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5章 沙漠風暴是一種酒水 (5)
    我想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種沒有餘地的衰老,和那種絕對意義上的宿命。

    那一刻,我倏忽想起了母親的名字:余翠蓮。

    就是這樣的:余翠蓮的故事結束了,說不上波瀾壯闊,但也絕不是風平浪靜,很倉促,也很孤單悲傷。

    火車啟動了,我滿臉淚水地在心裡和「余翠蓮」作出了告別。

    詩人楊一是那種心思縝密的女人。兩年前的一次朋友聚會上,她認識了潘向宇。

    在楊一眼裡,潘向宇是一把萬能的鑰匙。首先他一定是聰明的,否則不會有這樣的成功,而且他把聰明用在了正確的事情上面,於是成就出所有的優勢,有了財富,然後自信,懂得品位,會享受,最後就成為一種質量很高的風度。重要的是,他的身上還有一股難能可貴的孩子氣。這樣的男人是楊一所傾心的,一旦擺在眼前,立刻就打開了她這把鎖。

    那次聚會是在一家高爾夫球俱樂部舉行的,晚上大家都住下來,楊一主動找過去,很順利地就上了潘向宇的床。完事後,她告訴潘向宇,自己是叢好的朋友。潘向宇置若罔聞,沒有什麼過多的表示,手指捻著她的一粒乳頭,來回地搓捏。這個動作不含任何情慾意味,也不是示愛或者憐惜,毋寧說他完全是下意識的,帶著些小小的頑劣和小小的無聊。

    他就這麼挫捏著睡著了。

    楊一卻怎麼也睡不著,心裡面拿自己和叢好作比較,從容貌,才華,一路比到家庭背景和學歷,樣樣都優於叢好,為什麼潘向宇這樣的鑰匙就沒有輪到自己?有了這樣的比較,心裡當然會不平衡。楊一自己身在婚姻裡面,丈夫差強人意,也算是不錯的,她對於潘向宇,並沒有婚姻方面的要求,先不說愛與不愛,僅從「較勁兒」的立場上,就生出了覬覦的心。

    楊一開始有目的地接觸潘向宇,不時主動地去約他。潘向宇倒不拒絕,十次有八次也都赴約了,但總沒有如一個女詩人所希望的那樣癡迷進來,可有可無似的,只是做愛,話都很少,讓楊一覺得兩人之間連偷情都算不上,因為根本無「情」可偷。

    楊一刻意跑到叢好家留宿,卻不願一個人睡客房,拉著叢好和她一起睡。這種把戲是潘向宇玩過了的,縱使楊一用目光暗地裡百般挑逗他,也裝作看不見一樣,客氣地寒暄幾句,索性出了門到外面找地方去了。出門前,他還和叢好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眼神被楊一看到了。楊一並不知道他們夫妻間有著屬於自己的秘密記憶,只把這樣的一個對視理解出走樣的內容。一百個男人,會有九十九個認為楊一比叢好要漂亮,對此,楊一十拿九穩。可潘向宇怎麼就目不斜視了呢?不配合著楊一演對手也就算了,怎麼出門還要和叢好交換一下眼神呢?——這對夫妻是當著她楊一的面玩了一個只有他們意會的把戲。楊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把戲中存在著不合理的因素,甚至是譏諷也說不定。太過分了!

    和叢好並肩躺在床上,失落了的楊一問叢好:「你們家這把鑰匙怎麼樣?」

    叢好不知道她指什麼,問她,她說:

    「床上啊,潘向宇在床上也是個成功男人嗎?」

    叢好有些奇怪,不懂她怎麼把話題繞到這上面,想一下說:

    「這種事情沒有比較就不好說。」

    叢好說的是真話,她的確不知道,男人們在這種事情上會有怎樣的差別。潘向宇拉著她一起看過毛片,上面的男人一律精力充沛,看上去就是潘向宇那樣的,沒完沒了,腰上面好像裝了質量很好的彈簧。叢好就認為男人們在這方面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楊一不以為然地說:「他一晚上可以做幾次你總知道吧?」

    叢好想一下說:「沒有數過。」

    楊一聽了這話,在心裡分析一下,叢好說「沒有數過」,不就是「數不過來」的意思嗎?

