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7章 沙漠風暴是一種酒水 (7)
    花園裡依然花草葳蕤。柳市是一個不分四季的地方。鞋跟在路面上叩擊出單調的脆響。叢好聞到了馥郁的花香。這樣的氣味令她疑惑,居然會是這樣,當年為什麼她沒有聞到花的芬芳?由此,她就看到了自己在十八歲時來到柳市時的狀態——麻木,呆滯,沒有希望,在少女時期卻已經蒼老。而那時,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啊,叢好悲傷的想,她並沒有任何奢望,不過是想的得到一個女孩子應有的庇護。

    叢好深深地吸氣,讓馥郁灌滿肺腑。她怕一瞬間,自己就再次喪失掉感知這種氣味的能力。

    修理廠的門前蹲著一個人,結實,粗壯,兩隻耷垂在膝蓋上的手讓人感覺出即將要掘進土地裡的動勢。叢好遠遠就看到了這幅夜色中的黑黢黢的剪影,一下子想到了那個蹲在自己家樓下,最終將自己母親帶走的男人。這個人影看到叢好走過來,向她叫了一聲:

    「叢好!」

    叢好心裡顫一下,這種癟癟的蘭城腔調既熟悉又陌生,令人不敢確認。

    人影站起來,是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樣子。他向她跑過來,繼續叫:

    「叢好!」

    柳市的街燈雖然明亮,但叢好還是無法把這個跑向她的男人看得分明。是她的心裡倏忽黑暗了下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終於站在眼前了,伸手拉她的胳膊。一個聲音在腦子裡叫嚷,「防守反擊你懂不懂?防守反擊!」。叢好虛弱地說一聲:

    「張樹,是張樹嗎?」

    張樹坐了十年的牢,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讓他出來後就直接成為了一個毫無指望的男人。張樹的父親在一次工傷中丟掉了兩隻手——一隻捲進機器裡,另一隻徒勞地去拽,結果兩隻一起捲進去。張樹的母親下崗了,只差一年就可以享受到「退休」的待遇,但還是被趕到了下崗者的隊伍裡,每個月一下子少收入好幾百元錢。一家三口運氣都差到極點,對於生活的態度就一個字:罵。

    這個時候的蘭城,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觀。當年那些說著南方話的人,已經成為了蘭城真正的主人。蘭城所有能說得出口的好東西,都被他們消費了。他們已經不屑於給蘭城人配眼鏡,通過十多年的努力,蘭城人的眼睛已經學會了仰視他們。

    出獄後的張樹憤怒地發現,蘭城幾乎所有長相美麗的「花兒」,都被那些只有三寸高的南方人「摘」了,她們高出大半個頭地依在那些男人肩上,驕傲地在蘭城招搖過市。

    憤怒歸憤怒,但是張樹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出獄後,張樹接連談了幾個女人,都是些飯店服務員之類的角色,沒法讓人用好的比喻來形容,但張樹不嫌棄她們。他坐了十年的牢,把一個男人最好的時光葬送掉了,在裡面只有靠「打飛機」來安慰自己,現在沒了禁錮,只要是個女人就是好的。張樹都三十多歲了,當然已經懂得怎麼「摘」了,而且真的是被憋壞了,所以根本就沒了挑三揀四的念頭。

    結果張樹不嫌棄她們,她們倒嫌棄張樹了。在她們眼裡,張樹除了在床上差強人意,其他簡直就是一無是處的,沒工作,沒錢,家庭條件差,而且脾氣大,你不讓他舒服他就揍你。於是最終都跟張樹說了再見。

    張樹被很具體地拒絕在生活的外面,豁出去再坐一次牢的念頭都有。他算看清楚了,自己根本沒什麼指望,再過上幾年,連沒了兩隻手的父親都比不上。

    有一天,遇到一個齒輪廠的熟人,老遠就跟張樹喊:

    「張樹,你媳婦回來了!」

    張樹以為對方是在說剛剛從他家搬走的那個女人,沒好氣地吼一聲:「我捶死她!」

    那人愣一下,說:「你以為我說誰呢?是叢好啊,老叢家的那個閨女!」

    張樹的心一下子蹦在嗓子眼。張樹出獄後打聽過叢好的消息,知道她和她父親去了南方的柳市。

    那人又說:「你媳婦看起來混得不錯,穿著羊絨大衣呢,騎著輛破車子都像個款婆。」

    對方一口一個的「媳婦」,叫得張樹的心抖抖的,叢好的身份不由得就被他用「媳婦」固定住了。張樹灰暗的生活,一下子就萌生出理直氣壯的希望。他少有地敏感了一下,叢好「騎輛破車子」這個細節,被他看出了一種對於往事的緬懷和眷戀。他認為叢好一定還記得他。張樹決定了:找叢好去!

