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5章
    因為生活的單調和乏味,賀天聲越到後來越變本加厲,碎嘴子似乎已經成了他唯一的樂趣,越來越碎,嘴巴像錐子一樣隨便往哪都戳,看到哪戳到哪。簡直趕得上十個女人的嘴。動輒就和老姨太太兩個人吃著零食說一天的閒話,他對老姨太太說,你以後少和那雙家婆姨說話吧,你看她每天往過跑呢,不是送個茄子就是送個蘿蔔,你以為這是白吃的啊,她還不是想沾咱們家的光?還不是想在咱們家撈著點好處?別讓她送個蘿蔔茄子就沾了你的便宜。老姨太太冷笑,就一個茄子蘿蔔就想沾我的便宜?我的兒,你也瞧不起為娘一點了。她要願意來我也不攔,想其他的一概沒有。賀天聲又說,你不覺得雙軟心他爹死得真是時候嗎,怎麼就死在這臘月裡呢,一停就是十來天的,天氣冷也壞不掉,就專等著禮錢。人怎麼能說哪天死就哪天死的?你說會不會是雙軟心老姨太太說,這個咱不管人家,咱們管不起這種事,自有人管他。缺德事做盡了,自然會有報應。對自己的爹不好?也不怕打雷時劈了他。

    他甚至對賀秀川說,爹啊,你也不說把你脫下來的衣服掛起來,待會兒出門還穿不穿了?有時候他會對賀紅雨說,你說你長得又不算美,還不說趁小的時候就找個婆家,小的時候多少還吃香,現在倒好,老玉米似的啃不動,誰要你啊?有錢人攀不上吧,現在沒錢人也攀不上,你可別給咱爹再帶回幾張拖油瓶的嘴來,大大小小几張嘴地全往咱爹的肩膀上靠。氣得賀紅雨恨不得跳起來對他說,我吃你的了喝你的了,讓你這麼操心?我靠到你肩膀上了麼?

    有時候他會出其不意地對廚娘說,你往下坐的時候也不知道把褂子的後襟撂起來再坐?你看看你一屁股的褶子,出去了還不是給我家丟人現眼。正往出走的廚娘聽了連路也不會走了,果然覺得自己是一屁股的褶子,沉甸甸地贅在那裡。

    就這樣長到十八九歲的時候,賀天聲的很多習性還是保留著五六歲那時候的,似乎這些習性這些年裡都被雪藏了,連變質的機會都沒有,居然完好無損地跟到了他十八九歲。因為腿不好,長期缺少運動的緣故,他倒是長得又白又胖,一個羅圈腿的胖子,兩條歪歪扭扭的腿似乎都撐不起他那個碩大的上半身,他只好用更多的時間坐著。腿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家雞的翅膀,成了擺設。他現在要起錢來還像小時候一樣,往老姨太太面前一站,把手往出一伸,給我幾塊錢。說話的時候連面色都不變一下,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賀紅雨看在眼裡,暗暗地恨恨地想,估計他這輩子也只能這樣活了,靠他自己是不用想掙回一個錢的,怕是半個也掙不到。這就是他的命。她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卻又暗自悲傷著,她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沒有下半生的人,他這上半生也是憑空懸著的,是沒有根基的。只要他往那裡一戳,老姨太太絕沒有一次不應的,哪裡說過半個不字。她早放出話去,就一個兒子,還怕養不起麼?賀家的東西還不就是他的?橫豎都是他的,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別人誰也別想在他面前呼蚩半聲。

    賀紅雨和賀天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自從老姨太太接管他們之後,她對賀天聲是從來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她可憐他,但更多地是厭惡,甚至恨他,她覺得這就是個殘疾人,是個寄生蟲。老姨太太是他的殼,他沒骨沒血地長在她的身體裡,吸她的血,吃她的肉,可是這老姨太太難道還長命百歲不成?她還能活到揭了鱉蓋子?更何況她也不過是父親身上的一隻寄生蟲。她死了看他怎麼活。這賀天聲和她本是從一個娘的肚子裡爬出來的,按理說,血液裡的親那是怎麼都割不斷的。可是賀紅雨因為恨老姨太太,也連帶著恨他,他們倆彷彿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沒一個好東西。她恨他們是因為老姨太太自己生不了兒子對賀天聲寵得都近於諂媚,但是對賀紅雨卻是從來就沒給過她個好臉子看。在一個家裡長大,卻是冰火兩重天。

    這是因為賀紅雨和她一樣是女人,她便要加倍地在別的女人這裡取得補償。補償自己這麼多年裡受的委屈。一個人在一個地方欠下的東西總要想法子在別處補回來的,所以要看一個人的本質,不是看她有什麼,而是缺什麼。老姨太太常年在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面前做著奴隸,在他們面前自卑地連頭都抬不起來。可她終究也是個人,要是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地方,也早被憋死了。賀紅雨就是她出氣的地方。老姨太太覺得自己一輩子受了這麼多委屈,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地活在一個男人手指尖上,總怕哪天就被休掉了被趕走了可怎麼辦,自己靠什麼活。自己又無後,老來無子靠誰養老送終?有誰知道她的苦處?這苦處又是萬萬不能和人說的,說了還要被人恥笑,誰讓你不會生?既然做女人這麼難,她就乾脆找個墊背的,再找個女人和她一起受苦,多少也替她分擔點。這個家裡,賀紅雨就是現成的。於是她順手就拉她做了替罪羊。

