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宇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汽車修理廠，邀請叢好出去吃飯。往往是晚餐，通常在這個時候，潘向宇打理了一天的生意後，還需要去應付各種凶險的酒局，但這段日子由叢好陪著正正經經地用晚餐，讓潘向宇的身心都得到了寶貴的休息。
潘向宇在黃昏的時候將叢好接出那間小宿舍，兩個人都沒有太多的話。潘向宇是這裡的老闆，做什麼似乎都是不用理由的；而叢好也沒有一點不知所措的樣子，甚至和潘向宇這個老闆一樣，也有股天經地義的味道在裡面。她一點也不顯得惶惑，彷彿這很正常，跟潘向宇認識了幾十年似的。
這令潘向宇更拿不準，悄悄觀察身邊的這個女孩子。她穿著土氣的外套，裡面應當沒有穿內衣，外套已經不合身了，繃在她本來並不顯得豐滿的胸上，居然也會將紐扣那裡扯出不雅觀的開口，在胸前凸顯出兩顆若隱若現的乳點；臉色蒼白，一副黑邊眼鏡戴在上面，黑白分明得令人過目不忘，倒比哪些紅紅綠綠的臉更醒目，有種平白無故的味道；蜷曲的頭髮非常柔軟，隨隨便便地紮在腦後，在光線下側看，毛絨絨地有一層朦朧的光。她安靜地吃著那些食物。看得出，很多東西她都是第一次吃到，她不得要領，該吃皮的卻吃了瓤。但她吃得鎮定自若，沒有一點心虛的樣子，讓一旁的潘向宇都接受了這樣的事實，覺得吃就吃了吧，這麼吃彷彿倒是正確的了。潘向宇的胃口早已經敗壞了，食不甘味，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但是這樣和叢好吃了幾頓，居然吃出了樂趣，變得有滋有味了。
潘向宇一邊吃著，一邊在心裡構想，和這個女孩子在床上，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想，她漂亮嗎？好像還不能這麼說，但是她性感，一種青澀的性感，和腰身澎湃的生理性女人不同，她是一個精靈。
潘向宇陷入在一種不健康的憧憬之中。但他並不急於把這種慾望過早地釋放出來，願意忍住，攢著這股勁。
潘向宇開始送叢好一些禮物，衣服首飾之類的。
衣服都是經過潘向宇認真挑選的，看起來平平淡淡，但卻都是些很地道的牌子。叢好換上這些衣服，果然也不令潘向宇失望，與他經歷過的那些花紅柳綠的女人相比，別有一番清澈的儀態。少女本來的那種冷漠，被包裝起來，更加顯得可信，讓人覺得有種難以染指的氣質。
首飾也都是那種外觀樸素的，但昂貴，有一根潘向宇托朋友從印度帶回來的木質手鏈，被叢好和那根玻璃珠子串成的手鏈戴在一起，看得潘向宇一陣心痛。他幾乎要去糾正她了，告訴她這根木質手鏈有多大的來頭，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叢好那種無知無覺的態度是潘向宇喜歡的。她的魅力就在這裡，從容地接受，並且自然地消化掉這些饋贈，根本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彷彿潘向宇欠著她似的。
潘向宇宛如是在眺望一座雪山，計劃著如何攀登上去，整裝待發的過程，就已經是一種享受了。
潘向宇向那位作協的朋友咨詢了一下，叢好的寫作究竟有沒有前途，得到的回答還算是比較正面。
潘向宇問：「她的小說好在哪裡？」
那位作協主席說：「夢，她是一個記錄夢的人。」
潘向宇覺得朋友言之有理。叢好的那間小宿舍，在他眼裡的確有著一種夢幻般的場面感，像一個舞台劇的佈景，像一個隱藏著幽暗秘密的洞穴，而它的主人，可不就是一個具有巫術的少女，一個「記錄夢的人」？
潘向宇決定運作一下，讓這個「記錄夢的人」盡快成功。他是一個老練的商人，熟知這個世界的規則，而且交際的圈子非常廣，他知道該怎麼辦。一想到自己最終要俘獲的將是一位具有靈異氣息的少女，潘向宇的心就躍躍欲試。
很快，潘向宇就把叢好發表過的小說搞出一本集子，送到朋友面前，要求給叢好評一個獎。朋友說這種事情比較麻煩，首先叢好需要加入協會，否則就沒有資格，而且柳市的文學獎四年才評一次，各方面都需要協調。
潘向宇笑了，這種事情，他知道並不會那麼複雜，先替叢好填了入會的表。這些都是他背著叢好做的。潘向宇知道，叢好對這些事也不會拒絕，一定還是那種無所謂的態度。但他還是期望製造出一個驚喜來，他想，如果有一天，這個精靈顯露出被感動了的跡象，他就把她帶到床上去。
