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章 在蘭城,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2)
    張樹覺得這個女生的沉默很讓他難辦,干脆開宗明義地說:

    “你,給我做媳婦吧!”

    這也是齒輪廠一帶的語言,任何處在戀愛關系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稱為媳婦。

    由於那個夏日午後所目睹的一切,由於其後一直貫穿在心裡的那份盼望,使得叢好在聽到這個直率的要求後,再一次陷入到迷亂的情緒當中。如今,當這個像閃電一樣穿透猥瑣的少年站在面前時,少女表現出了一種山重水復後的寧靜。

    眾目睽睽,叢好從車子上下來,並且讓開一小步,她采取的是一個完全放棄了自己車子的姿態。張樹的手扶在那輛“二八”男車的龍頭上,一下子不明白這個女生作何打算。叢好平靜地看著張樹,那態度,幾乎就是悉聽尊便的意思。在這一刻,少女叢好已經把自己的權力交付了出去。

    張樹其實是不懂得這裡面含義的,他應對不了這種沉默的對峙,索性騙腿跨上了那輛自行車,繞著叢好慢悠悠地騎了一圈。讓張樹始料不及的是,當他准備再繞第二圈的時候,這個女生居然伸手扶在了他的腰際,並且縱身躍坐在了車子的後座上。張樹晃動了一下,將車輪用力蹬踏著,穩定住了車子,於是,在此起彼伏的噓聲中,風馳電掣地載走了叢好。

    那一天,張樹帶著叢好在一家路邊店吃了面條。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可能在張樹心裡,認為請叢好吃點什麼,是一種必要的儀式。

    吃的時候,張樹對叢好說:“我叫張樹。”

    說著還蘸了茶杯裡的水寫出了那兩個字。

    “樹!”張樹強調著,濕淋淋的手指將桌面上那個“樹”字點擊了幾下,讓那個字立刻成了一灘水漬,“槐樹的樹。”

    叢好不做聲,心想為什麼非是“槐樹”而不是柳樹、楊樹呢?她學著張樹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叢好?”

    張樹讀出來,直瞪瞪看著叢好。

    叢好點點頭。

    這樣,兩個人就知道了對方的姓名。

    張樹說:“我家是齒輪廠的。”

    從好說:“我家也是。”

    張樹說:“我十九了。”

    叢好說:“那你比我大,我十七。”

    張樹說:“這還用說嗎?我當然比你大!”

    叢好一直在用力觀察著這個少年:黑褲子,圓領衫,大馬金刀的坐姿,穿著條絨布鞋的兩只腳撇在桌腿外,一只腳底踩在一只腳面上。結合著他的名字,一個詞蹦進叢好的腦子裡——粗枝大葉。

    張樹也不時斜覷著眼前的這個少女:瓜子臉,丹鳳眼,柳葉眉——這全是評書裡的詞,這會兒被他全用在了叢好身上,當然有些文不對題,比如叢好的臉型是有些瘦削,但算不上是“瓜子臉”,沒有瓜子那種上圓下尖的弧度,還需要再吃胖一些。

    現在,叢好沒有絲毫的緊張。剛剛坐在車子的後座上,她還有一些小小的慌亂,張樹將那輛自行車騎得飛快,冷颼颼的風從臉頰上掠過,逐漸吹散了叢好心裡面那些微小的忐忑。

    眼前的張樹又是這麼松弛的一個架式,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著面條,真的像是一個在自己媳婦面前吃飯的男人。這種態度感染了叢好,讓她也覺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經給張樹做了一輩子的媳婦。

    張樹付了錢,兩碗面,三塊錢。然後,叢好又重新坐回到車子的後座上,繼續被張樹帶往下一個地點。

    這就算是叢好初戀的開始了。雖然沒有其他少女那樣的曲折逶迤,缺乏那種曲徑通幽所能帶給人的喜悅,但卻也是被滿滿的踏實感填充著,就像一大碗面條被吃進肚子裡時的感覺。側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叢好想,這輛車子終於適得其主了。

    張樹把車子拐進了家屬七區東邊的那條小巷。

    他的這個選擇,卻在無意中討好了叢好。這條自己曾經多次懷著夢一般期待進入過的小巷,在一瞬間令叢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覺。這是一條現實之外的通道,是堅硬時空中一個神秘的拐點,穿越它,會讓人不期然折返到世界的背面。