    這怎麼可能嘛!楊一不信,潘向宇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吃了春藥也不至於如此勇猛吧?其實她不知道,叢好說的是潘向宇剛結婚時的狀態,而且也是一句實話。楊一半真半假地哼一聲,聲音裡就有了酸酸的味道。楊一和潘向宇做愛,從來都是一個回合,能在一起住一晚時也不例外,潘向宇只要一完事,必定都是不管不顧,沖了澡就睡。有幾次楊一撩撥他,還多少招致了羞辱,被潘向宇不耐煩地用一個「睡」字訓斥住。楊一就有些不服氣,想自己怎麼會全面地落後給了叢好?對這一對夫妻就都有些恨恨的。

    叢好沒有關於友情的體驗,楊一對她拿出巴心巴肺的樣子,她就很感動。倒是家裡的保姆看出了破綻。這個保姆是叢好第一次墮胎時潘向宇找來的,已經幹了些日子。保姆姓金,叢好跟著潘向宇一起把她叫「金姐」。楊一走後,金姐就明裡暗裡地提醒叢好,說:

    「家裡還是不要帶其他女人回來住好。」

    平時金姐話很少,所以叢好一直對她很有好感,但是聽了她這話,卻誤認為金姐也學會了保姆們的通病,尾大不掉,開始干涉主人的生活了。

    找到一個機會,楊一問潘向宇:「叢好墮胎你知道嗎?」

    潘向宇說他知道,回答得有些不耐煩。

    楊一認為潘向宇沒有說實話。叢好第二次墮胎是楊一陪著一起去的醫院,當時楊一還問過叢好,叢好表示不想讓潘向宇知道這件事情,說潘向宇目前也沒有要孩子的打算。當時楊一還逗叢好,問她不會是懷了別人的孩子吧。

    楊一對潘向宇說:「你心挺硬啊,知道也不去照顧一下,是我陪著叢好去的。」

    這就有了出入,潘向宇一怔,和楊一對一下日子,才知道了叢好的第二次墮胎。潘向宇當然覺得不快,並不是他需要叢好將這個孩子生下來,是這種事情叢好居然瞞著他,顯然是對他的不尊重。看到潘向宇變了臉色,楊一趁熱打鐵,裝作漫不經心地對潘向宇說起了叢好以前在蘭城的經歷。

    「那個男的叫張樹」,楊一學著叢好的樣子,用手指在潘向宇肚皮上劃了一個「樹」字,說,「槐樹的樹。」

    潘向宇當時的表情令楊一不是滋味。他像聽天書一樣的,斜一眼她,說:

    「你開什麼玩笑?」

    楊一很無辜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啊?我以為你是知道的,這可是叢好親口對我說的,說的時候還流了不少眼淚!」

    潘向宇的臉色變了,問一句:「你不是開玩笑?」

    楊一說:「我和叢好也是朋友的,怎麼會拿這種事跟你開玩笑?而且你們是夫妻,我會給你編故事嗎?你們床頭上一說,我的故事還編得下去?」

    其後潘向宇就去了趟蘭城。但是回來後似乎一切還是老樣子,依舊對楊一不冷不熱的,神情上,更是多了一層恍惚。

    和叢好在一起時,楊一也看不到叢好的生活有什麼變故的跡象。楊一認為自己是上了叢好的當,什麼槐樹的樹,什麼同居,都不過是她寫小說似的杜撰與虛構罷了,多可恨!尤其她虛構得還那麼逼真!楊一當然不能理解叢好為什麼要對她虛構,心裡中了邪似的,針對起叢好來。

    從蘭城采風回來的當天,楊一就約了潘向宇。他們約在近郊一個度假村,潘向宇在晚上的時候開車過來。兩個人脫了衣服躺下,楊一就很有方式地對潘向宇影射了他們的蘭城之行。

    楊一有些興奮,手指在潘向宇赤裸的小腹上畫著圈。這一次她有了確鑿的證據。何況信誓旦旦地對祝乃至說,那晚他們在KTV包房的夾層裡時,他和叢好在外面也成就了好事。祝乃至把這話轉述給楊一。可是現在她把這話巧妙地轉告給潘向宇時,卻被潘向宇嚴厲地瞪了一眼。

    楊一還替叢好說話:「其實叢好這麼做也是不得已。」

    潘向宇生硬地問:「怎麼說?」

    楊一說:「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圈子,是評論家說了算的,最近有些評論對叢好不太公平。」

    潘向宇不做聲了,心不在焉地拽過毯子蓋住自己的肚子。

    「叢好又是那麼一個逆來順受的樣子,」楊一動了情,好像真的是在為叢好辯解了,「她可能也並不想那樣。嗨,有時候我都想非禮她一下。」

    潘向宇其實是不願意聽到這種消息的。這段時間以來,那種似是而非的疑慮,已經把他折磨得夠嗆了,真也是確鑿的,假也是確鑿的,而且對於叢好的捨不得也是確鑿的,對自己的憐艾也是確鑿的,諸般相悖的情緒攪在一起,令他幾乎是陷入在哲學般深奧的兩難境地,搞得他疲憊不堪。潘向宇這個似乎有著「過不完的青春期」的男人,在四十多歲的時候,一下子沒有了那股子朝氣,他明顯感到自己的精力不濟了,心態上也天翻地覆一般變得優柔寡斷起來。這種轉變就像女人的更年期,連自己都適應不了。潘向宇來赴約,是抱著放鬆的目的,可是楊一居然又把他的心揪起來。