十九歲的我，心裡卻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的無所謂。那一天，我穿著簡單的睡衣看到他時，這個揚著下巴的傲慢男人，就令我的心懸了起來。
他是我經驗之外的那一類男人，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主人的氣勢，世界彷彿就是他的。他不需要去破壞什麼，比如說像閃電一樣地去劃破庸常，他就穩如磐石地站在庸常裡，背著手，揚著刮得青青的下巴，成為一個有力的庸常，於是具體的庸常就退在他身後了。
這個男人具備一種標桿一樣的尺度。這種尺度對於我是高不可攀的。
我所經歷的，滿眼都是那些蘭城式的底姿態男人。張樹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敢於迎著痛打而上的少年，是一個光腳者。而他，卻是一個優越的穿鞋者，他不需要去面對拳頭，他有更有力的東西令危路變成坦途。
叢好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圍在了自己的身邊，他的所有舉動都有著不由分說的味道，很像是一道道的命令，你只能去執行，根本用不著去質疑。叢好把這一切又當作一個古怪的夢了，渾渾噩噩的，由著潘向宇變戲法。
有一天，叢好在夢裡夢到，那條碩大的狼狗恬靜地臥在潘向宇的腳下，搖著尾巴，再也不會威脅到她。在夢裡，她的眼淚流出來，那麼多，像積攢了幾輩子。醒來後，眼淚也果真已經打濕了枕頭。
這個夢太可貴了，把叢好約束和鉗制住，以至於面對潘向宇時，她不敢並且難以變得生動起來。她只有木木的，生怕失措間，把夢弄碎。
這件事情起初老叢並不知道，他有了新家，下班後就回家去住，而潘向宇基本上都是黃昏才出現，所以老叢並不掌握情況。
老叢常常會帶一些家裡的飯菜給叢好，也給食堂的師傅打了招呼，讓大家照顧一下叢好，需要的時候，幫叢好把飯菜熱一下。但那些飯菜幾乎從來沒被叢好動過，這一點，挺讓老叢傷心的，認為女兒依然在和自己彆扭著。對於女兒，老叢始終有些沒來由的愧意。按理說，老叢婚姻的失敗，責任應該更多在叢好的母親那裡——是她，跟別人跑了。但作為一個男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冤枉，老婆跑了，似乎倒是自己欠下了全世界的債。何況，老叢在女兒這裡還有一個致命的污點——那本黃色畫報。一個做父親的，這點兒秘密被女兒撞破了，老叢當然就不太能抬起頭了。老叢能夠感覺到來自女兒的敵意。
有一天，一個工友招呼老叢，叫他：「叢經理！」
老叢慍怒道：「開什麼玩笑，讓經理聽見，我老叢還怎麼混？」
工友很正經地說：「怎麼是開玩笑呢？你老叢今天不是經理，明天也會是，明天不是，後天也會是。總之你一定會成為叢經理的。」
老叢擺手，跟人家一笑：「不跟你胡扯了，我老叢家祖墳上沒長當經理的草。」
說罷老叢就鑽進一堆輪胎裡去忙自己的了。
可這個工友並不罷休，追著老叢繼續胡扯：「你老叢當經理用不著往祖墳上找，你往下找就行了。」
老叢說：「往下找？」
工友說：「對呀，不用找祖宗，找你閨女就行了。」
老叢說：「啥意思，你啥意思？」
工友說：「你不知道啊，咱們潘老闆看上你閨女了。」
潘向宇在這個廠子裡就像一個遙遠的傳說，大家都知道他才是最大的當家人，「潘老闆」這個稱呼，就像一個牌位一樣，被向宇汽車修理廠的工人們在口頭上膜拜著。
老叢脾氣再好，對於別人拿自己女兒開玩笑還是很不情願的。他有些不高興了，很嚴肅地說：
「我跟你講啊，你說我老叢啥都沒問題，你不要說我閨女好不好？」
這個工友也急了，拿出賭咒發誓的樣子，對老叢說道：「叢經理我說的可是事實呀，潘老闆天天開車來拉你閨女，這總是事實吧？」
老叢眼見著對方不像是開玩笑的架勢了，心裡馬上就犯了嘀咕。
轉天老叢下班後沒有急著回家，守在廠子的門房裡，果然就看到潘向宇的車子在傍晚的時候出現了。潘向宇下了車，也果然就往叢好那間小宿舍去了。過了幾分鐘，叢好跟著潘向宇出來，雙雙上了車，走了。
