好的。段星瑞微微笑著,並不看她,許久許久才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什麼我都知道,我知道就夠了,我就想,就我知道就夠了。賀紅雨怔在了那裡,一動不動。段星瑞說,我一直想要對你好一點,我知道你這輩子不容易。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就怕沒人疼你,從小就沒人疼你,你當年把自己嫁了就是想有個人能疼你,你其實是比哪個女人都軟弱啊。

    賀紅雨呆呆站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段星瑞又說,不知道女女,二女女,還有三女女在那邊過得怎麼樣,我覺得二女女一定是早沒了,不然她不至於這麼多年沒有回過家一趟,我這麼多年裡沒有一天不惦著她啊,多少回我夢見她就站在地上,我急著往過跑還告訴她,不要走不要走,等我過去。可是一睜開眼睛,地上是空的,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一次。她還真活得沒有一點人味了?我不信。她一定是早早就過去了。女女也過去了,我一想起女女來就想哭,是我對不起她啊,她一輩子都沒有好活過一天就走了。現在,東麒也過去了,他們四個倒是先團圓了。就差我們兩個了,等我們兩個也過去了,一家人就團聚了。你要走到我前面去,我要是先走了,你還得哭。你要是先走了,我就不哭你了。你們見著了之後就在前面等著我,我也快,要不了多久的。賀紅雨幾乎站不住了,她死命攔住他,她粗著聲音說,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快去睡覺吧。說著她把段星瑞扶到了炕上,段星瑞衣服都沒脫就躺在了炕上。她觸到了他的手,滾燙,好像是發燒了。

    忽然一陣風吹來,把窗戶吹開了,這股陰風讓賀紅雨有些害怕,她覺得是段東麒回來看他們了,她叫了聲,東麒,是你嗎?沒有人說話,她又叫了兩聲,東麒,東麒。屋子裡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她無聲地站在那裡,淚嘩嘩下來了。

    院子裡的靈棚剛拆,棺材已經抬出去埋了。賀紅雨一個人站在屋簷下一直向靈棚那個方向看著,可是那裡只是一團空蕩蕩的軟塌塌的黑暗,看不清它的芯子在哪裡。她便用手搭起個涼棚看過去,她總覺得那裡還有什麼,卻是看不清的,她也不敢過去。燒過夜紙的灰燼還在,那些灰燼在晚風中復活了,黑蛾子似的飛來飛去打著轉。空氣裡還有一種奇怪的詭異的香味在暗暗生長著,很茂密的,帶著點殺氣騰騰的味道直逼過來。賀紅雨更加害怕了,忽然想起段東麒躺在棺材裡的屍體,勉強被拼湊在一起的一堆骨頭和肉,胳膊和腿都是臨時擺進去的,連臉都是只有半張的。現在她覺得這些胳膊和腿都擠在這夜晚的空氣裡,低低地哭泣著,像是要找到自己的身體。她突然就對著空氣跳起來,一邊大罵著,走開,走開,你們全走開。

    賀紅雨那晚上一直都是似睡非睡的,一睡著就覺得有一隻手壓在了她的胸口。她在睡夢中都能清晰地毫髮畢現地看到那隻手的樣子,她在夢中都認得出,那是段東麒的手,可是,無論怎麼看過去,她就是看不見他的臉。她使勁地看啊看啊,就是看不到。她甚至都看到了那隻手在她被子上壓出的深深的窩,它離她的臉越來越近,散發著一種詭異的腐爛的氣味,直直撲進她的鼻子裡。她一巴掌打過去打空了,自己就醒了,黑暗中什麼都沒有,被子上也並沒有那隻手。身邊的段星瑞倒睡得很穩,也許是喝了幾杯小酒的緣故。她再也睡不著了,就下了地,扭開巨大的酒瓶子,湊上去給自己灌了幾口,酒燒著她的胃,頓時她覺得自己像週身都燒著了一樣,竟有些力大無窮的感覺,就像是手腳裡都戴著武器一般,見了鬼魂就燒過去,燒死它,燒死它。後來都不知道幾點了,她昏昏沉沉地倒在炕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賀紅雨發現太陽已經高得不近情理了,看不出是上午還是中午,她從沒有這麼遲地醒來過,猛一醒來竟感覺像走錯了地方一樣,似乎是走到異國他鄉了,腳下的路一條也不認識,連周圍的空氣都陌生到一碰就疼,裡面長著刺似的。她扶著沉甸甸的腦袋掙扎著從炕上爬了起來。這時候,她突然發現,段星瑞居然也沒有起床。他平時是四點半就準時起床的啊。今天見她不起便也不起?撒嬌似的。她便伸手推他,他卻鐵了心似的一動不動,像是賴床一般,發誓一定要把這覺睡夠了睡過癮了才肯罷休。賀紅雨想,兒子屍骨未寒他居然也睡得著?居然像個沒事人似的,真連頭豬都不如了。她便使了勁把他側向裡面的臉扳過來,這一扳,她忽然感覺到不對了。那就是,她的手挨到的這張臉是硬的,涼的,像石頭一樣。