    潘向宇突然厭惡起身邊這個女人。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男人,而且敏銳,本能地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在導演著什麼。潘向宇這種男人是討厭被人操縱的,一旦有這方面的跡象,就會迅速地察覺到。潘向宇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側過身去。楊一以為自己的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潘向宇勃然變色,說明他相信了自己。她在身後抱住潘向宇。

    潘向宇冷冷說一句:「以後不要跟我說叢好的事,要說,你當著她的面說。」

    從蘭城回來,叢好喜歡上了一家名叫「錦瑟」的酒吧,整個春節除了和潘向宇去了一趟他父母家,基本都是在這裡度過的。

    和潘向宇結婚這麼多年,叢好和自己的公公婆婆見面不超過十次。對於潘家的這種氣氛,叢好覺得挺難理解,但她自己從小也不是在正常家庭裡長大的,所以對於這種疏淡的氛圍並不覺得格外詫異。自己父親那裡,叢好平時也去的不多,初二的時候她去吃了一頓劉姨包的餃子,然後就離開了。春節是潘向宇最忙碌的時候,他要四處去打點關係。叢好開著車一個人在街頭閒轉,就發現了這家酒吧。

    這家酒吧有一種自創的雞尾酒,下面是紅石榴汁,上面是淺色的甘露酒,混合著辣醬油與鹽,甘露酒緩慢地滲透下去,由淺到濃,過渡出一種憂傷、峻拔的情緒。年輕的酒吧老闆向叢好介紹說,這酒,叫「沙漠風暴」。

    叢好的心一下子就被這個名字俘虜了。

    如今,那個遙遠的國度又陷入在一場戰爭的陰雲裡,而十二年前的那一次戰爭,就是被命名為了「沙漠風暴」。

    像當年的蘭城一樣,今天的柳市人也興奮地關注著這場迫在眉睫的戰爭,連酒吧裡的酒水都有了與之相關的名字。但我感覺到了他們立場的不同。蘭城的菜販子們都眾口一詞地說:薩達姆肯定能幹過布什!柳市的人卻似乎都理智地站在了小布什的一邊,戰爭還未打響,無論是潘向宇,還是我熟悉的圈子裡的人,都已經毫無例外地判定了薩達姆的失敗。

    但是我的心裡卻隱密地有著另外的期待。

    我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了,而且讀寫經年,但是我寧願三十歲的年齡與一個寫作者的思維,都在這個問題上失效,讓我肯定地相信一次,期待一次,讓一個夢幻般的勝利出現。

    酒吧很小,人也很少,叢好每次進去,裡面都沒有一個客人,她甚至看不到一個服務生,只有那個年輕的老闆站在吧檯後面,被窗外的光明渲染出純粹的模樣。——這是這家酒吧獨特的地方,它不陰暗,所有的窗戶都是落地的玻璃,並且沒有遮攔,讓光明盡情地灑進來,像一個透明的花房。

    作協沒有嚴格的坐班制度,除了那位潘向宇認識的駐會專職主席,其他人員一概自己做自己的主。叢好安靜地坐在這家酒吧裡面寫作,被陽光籠罩住,暖洋洋的,是一種些微困頓的狀態。當這種困頓發展到疲倦時,她就停下來,抿一口「沙漠風暴」,點一支煙,看窗外來來往往的柳市人。喧嘩的市聲被隔絕在外面,這家酒吧只對光明開放,裡面靜悄悄的,叢好都能夠聽到香煙在自己鼻腔中迴旋的聲音。

    隆冬的柳市沒有這個季節應有的凜冽,但在氣氛上,卻多了一份肅穆。晴天的時候,陽光像水洗過一樣的透明,沒有太多的溫度,些微的溫暖給人的感覺反而是一種清澈的涼。這個季節的柳市在叢好眼裡,更加虛幻,四季的界限是模糊的,猶如時空的界限被混淆了一樣。叢好坐在酒吧裡,看著窗外的景致,隔了一層玻璃,就有了旁觀者的視角,於是,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也隨之模糊和混淆。窗外的街景漸漸在幻化,鋼筋水泥的樓宇商廈被彩梁翹角的酒肆瓦捨替代,柏油馬路成了青磚鋪就的巷道,而過往的行人,綾羅綢緞,布衣麻服,全都是古代人的裝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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