    小巷平時就人跡罕至,此刻已是黃昏,暮色四合,整條巷子裡更是闃靜,卻灌滿了一個少女的稀薄的夢。兩側的牆體在夕陽下投射著筆直的影子,中間窄窄的路面是夕陽溫暖清寂的橘紅,它已經不像是一條土質的小徑,宛如浮在水面上一條曼妙的紅紗。

    張樹下車的動靜也那麼大,“咚”地一聲便落了地,叢好還沒有站穩,就被他一把摟進懷裡。失去駕馭的車子倒下去,砸在叢好腳面上,痛得她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卻被張樹的嘴熱哄哄地堵了回去。

    某種復雜的氣味和溫度湧進叢好的口腔。她感覺張樹是在給她的身體裡吹氣。那股當仁不讓的氣流被蠻橫地送進來,一往無前,源源不斷,甚至具備磅礡的氣勢,令她膨脹,身體被一點一點充盈著,漸漸地向上浮起。然後,她又感覺到了擠壓。張樹的手沒頭沒腦地鑽進她的衣服裡,隔著胸罩,抓在她的****上。他在反復地擠壓,將叢好的感覺置於這樣的境地:像一只碩大的,並且在不斷擴充的氣球,卻被塞進了逼仄的籠子裡,隨時都有擠破的危險。張樹的手試圖從胸罩下擠進去,剛剛進去一點,卻在一瞬間變得遲疑了,動作也變得緩慢,竟然有股纏綿悱惻的意味。他的手指試探著碰觸到了叢好的乳頭,蜻蜓點水似的撥弄了一下,就從衣服裡抽了出來。

    張樹趴在叢好的耳朵邊,熱呼呼地說:“我怕你羞。”

    眼淚一下子從叢好的眼睛裡湧出來,沒有絲毫的征兆。

    張樹又窄著嗓子說一遍:“我怕你羞呢。”

    叢好的心像一張被團緊後又抻平的紙,舒展著,又有些微微的褶皺。她認為自己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愛惜過。

    停止下來的張樹變得有些忸怩,還有些憤憤不平。粗魯少年並不習慣這種所謂的溫柔,扶起倒在地上的車子後,他突然沖著叢好發起火來:

    “你哭個屁,老子又沒真搞你!”

    叢好沒有一點反感,心裡暖洋洋的,身體裡有種酸酸的疲憊,想立刻睡一覺。

    為了說明什麼似的,張樹又補充道:“老子摘過的花兒多了。”

    叢好“噗哧”一聲笑出來。她也不知道,聽了張樹這句話為什麼就會破啼為笑,紅著臉,偷偷地看著張樹。這個大她兩歲的男孩子,在叢好眼裡,已經具備了一個男人的身板,牛高馬大,熱氣騰騰,那輛“二八”自行車被他一對比,一下子就變得委委屈屈了。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張樹幫叢好用鏈鎖把車子和一顆樹拴在一起,將鑰匙遞給叢好的時候,順勢又捏了捏她的手,然後站在樓下,一直等到叢好消失在樓洞裡。

    叢好本來是有些緊張的,她從來沒有回來晚過。但是一進門,就看到父親蹲在過道,正擦拭他的那輛女車。

    老叢全神貫注,似乎沒有發覺女兒的歸來。他總是這樣,對待這個世界的某些局部,有種令人吃驚的專注。於是,叢好吃驚地在父親的臉上捕捉到了詭異的表情。他的臉雖然平平整整,卻無端地流露出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這種味道不但表現在臉上,而且貫穿在他的肢體語言中。他一絲不苟地擦拭著那輛車子,那團蘸了機油的棉紗,在車身上來回摩擦,怎麼看,怎麼像一種刑具正被施加在肉體上。叢好在父親的行止裡讀出了猙獰。恐懼混合在鄙夷中湧上來,促使她快速沖進自己的房間,把門插住,一頭撲在床上。

    父親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叫她:“回來啦?出來吃飯吧。”

    叢好一聲不響地趴著,眼淚洇濕了床單,心想,如果自己是母親,也會離開這樣的男人,他只會對著一輛車子發狠,把自己全部的尊嚴,寄托在對於一輛車子的擺弄上。這樣想著,叢好就更覺得,張樹的出現對於自己是一件可貴的事,滿手就都是剛才被張樹捏了一捏的那種手感。