    自從老姨太太接手他們兩個後就沒對賀紅雨好過。她就是覺得一個女孩子還想怎麼樣,天生的命就是賤。她自己不就是從女孩子過來的嗎,還不是給人家做小,低眉順眼的。因為性別關係,老姨太太對賀紅雨完全是天然的敵視,根本就不需要什麼理由,所以也不需要消化。賀紅雨很小就被他們趕上了高高的繡樓,一個人在裡面呆著,沒什麼事都不能隨便下來,更小的時候,連飯都是送上去的。上繡樓的樓梯很窄很陡,上面還長著青苔,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說是繡樓,其實就是個監獄,圈著這些沒有出閣的女子們。女子們在這樣的樓上被監禁了一年又一年,只能終日靠繡花縫紉思春來打發時間。

    有些女子偏偏知道自己生得美,越照鏡子越覺得自己美,心氣這麼高,可是常年沒有意中人,於是便學會了意淫一個根本就沒有見過的男人,朝思暮想著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想來想去竟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就在身邊的。時間一長,精氣損耗得太厲害,竟沒出閣就死在繡樓上了。這些女子死的時候骨瘦如柴,卻面若桃花,彷彿不是去死了,倒是去做新娘子了。這些早死的女子有的被別人家娶走冥婚去了。有些人家的兒子未成年就死了,有的乾脆七八歲上就得病死了,那家人把這死去的女子娶過去與自家兒子合葬一處,在棺材上貼上一個黃色的囍字,就算這兩個死人冥婚了。那死去的男子和這死去的女子也無所謂年齡差異,一個七八歲死的,一個十八九歲死的也沒關係。因為人們覺得那早死的在地下這麼多年也是要長歲數的。就像把一粒種子埋進地裡,總歸要長起來的。

    賀紅雨倒不至於有這樣淒美的命,因為她打小就被老姨太太一遍一遍地提醒,她生得不美。她老早就知道了自己不美,倒是連鏡子都不用多照,也就沒有機會自戀,就是被關的時間再長些再壓抑些,她都沒有自戀過。尤其是老姨太太,因為她自己還是很俊俏的,雖然年輕越來越大,在賀紅雨的面前竟始終有著漂亮女人的優越感,看看你長的那幅模樣,也不照照鏡子去。

    賀紅雨就是這樣呆呆地灰頭土臉地在繡樓上長大的,因為要應付這種無邊無際的歲月,卻在繡樓上練就出了一手極好的刺繡活,繡在衣服上的牡丹都能散發出香味來,繡在被子上的鴛鴦都能戲水。錯針繡、亂針繡、網繡、滿地繡、鎖絲、納絲、納錦、平金、影金、盤金、鋪絨、刮絨、戳紗、灑線、挑花等刺繡技法無一不熟,真是山水能分遠近之趣,樓閣能待深邃之體。晉中繡品多用如意雲、魚戲蓮、牡丹花、蝴蝶、蓮花等圖案。鞋墊上多繡以蝶戀花、蟾宮折桂等圖案。繡的涼冠是婦女夏天束髮用的,常常以黑底繡花。繡的兜肚多是紅色鑲邊的繡花,一般飾有蓮生貴子、富貴長春的圖案。也有繡五毒蟲,以取毒不近身的意思。男孩子身上的圍嘴,常繡有雙虎對頭、雙獅對頭、五福捧壽的圖案。女孩身上的圍嘴,則繡以五蝶捧花、五蓮坐子、五魚戲蓮等圖案。男孩們的老虎鞋、前為虎頭、側有虎足、後有虎尾,向上掀起。還有的在前面繡一綠色蟾蜍的名為蟾鞋,含有"蟾宮折桂金錢落地"的意思。逢端午節,母親們還要為子女繡佩於胸前背後的五穀香袋。賀紅雨就這樣終日在女紅中長大,所以在這個家裡,倒是這些針線繡品最讓她覺得可親。

    從小到大賀紅雨不知道被老姨太太打過多少次了,多大的一點事,要在賀天聲那裡根本就不叫個事,到了她這裡就是天大的事。早晨稍微起晚了些,老姨太太上樓就打她,吃飯時不小心把飯灑出去了,吃完飯拖到廚房就打。她從不打她的臉,臉是要給人看的,尤其不能被賀秀川看到了。她專打她身上那些暗處,腿上,背上,腰上,胸上。有時候用手掐,用時候用針扎,還不讓賀紅雨哭出聲來,不許告狀,不然就要加倍懲罰,乾脆不給飯吃。特別是如果賀紅雨和賀天聲搶什麼東西了,那就是天大的事了。老姨太太會把自己養得足有一寸長的指甲就全掐進她的肉裡面了,掐進去還半天不拔出來。

