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11章 柳市的人好像都比較富裕 (3)
    腳上的兩隻拖鞋都不見了,叢好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們找齊。兩隻拖鞋相隔著十幾米遠的距離,讓人詫異是怎樣的外力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她是緩慢的。緩慢地走出公園,緩慢地匯入柳市繁華的街道。她的下身濕淋淋的,沾滿了尿液,口腔裡彌留著烤魷魚的味道,眼鏡也被狗舔花了,市聲鼎沸的夜,在她眼裡成為了一團模糊的色塊。

    叢好在這樣的夜裡,看清楚了柳市浮華背面的淒涼,那種衰敗,是與蘭城毫無二致的。她迷路了,一直緩慢地走著,直到身邊的人漸漸稀少,街道變得空曠。

    叢好的身體裡被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撕扯著,她多麼想縱聲哭泣,同時又感到是多麼的厭倦和消極,厭倦消極到麻木的地步,連流淚似乎都是顯得多餘的。

    遠遠過來一個人,像一片紙那麼單薄,近些後,就被風刮過來。是小丁,他哭著說:

    「你怎麼了,我找了你好久!」

    叢好望著他,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她說:

    「我——被強姦了。」

    小丁像鬼一樣發出一聲淒利的慘叫,轉身狂奔而去,只一瞬間,就消失在黑暗裡。

    叢好回到向宇汽車修理廠時,天邊已經泛起了灰白的晨光。她在柳市轉了一夜,累了就席地坐在路邊休息一會兒。

    老叢蹲在廠門口的路階上等女兒。看到叢好的影子出現在街角,他就跑了過來。叢好的臉色蒼白著,似乎並不是面無表情,而是浮著一絲若有有無的笑意。她的裙子很髒,左腳的腳踝上還有一些血跡。女兒的狀態令老叢不敢發問,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叢好一聲不出地回了宿舍。老叢想詢問些什麼,但是被她用那道布簾擋住了。

    小丁在那天夜裡消失在了黑暗裡。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向宇汽車修理廠。

    沒有人關心小丁的去向。在柳市,一個打工青年的出現和消失,根本不會成為一個問題。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當然也成為了一個不足掛齒的秘密。

    老叢把小丁的那間宿舍爭取了過來。他有充分的理由——女兒這麼大了,誰都可以理解他的難處。叢好就搬進了那間小宿舍。小丁消失了,但那些書卻留下來,現在由叢好陪著它們睡。

    睡在那些書的旁邊,叢好常常感到困惑,無端地產生出疑問:真的有小丁這個人嗎?這個人和由他形成的記憶,都是那麼令人懷疑。叢好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家鄉,也是一個叢好根本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就像蘭城之於他一樣,那裡對於叢好也是可以當做一個不存在的地方;他的純潔,其實是一件怯懦的外套吧?他是假的,這樣的男人就像一把空氣,隨時可以吹散在風裡。

    叢好想,是夢吧,一個逼真的夢,把這個扣著電焊面罩的人栩栩如生地送給她,只是為了讓她在夢中經歷一個絕望、沸騰的夜。

    但是這個結論也不是非常可靠,叢好經常會被手腕上那根玻璃珠子串成的手鏈嚇一跳。它是一個物質的存在,晶瑩剔透,打磨出的稜面略顯粗糙,有的部位對準了什麼割下去,甚至可以當做刀子使用。看到它,叢好就有著從夢裡給現實帶回證據的荒謬感。

    叢好的神經由此變得非常衰弱,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睡著時又經常做夢。

    我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拉了一條尼龍繩,用來掛一些女孩子不宜公開晾曬在外面的小衣服,夜裡燈黑下來後,月光灑進來,這條繩子的陰影就將小屋橫切成兩半。我常常瞪著眼睛,目光在繩子的兩側搖擺,漸漸就製造出這樣的幻覺,彷彿那是一道空間的傷口,或者是一條夢、醒之間的界線,自己的目光從這一半躍到另一半,就會立刻跌入到活生生的夢境中。即使這個時候我依然睜大著眼睛,也會不能自拔地身臨夢魘中的一切。

    在夢裡,一條大狼狗舔著我的身體,那溫熱的舌頭,陡然將我卷離了地面,讓我在懸空的狀態中變得焦灼和潮濕。

    我在不能入睡的夜晚,一邊摶弄著那根手鏈,一邊讀完了身邊的那些書。

    然後我開始寫作,把自己那些驚悸而亢奮的夢記錄下來。那些書成為了我最初的文體範本。

    就像小丁所說的那樣,「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

    女兒從身邊搬開,老叢和大臉盤劉姨的關係就進展得非常順利,披荊斬棘,一路凱歌到1993年的國慶節,他們結婚了。

    老叢兌現了他的諾言,在舉行儀式的前一天晚上,把結婚證拿給叢好看。叢好翻了翻那本證書,沒有格外的意見,只是覺得,照片上的這個劉姨,臉盤實在是大啊。又看到了父親的名字:叢楠生。——居然有著幾分斯文和清雅。這個名字幾乎被叢好遺忘了,如今又重新和父親對上了號,讓父親彷彿被重新命名和確認了一樣,再生一般,具備了他所應當具備的那些尊嚴。