    張樹勒令自己的父母給他拿出了一筆路費,他來到了柳市,找到了向宇汽車修理廠。當年,這個私人廠子的老闆在蘭城齒輪廠招聘技術人員,是一件被大家記住了的事情,所以,張樹很容易就落實了他要尋找的方向。按圖索驥,他找到了,卻沒見到叢好,只見到了她的父親老叢。

    剛剛過完春節,汽車修理廠開工的第一天,老叢就劈面見到了瘟神。見到張樹的老叢像見到了鬼一樣,哇地叫一聲,往後蹦一步,臉變成豬肝那樣的顏色,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張樹不懂他幹嗎這副樣子,問他叢好的下落。

    老叢吼起來,說:「叢好死了,你見不到她!」

    張樹當然不信,但眼前的老叢不復當年,心寬體胖,一副見了世面的樣子,還是讓張樹有些膽怯,他說:

    「你別騙我,叔你騙我有啥意思?」

    老叢繼續吼叫:「你離我們遠點兒!我活了快有你三個這麼大了,逼急了我跟你把命換了,我也不虧!」

    張樹一聽這話就笑了,心裡又有了底,說:「叔,這話我聽過,這話你十幾年前就跟我說過,叔你咋這麼愛跟人換命呢?」

    老叢跳著腳說:「你放屁!誰說我愛跟人換命?逼急了我才換!」

    張樹說:「好好好,換就換,叔你想換咱就換。不瞞你說,叔,就算我只活了不到你三分之一那麼大,可是我也早就活夠了,我早就活夠了!」

    這就是赤裸裸的恐嚇了。老叢心頭一凜,呆呆地,開始在辦公室裡轉圈子,轉著轉著,突然就軟了下去,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摸出張銀行卡給張樹,說:

    「叔求你了,別再害叢好了,拿上這些錢回去吧。」

    說完老叢很誠懇地告訴了張樹卡上的密碼,怕他記不住,還說了三遍。

    張樹想一想,就拿著卡走了。他找了家便宜的招待所住下,然後就到銀行把卡裡的錢全部取了出來。匪夷所思,居然有整整十萬。這是老叢暗地裡存下的所有積蓄,連大臉盤劉姨都不知道。老叢也是窮怕過了的人,這些錢是他目前踏實過日子的精神保障,但是他寧肯全部給出去,只要張樹這個鬼不再把他的女兒拐走。老叢心裡隱隱地覺得,只要這個喪門神出現,叢好就一定會跟著他逃掉。

    老叢太瞭解自己的女兒了,雖然他看不透自己的女兒,但叢好身上的那股子勁兒,卻是老叢刻骨銘心的——跟她媽一樣,骨頭裡就長著往外飛的翅膀!

    老叢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了出去,但是沒有達到預期目的,反而適得其反,更加堅定了張樹找到叢好的決心。張樹覺得自己來柳市是來對了,還沒見到叢好,好處就已經擺在眼前了。十萬,媽的在蘭城要掙幾輩子!張樹本來含混的目的一下子清晰了,認為自己來找叢好,就是來找希望的,這個希望會以各種姿態來滿足他,錢,乃至愛情!

    張樹決定天天到向宇汽車修理廠的門前去等,做了打持久戰的精神準備。他相信總會等到叢好的。而且,這種等待目前還不是艱苦的,有種悠閒的味道,守株待兔似的。現在張樹有錢,當即換了一家星級賓館住,給自己添了身昂貴的行頭,還去夜總會玩了幾次,都找了小姐,很是盡興。

    驚恐的老叢天天看到張樹那個死樣子在廠門口晃來晃去,一籌莫展,心驚肉跳,終於心臟病發作住進了醫院。

    2003年,叢好和張樹住進柳市一家星級賓館時,又一場伊拉克戰爭即將打響。

    那位阿拉伯領袖在電視裡說,要把巴格達變成美國人的墳墓。他的這個態度又一次蠱惑和慫恿了叢好,使得她在時隔十二年之後,又回到了當年那個蒙昧少女的懵懂狀態。

    眼前的張樹,被叢好再一次賦予了某種有意味的象徵,是一個向著純粹,向著簡單的美好而去的可能。他就是那把能夠打開叢好這只鎖的鑰匙。

    在去往賓館的路上,叢好是一種夢遊般的感覺。多年前,那份疼痛被張樹溫柔驅散的眷戀感,像洪水一樣包裹住她。叢好的頭靠在張樹的肩上,有種相依為命的滋味。直到被張樹脫光了衣服摟在懷裡,叢好才有一瞬間的清醒。她想到了潘向宇,卻是這樣的想法:潘向宇是不屬於她的,自己最終也是要被驅趕開的,好像一筆無償使用了很多年的債務,最終你還是要把它還回去。