    她像被燙著一樣飛快地就把手縮回來了,她看著那張臉。那張臉是青白色的,連嘴唇也是青白色的,就像是用石頭剛刻出來的,粗糲的,冰冷的,死亡的。他的眼睛,她忽然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兩隻眼睛是半閉著的,縫隙間露出了裡面青色的死滯的光。她幾乎跳了起來,一下就縮到了炕角。她忽然明白了,他死了。是昨天半夜死的,這就是說,她半夜爬起來喝酒的那個時候,他也許已經死了。她不知道的,他就那樣靜靜躺著,卻是最後一個晚上和她躺在一張炕上了。難怪他昨晚要和她說那麼多話,他大約是昨晚就感覺到了,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段星瑞死在了段東麒頭七的這天晚上,死於酒後中風。院子裡的靈棚剛拆,就又搭起了新的靈棚。麻布做的孝衣都不用脫,直接就派上了用場。安定縣的人聽說了這件事,都紛紛趕過來看熱鬧。院子裡熙熙攘攘得趕集似的,葬禮倒辦得比婚禮還熱鬧。

    段星瑞死時已過七十,這在晉中被叫做"老喜事",雖然死是一件讓人悲痛的事情,但人老了不用再受罪了也是一件好事,不癱不病就死了那簡直是修來的福氣。所以像段星瑞這種死法,死前沒受一天罪,應該算作喜事的,凡是來弔唁的人,都要用酒肉招待,豐盛程度不亞於婚禮,只不過色調不同,一紅一白而已。

    在晉中一帶,都是老人們在自己還活得好好的時候就親自為自己挑選壽衣,挑選自己喜歡的花色,挑選棺木的花紋顏色。衣服做好後,老人們都是自己保管,藏在箱子櫃子裡,有空就翻出來看看,像小孩子看過年的衣服一樣。壽衣的顏色多用黑色或藍色的綢緞,柔軟的綢緞一旦做成壽衣就會散發出森森鬼氣,好像不是從這個世界上買來的衣服。很多老人終其一生沒有穿過綢緞,死了才能穿一次。所以很多老人沒事的時候就摸索著這些壽衣,想像著自己穿上是什麼樣子,因為真的有一天穿在身上時她們自己已經看不到了。有些壽衣在櫃子裡一放十幾年,人還沒有死成,不得不放上樟腦球防止被蟲蛀。多數老人是在還沒死地時候就有了自己的棺材,猝死的當然沒有。有些孤老頭孤老太太就把棺材放在自己睡的屋子裡,怕雨淋了,等著哪天突然死了,就從炕上移到地下的棺材裡,從炕上到棺材裡一共不超過十步。

    這麼做倒不是催老人們快死,而是視死事如生事。生生死死都差不多,死就是生的一部分,不需要大驚小怪。所以一個老人如果在死前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壽衣棺材一應俱全,那這個老人就是要被羨慕的,嘖嘖,真有福氣啊。

    像段星瑞這種死法屬於喜喪,所以要喪事喜辦。出喪如同演戲,喪家把靈樞用綺繡裝飾起來,吹鼓手樂聲陣陣,還請戲班子在列隊前面邊走邊演戲,後面則是孝子隊伍,但這隊伍裡只有段逸鷗一人在那嚎陶大哭,他的兒女們已經先他死了,不能送他了。圍觀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段星瑞就這樣被下葬了,他被埋在了段東麒和女女旁邊,一家人在這邊聚完到那邊聚,橫豎都是要聚在一起的。