    這個時候的叢好,整個人的內心都趨向安靜了。少女被一場沸騰的夢滌蕩著,洗心革面、脫胎換骨一般,性格呈現出一種虛無的姿態,似乎也不覺得這個「叢楠生」有多麼面目可憎了。

    叢好打量著父親,發現父親胖了些,面色也很紅潤,完全不像一個蘭城人了,心裡面居然有些替父親高興。

    叢好說:「這個劉姨對你好嗎?」

    老叢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半天才哼哼著說:「好,還好。」

    叢好教導父親:「那你也要對人家好,要像個男人的樣子。」

    老叢受寵若驚地愣住,不由得便「要像個男人的樣子」地挺起了胸。

    儀式挺簡單的,就在廠子附近的一家飯館裡舉行。父親請了工友們,在一種粗糙的熱鬧中宣告了新生活的開始。叢好坐在飯桌上,卻想到了自己家裡那盤端在餐桌上的雞。

    劉姨又給叢好準備了禮物,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這一次,叢好收下了,並且對劉姨說了謝謝。

    來柳市對於老叢絕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他在這裡運氣變得好起來,有了新的女人,而且這女人還給了他一個家。劉姨自己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兩人結婚後,老叢就搬了過去。他態度端正地徵求過叢好的意見,問她是不是也跟著搬到新家去住。叢好拒絕了,她要留在那間小宿舍裡。

    老叢還不死心,說:「把你一個人留在廠裡我交代不過去。」

    叢好問:「你要跟誰交代呢?」

    老叢說:「跟我自己啊,我是你爸,在這世上,咱們倆是相依為命的人。」

    「相依為命」這樣的詞讓叢好難過,更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她已經習慣了那間小宿舍,在裡面讀書,在裡面做夢。工友們對她這個向宇汽車修理廠裡唯一的女性也很好,比如每天專門會把浴室留出一個小時給她使用。而且,不為人知的是,她已經在那間把角的小宿舍裡結出了自己的果實。

    叢好把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寄給了一家文學刊物。刊物也是小丁留下來的,叢好不過是循著地址將自己的作品寄了出去。她住在這間小宿舍裡,似乎是繼續小丁走了一半的路,前面的歧路,小丁已經替她跋涉過了,而她後面要走的,已經是坦途。

    沒有一點懸念,寄出的作品很快就發表了出來。叢好絲毫不感到意外,非常自信。她的寫作是被夢托舉著的,也像是躺在一塊敦厚的飛毯之上,有種夢幻般的性質。而夢,是沒有邊界的,在夢裡,沒有所謂的奇跡,一切都是必然的。

    起初叢好只是把稿件寄出去,連地址都不留,只隔些日子去報刊亭看看新出版的刊物,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上面,就買一本回來。走在路上,翻到裡面要求她速與編輯部聯繫的啟事,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這樣的方式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發表了近十萬字的小說,漸漸地沒了新鮮感,叢好才開始在寄出的稿件上落下向宇汽車修理廠的地址。

    收到第一張稿費單的時候,叢好不由得想起了小丁。她去郵局把錢領了出來,只有一百二十塊錢,拿著這筆錢,叢好一個人勇敢地出了門,也是先在門口的河粉店吃了份牛肉河粉,然後就隻身在夜晚的柳市徜徉了許久。她什麼也沒有買,一百二十塊錢回來的時候還是一百二十塊錢。躺在床上,叢好靈機一動,用那張電焊面罩罩在了自己的臉上,夜晚一下子變得格外安全,讓她睡了一個無夢的好覺。

    向宇汽車修理廠的老闆潘向宇,在一天中午敲響了叢好的房門。

    柳市作家協會的一位主席是潘向宇的朋友,他向潘向宇打聽一個叫叢好的人,說這個人寫出的東西「蠻有意思」,但一直隱藏著身份,最近終於有了下落,居然地址在潘向宇的廠子裡,他讓潘向宇落實一下。潘向宇以為對方是在和他開玩笑,聽完就丟在腦後。但對方隔三差五打電話催問他,他才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神奇。潘向宇找來具體負責廠子的經理詢問,果真是有這麼一個叫叢好的人,還是個女孩子,是自己手下一個職工的家屬。這個結果令潘向宇頓感好奇,他決定親自來見一見這個女孩子。