    那指甲掐的傷口一疼就是好幾天,夏天的時候還會發炎,流出黃色的膿,和衣服都粘到一起去了。扯都扯不開。開始的時候她還向賀秀川告狀,無論如何,這爹總是親生的吧。賀秀川問姨太太的時候,姨太太根本就不承認,她說,你見她哪裡有半點傷了?你看到了嗎,你就信她的話。賀秀川一個大男人又不好解開女兒的衣服檢查,那些傷口又都在暗處,有些地方那是根本見不得人的。加上賀秀川眼見到姨太太對兒子的溺愛,不相信對女兒就會不好到哪裡,所以也沒怎麼相信賀紅雨的話。加上他一天到晚忙著很多事情,哪有心情管這些瑣碎家務事,家務事基本就全交給姨太太手裡了。姨太太成了後宮的皇后,一言九鼎。她如果告了狀,第二天便又被老姨太太毒打一頓,還問她敢不敢再告了?賀紅雨徹底絕望了,以後一直採取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則,一見了老姨太太就躲得遠遠的。她寧肯終日躲在自己的繡樓上也不肯下樓和他們說一句人話。

    黃昏的時候,或者是下雨的時候,她會站在繡樓的欄杆處看著後園裡的桃樹棗樹柿子樹,一場雨下來,棗花和青柿落了一地,細細的幽香被打濕了,像蝴蝶被淋濕了得翅膀,低低地伏在地上打旋。雨水從屋簷上往下落,一滴,兩滴,像時間的腳踩著她,一步一步地過去了。她就像時間腳下的一株草,不顧一切地要從縫隙間掙扎出來。

    所以從小到大,賀紅雨只覺得賀天聲在天上過,她在地底下過,像埋在地裡的蟬蛹。終年不見天日,就和蹲牢房的囚犯一個樣。賀天聲也不見得生得比她漂亮,不漂亮就罷了,還因為腿站不直,也就是個瘸子,還是個胖子。憑什麼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呢,就是因為他是個男丁。

    賀紅雨因為這個漸漸恨毒了他,可是也不敢惹他,怕他去老姨太太那裡告狀。後來她也漸漸長到二十歲了,力氣也大了,不比十來歲的時候,胳膊裡沒有二兩力氣只好任人宰割。老姨太太自己開始老下去了,打不動了,也就不再打她了,只是不順心的時候還是會罵上幾句。賀紅雨懶得和她吵架,就算她現在能打得過她罵得過她,要是被她告了狀再被賀秀川斷了零用錢,那她也不划算。一個大姑娘手頭連一個零花錢都沒有,那是比受打罵更可怕的,花一分錢還要向她討?問一個人要零花錢而要不到那是一種更巨大的羞辱。這種羞辱使她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她在這個家裡漸漸多了些自由,起碼可以自由地從繡樓上下來,杭村的舅舅家是她唯一的去處。然後她想不到的是,就是這遲到的自由讓她有了一個噩夢般的黃昏。

    五

    賀天聲也漸漸長大了,仍然是終日游手好閒,耍嘴皮子,搬碎嘴子。簡直比三八婆們還要可惡。她冷笑著等著看笑話,覺得賀天聲這樣游手好閒下去總有個到頭的時候吧,父親和姨太太總是要先死的吧,那錢財也總是要花光花盡的吧,又不是金山銀山。等他們都死了,錢也被他花盡了,像他這樣一個殘廢可怎麼活?他到時候會不會就成了個要飯的?或者找到她家裡去問她要錢?那時候她一定已經是兒女成群了,兒子和女兒滿地跑來跑去地玩,丈夫也知冷知熱。那時候如果他討飯討到她門口,她是給呢還是不給呢?

    這樣想著的時候似乎都感覺長長出了一口惡氣,提前在心裡舒服了一下。賀紅雨有兩次居然真的夢見賀天聲穿得破破爛爛的往她面前一站,伸出手來問她要錢。可不是,等哪天他山窮水盡地活不下去了,不就會去找她嗎?她是他的姐姐,就是地老天荒了,海枯石爛了她也是他的姐姐,雖然他也沒叫過她幾聲姐姐。

    她在心裡幾乎是鐵定了賀天聲一定有一天會討飯的,到時候可怎麼辦,接濟他吧,他就是個無底洞,沒有個填滿的時候,除非他死了。不接濟吧,就眼睜睜看著他像喪家犬一樣凍死餓死在她家門口?賀紅雨夢中醒來竟覺得一陣淒惶,彷彿這被她想像出來的多年以後的事情已經提前驗證了,就擺在了她眼前。她終究有些難過,差點暗暗生出幾滴淚來。像是在心裡提前給一個人過了葬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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