老叢覺得自己的心裡狠狠地擰了幾下。這種感覺老叢並不陌生，就像當年他在雨霧中撞到了和別人偷情的妻子一樣。作為一個男人，老叢在情感上對於自己家裡的這兩位女性，居然有很多相彷彿的地方，任何男人對於她們的侵佔和覬覦，都會令老叢感到緊張不安。老叢感到緊張不安，當然是一種軟弱的表現，首先他知道，自己搞不定自己的這兩位親人，由此出發，就讓老叢也覺得自己一定也是搞不定那些個虎視眈眈的男人了。這就是一個惡性的循環，一個在家裡沒有舒展起來的男人，勢必面對世界的時候，都會變得縮手縮腳。
何況，現在從老叢眼皮下帶走叢好的，是「潘老闆」。
潘向宇的威懾力，加重了老叢心裡的陰影，更讓他覺得自己又有了危機——又一個更加強悍的男人出現了，這一次，他又要剝奪老叢身邊的一個女性。
老叢將潘向宇想像為一個侵略者，也並不是全無道理。在老叢眼裡，潘向宇這樣的男人，接近叢好，一定就是抱著來欺負叢好的目的。潘向宇和小丁不一樣，甚至和張樹都不一樣，說狠一些的話，小丁、張樹和叢好是一個階級的，而潘向宇呢，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另一個階級的了，而且這個階級，還是剝削階級，一個敵對的階級。那麼潘向宇「潘老闆」，他就是一個階級敵人了。
所以老叢被這樣的事實嚇住了，他很害怕自己的女兒會吃虧。
當天老叢一直等在修理廠的門房裡。看門的是一個復員軍人，一條腿在當兵的時候負了傷，留下了殘疾，潘向宇為國分憂，解決了這個人的就業。這位門衛心裡本來就很感激潘向宇，現在也把老叢和潘向宇聯繫在一起考慮，就對老叢格外的熱情，看老叢呆在他這裡不走，也不問緣由，只是熱情地招呼起老叢來。門衛從食堂打了飯，又買了些涼菜和一瓶酒回來，請老叢和他一起喝酒。
老叢本來不太能喝酒，但這時候正在心煩意亂，索性就和人家一杯一杯地幹了起來。
酒喝到一半，潘向宇的車回來了。這有些出乎老叢的意料，他想不到會這麼快，也就是一頓飯的功夫。
潘向宇並沒有下車，而是坐在車上，目送著叢好進了她的小宿舍。這時候老叢已經有些酒意了，豪氣被酒精助長了出來。
潘向宇的車子在廠裡掉了個頭，剛開到廠門口，門房裡突然躥出來一個人，攔在他的車前，手裡面好像還提了雙筷子。潘向宇有點兒生氣，心想什麼人這麼冒失，手底下按了幾聲喇叭。誰想，這個人居然並不避讓，反而把一隻手拄在了他的車頭上。
潘向宇這回是惱了，頭伸出車窗，大聲問：「幹什麼的！」
並無什麼酒量的老叢大約喝了有四兩白酒，已經是頭暈眼花，人也變得更加木訥，整張臉是紅的，脖子也粗了一圈。他之所以用手撐在潘向宇的車頭上，完全是因為不這麼做他就站不穩了。
這時候那個門衛也跑出來了，一邊架住老叢，一邊跟潘向宇解釋：
「潘總好，老叢他這是喝多了，您別生氣。」
車裡的潘向宇轉了一下念頭，就明白了一些。潘向宇應該認識老叢，老叢是潘向宇親自從蘭城招來的工人，但這樣一個角色，對於潘向宇來說，忘記也就忘記了，何況現在的老叢，已經和蘭城時的老叢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說潘向宇對於老叢還有那麼一點印象，那這個印象中的老叢也應該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哪裡會有這麼滿面紅光？
潘向宇認真打量著老叢，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叢好的影子，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有什麼地方足以說明問題，於是就沒了耐心，對著車外擺了擺手。
門衛已經架開了老叢，潘向宇的車子踩了油門就開走了。
老叢兀自在呆愣之中，嘴裡含混不清地問門衛：「哎呀你怎麼讓他走了？我還有話要跟他說！」
門衛說：「你有什麼話也不應該攔著人家車說呀。」
老叢問：「那我怎麼跟他說？」
門衛說：「明天去公司裡找嘛，或者讓你閨女給帶個話。」
老叢頓一頓，手裡的筷子一揮，說：「好！」
第二天老叢並沒有去潘向宇的公司找潘向宇，他的酒醒了，哪裡還會有這樣的作風？倒是一大早，老叢就敲響了叢好的房門。
叢好寫東西熬了一夜，剛剛睡下不久，被他吵醒，先就有些不高興了，等聽明白父親的話，立刻就有了敵意。
老叢開門見山，衝著睡意朦朧的女兒說道：「好好你千萬不要上當。」
叢好說：「你說什麼呢？」
老叢說：「那個潘老闆，你千萬不要上他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