    叢好還在睡覺,她的白天與黑夜是顛倒過來的。叢好以為是父親,迷迷糊糊爬起來去開門。門外卻站著一個挺拔的男人,紅色T恤統在褲腰裡,小腹微凸著,手背在身後,揚著刮得青青的下巴。

    叢好愣一下,急忙縮回門裡,因為她只穿著簡單的睡衣。穿好衣服重新打開門,潘向宇依然保持著剛才的那副姿勢,紋絲不動,甚至讓人感覺他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叢好是認識潘向宇的,她見過這個男人,知道他是這個廠子的老闆。潘向宇被讓進屋,一眼看見滿床的書,就什麼都信了。那條橫在半空中的繩子讓他有些不知所以,又看到一條醒目的白色短褲,扔在一張電焊面罩上,不由得就轉身去打量它的主人了。叢好意識到他看見了什麼,很自然地彎腰把那條短褲收拾起來,團一下,塞在枕頭下面,整個動作不慌不忙。

    叢好說:「對不起,我這裡沒有坐的地方。」

    潘向宇在自己的廠子裡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她說「我這裡」,完全就是一種主人的口吻,這就使他這個實際上的老闆顯得像一個客人了。潘向宇看著這個單薄的女孩子,心裡起了微妙的感覺。

    「既然這樣,我請你吃午餐吧。」潘向宇提議說,「我們邊吃邊談。」

    叢好點一下頭表示同意。潘向宇看著她不慌不忙地把暖瓶裡的水倒出來,就著一隻搪瓷臉盆洗臉刷牙,頭髮都不用梳,只向後攏起,用一塊手帕紮住。離開蘭城後,叢好的頭髮就一直留著了,如今已經長過了肩頭,並且有些自然的蜷曲。

    潘向宇沒有見過這麼從容的女孩子,從容到一種冷漠的地步,更沒有見過不化一點妝就出門的姑娘,以至於叢好將臉盆裡的水開門潑在屋外後,做出「開始吧」的表情時,他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潘向宇開車帶著叢好去了一家中式快餐店,簡單地吃了頓午餐。吃的過程中,他詢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關於叢好寫作的事,卻是隻字未提。

    「叢好?」他問道。

    叢好點點頭,並不奇怪這個人何以知道自己的名字。

    「叢師傅是你父親吧?」

    潘向宇的這些問題都不像是問題,他是在陳述,不過是用了疑問的句式。

    叢好再次點了點頭。

    問了叢好的年齡後,潘向宇同樣問道:「你怎麼不上學?」

    叢好的回答令潘向宇刮目相看,她沉靜地說:

    「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

    潘向宇摸著自己的下巴,點頭表示認可。

    吃完後,潘向宇就送叢好回了修理廠,將她放在廠門前,一直目送著她走了進去。廠門外掛著牌子,「向宇汽車修理廠」這幾個字,讓潘向宇落實了自己在這個空間裡的那種主權感。

    潘向宇是典型的柳市人,可以代表這座城市的主流趨勢:樂觀,有頭腦,有野心,蒸蒸日上。大學畢業後他就開始經商,從開汽車修理廠,賣走私車,到經營加油站和物流業,三十歲就已經擁有了可觀的財富。

    叢好進入到潘向宇的視野裡,令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潘向宇憬然發現,這個世界還有這樣的一種女孩子,完全在他的經驗之外,像一株神奇的植物,生長在一塊他從來未曾涉足過的神秘之地。而對於那些人跡罕至的風光,潘向宇這類人有著天然的征服欲,探險啦,登山啦,這些行為,就是他們釋放這種慾望的一個途徑。

    現在,潘向宇的這只探索之手就伸向了叢好。

    叢好那間進門就是床的宿舍,是潘向宇見到過的最為古怪的一個空間。床上堆積如山的書,橫空的繩子,以及那條醒目的白色短褲與一張電焊面罩的奇異搭配,都令潘向宇有種震撼的感覺。潘向宇發現自己被一種新鮮的刺激調動起來了,說不清是這個女孩子讓他蠢蠢欲動,還是這間小宿舍所展現出的那種詭譎讓他亢奮不已。

    平時潘向宇基本上是不去修理廠的,那只是他產業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現在他開始關注那裡,坐在公司的辦公室裡打電話過去,命令修理廠的經理給叢好換一間大些的宿舍,「再配一個書櫃」。但反饋回來的消息又一次令他感到了著迷:叢好拒絕搬出去。潘向宇決定了,一定要把這個女孩子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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