    張樹對叢好的身體是尊重的,尊重到幾近虔誠的程度。這個時候的叢好,在他眼裡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齒輪廠技校的傻女生了,她和她的生活,在張樹眼裡,都宛如天上人間。張樹覺得眼前的叢好,像一個古代女子,這可能和她的裝束有關:中式的對襟薄棉襖,結著中式的紐襻。但張樹說不好,他覺得連叢好呼吸出的氣流,都有股「古代」的味兒。連叢好的內衣都那麼嚇人,那種絲質的精良和蕾絲的繁複,是那些他所經歷過的蘭城女人們絕對沒有的。這些都讓張樹有了望而卻步的壓力。所以張樹是拘禁的,是如履薄冰的,像是在朝覲。

    這種謹慎的態度卻打開了叢好的身體。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方式。潘向宇是高姿態的,在床上下巴都是揚起來的,他只是索取,天經地義般的毫無顧忌,猛烈地來,猛烈地去,像一輪接著一輪的打擊,打擊過後,只留下滿目的蒼夷。

    現在,叢好被溫柔地對待。

    張樹是低姿態的,但絕對不是敷衍了事和消極怠工,反而是一種鞠躬盡瘁的全力以赴和捨生忘死。當張樹的頭埋在叢好的恥骨間時,叢好便徹底震驚了,她從來不知道還可以這樣。叢好麻木以久的身體綻開,那種復甦的感覺,讓叢好禁不住顫慄著叫出聲,拼了命地要把張樹整個人都擁進懷裡。她的指尖掐入了張樹的後背,繼而翻身將張樹壓在了自己的身下,讓自己變成了一個猛烈來去的打擊者,那種瘋了一般的滋味,讓她飛起來,滑翔著,隨風而行,再也跌落不了了。

    迷亂中,身旁的手機響起來,叢好看都沒看就關掉了手機。

    她感覺得到張樹在身下的聳動,然後那種被滾燙的子彈點擊了一般的滋味,在她身體的深處激盪開。但她依然不知饜足,腰臀拚命地起伏,彷彿在彈跳一般。直到張樹忍受不了地發出了哼聲,雙手卡在她的肋下,硬硬地阻止住了她的亢奮。

    張樹使勁把她摟在懷裡,任她在他的懷抱裡持續地抽搐、痙攣,最終慢慢地平息下來。

    叢好覺得自己一定是休克了,等到意識恢復,甚至猛然間想不起自己這是身在何處。張樹俯在她的頭頂,對著她再次發出了當年的歎息:

    「我摘得花兒多了,就你最好哇。」

    叢好凝視著張樹。這個當年的少年,已經具備了鯊魚一般的體態,脖子上堆積出一圈肉,胸前堆積出一圈肉,腰腹上堆積出一圈肉,剪得只有寸把長的頭髮,鬢角處居然已經花白。叢好伸手撫摸他的臉,順著輪廓,一直撫摸下去,指尖劃過他的脖頸,胸膛,腰際,最後輕輕地攬住他的後背,將他拉向自己,把自己的臉和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張樹感到自己的肩膀上濕了。

    張樹什麼時候被人這樣對待過?剎那間,這個粗魯的人也有了一些傷感。但他適應不了這樣的情緒,不禁晃了晃自己的腦袋,好像是要讓自己清醒過來一樣。

    他們在賓館的房間裡不分晝夜地做愛,餓了就打電話叫人送東西上來吃,困了就睡一會兒,其餘的時間都用在身體的劇烈運動上。每次結束,叢好都要求張樹和她一起沖澡,對此張樹不能理解,覺得如此頻繁地洗來洗去毫無必要。叢好就不勉強他了,心想,慢慢來吧,給他些時間。——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

    偶有間歇,他們也交談幾句。

    叢好問:「這些年你想我嗎?」

    張樹說:「想,不想我就不會跑來找你。」

    叢好說:「都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張樹卻總結不出來。他乾脆說:「我打飛機的時候想的都是你!」

    叢好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

    張樹問:「你想我不?」

    叢好說:「也想。」

    張樹問:「那你是怎麼想的?」

    叢好也總結不出來,想了一陣,突然笑著喊道:「防守反擊你懂不懂?防守反擊!」

    張樹卻已經聽不懂她的意思了。

    張樹說:「那時候我沒『摘』成你。」

    從好說:「現在還來得及。」

    這樣過了三天,直到精疲力竭,耗盡了所有體力。

    叢好虛弱地做出了決定——和張樹回去,回到蘭城去。她憂傷地想,母親當年離開蘭城,最終不是還要回去嗎?——在她身體變得臃腫,頭髮白多黑少的時候,除了蘭城,哪裡都不會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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