    兩個男人前後腳走了,家中只剩下這些老弱病殘婦孺了。頂樑柱是沒有了,一個月三千多塊錢的退休金也就此結束了。賀紅雨把家中的殘局梳理了一番,自己和惠春愛是沒有一分錢的收入的,段采雲遠在美國,根本指望不上,現在唯一有收入的就是段逸鷗,但段逸鷗又是半個傻子,頂不了大用。賀紅雨明白,現在能撐起這個家的人就是她了。就像佘老太君一樣,她現在必須坐鎮這個家了。現在當務之急就是給段逸鷗娶媳婦,讓他趕緊成家再繁衍出新的子嗣,這個家才能有點新的生機。一個新的孩子出生了才能填補一個人死去的空虛,這樣在生生死死中才能有一種活下去的平衡。

    賀紅雨都顧不得守孝三年了,段東麒和段星瑞死後一年,賀紅雨開始張羅段逸鷗的婚事。她像當年嫁女兒一樣,發動了安定縣大大小小的媒婆們給段逸鷗介紹對象,要求必須是正式有工作的,能生育的,身體好的。段逸鷗好歹也是吃公家飯的人,總不能娶回一張閒嘴養著,他們家現在養不起閒人。至於能生孩子這是最起碼的吧,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娶她回來幹什麼,擺著看?但知道段逸鷗底細的人家又不是很願意,覺得那小伙子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不正常,可腦子畢竟是已經有問題了,修又修不好。願意段逸鷗的呢,不是沒工作就是自身有些缺陷的,賀紅雨和惠春愛又看不上。段家的後代就靠這媳婦了,哪能再找個殘疾?那子子孫孫就永該殘疾下去了。

    就這樣一拖拖了半年也沒碰到個合適的。這半年裡段逸鷗幾乎成了安定縣的相親專業戶,有親必相。段逸鷗反正上班也和玩一樣,下了班還是個玩,生活本身就枯燥無聊,相親幾乎成了一種有趣的消遣,再說了,多相幾次就不知道什麼叫害羞了,千錘百煉淬出來的一般,刀槍不入。一說相親他就顛顛地去,條件反射一樣。開始還由賀紅雨和惠春愛押著去,後來就讓他自己去了,輕車熟路一般,他回來了還要仔仔細細地笑嘻嘻地和奶奶和母親描述那姑娘的種種不是,不是眼睛太小了,就是嘴唇太厚了,要不就是腿短了,皮色太黑了。像看戲歸來一樣,完全當成了上班之外的業餘消遣。

    二十六

    半年一晃就過去了,又到年根了。東院和西院中間的那堵牆早就拆了,兩個寡婦和一個傻子又住到一起了,又在一口鍋裡吃飯了。除夕到了,賀紅雨和惠春愛帶領著段逸鷗,一大早起來就打掃院子,把屋裡屋外徹底清洗一番,俗稱掃社。然後祭天地爺,擺上蓮花大供,再然後邀請列祖列宗及一切亡故親人的靈魂,回家過年。接著貼對聯,掛燈籠,把柏樹枝和黑炭裹上紅紙放在窗台上辟邪。燈籠分大燈、小燈兩種。大燈懸掛於大門外,做工精細。有玻璃宮燈、紗燈,也有用五色紙做成的各類綵燈。小燈擺在院內各神位前,一般用圓木板做底,巴掌大小,紅綠紙糊筒,高三寸上下,燈燭置放其中,俗稱燈碗碗。土地、井台、畜圈、雞窩、廁所、窗台到處是燈火通明。再然後是壘旺火,扎草把。

    天黑下來的時候,兩個寡婦和一個傻子又忙忙碌碌地剁好了肉,炸了一大盆丸子,煮了一大鍋金黃的燒肉,又包了幾匾餃子。這些吃食平時都不吃的,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才能吃一次。三個人煮了一鍋水餃,邊吃邊看電視裡面的春節聯歡晚會。段逸鷗蘸著臘八那天醃下的臘八醋,吃著餃子說,今年的春節晚會沒有去年的好看。惠春愛坐在炕上呆呆地看著他,一過年他又老一歲了,不過他自己沒有這感覺,他已經獨自從時間的隧道裡抽身出來了,游離於時間之外了。估計再過二十年,他滿臉是皺紋的時候,還是這個樣子,這種表情。他的那個內在的核再不會老下去了。她突然想,有一天她們都死了,他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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