    蘭城是個什麼樣的城市呢?若干年後,當叢好成為了一名作家,她是這樣回憶蘭城的:

    “如果一定要區分,那麼它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工廠,一部分是家屬區。然而這兩部分幾乎是沒有差別的,工廠像家屬區,家屬區像工廠。這樣的狀況就導致出,家屬區一樣的工廠令人不能指望會產生出效益,而工廠一樣的家屬區同樣令人不敢奢望舒適。

    你經常可以在工廠的某個角落裡發現衣衫不整的偷情男女——他們把這裡當成公園;你也可以在家屬區裡看到某個漢子揮舞著工具加工某種精細的工業產品——他們把這裡當成車間……

    生活在蘭城的人,如果想要活得滋潤,就必須具備一種“不講究”的作風,並且還得敢於出擊,具備一種“車間主任”的派頭。

    蘭城人在他們的大工廠裡喝茶,打麻將,口音癟癟地開著玩笑,鼓勵兒子早日把女孩子領回家,於是就經常上演這樣的畫面:一位具有少婦神態的少女穿著睡裙沖到馬路上大聲呼喚,被她召來的,也是一位少女,但你不要以為這是她的姊妹,這其實是她的女兒。

    ——這就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蘭城的畫面。”

    這是女作家叢好記憶中的蘭城,也是現實中的蘭城。

    張樹的到來,深刻地改變了少女叢好青春期的軌跡,把她從相對封閉的狀態帶進了具體的蘭城狀態。

    他們幾乎天天見面,為此,叢好開始逃學。張樹喜歡讓叢好橫坐在那輛“二八”男車的前梁上,這樣她就似乎是被他圈在了懷裡。十七歲的少女,即使再單薄,窩在那個位置,也是一大塊活生生的存在,讓張樹時刻有種摟了個“媳婦”的美好滋味。

    叢好就是這樣被張樹“摟”著在蘭城四處游蕩。有時候張樹也會帶著叢好和他的朋友們在大街上閒逛。這是一個快樂的團伙,受他們的感染,原本內向文靜的叢好也活潑了不少,會當街跟著他們起哄——不是什麼特別讓人驚喜的事兒,不過是看到一兩個裝束誇張的女人,或者是撞到什麼人為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在拌嘴。那時候,張樹率先吆喝起來,叢好就跟著尖叫幾聲,然後是發自肺腑的歡笑,挺過癮的。

    蘭城是一座被山環抱著的城市。有一天他們騎車出了城,爬過一座低矮的山坡,一片在夕陽下極盡燦爛的金黃色刺痛了叢好的視覺。這是一片向日葵。它們出現得太突然,翻過陰坡,視線剛剛越過山脊的阻礙,它們就撲面而來,像一片洶湧的、金黃色的海水。

    他們撂下車子,順坡走進這片輝煌的金黃色。張樹一瞬間找不到叢好了。他在自顧往裡深入,不知道落在身後的叢好已經在剎那間六神無主。在這片熱烈的植物面前,叢好仿佛是被陡然催眠了一般。張樹大聲叫著叢好的名字,找回來,一眼看到身陷葵花之中的少女,倏忽覺得她也像是一株肅立著的葵花。

    兩個人在向日葵的縫隙中自由地躺下去,臉龐隨著向日葵的花盤迎向夕陽,朝著已經衰竭的光明,陷落在無邊無際的植物中。叢好突然間被感動了,很多情感在內心生長出來,有一些頹唐,還有些哀傷似的。但這頹唐和哀傷卻是溫和的,類似於一種情調般的東西。張樹的一只手伸過來,伸進叢好的衣服,從肋骨開始,細碎地向上撫摸。一個問題從叢好的嘴裡脫口而出,她問:

    “張樹,你愛我嗎?”

    很長時間,叢好都沒有得到張樹的答案。張樹只是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四周枝葉窸窣,叢好靜靜地躺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其實叢好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怎樣的答案,這個問題,其實更可能只是在詰問她自己。

    接著叢好就聽到了張樹的歎息。這個粗魯的少年突然也變得沉默了,閉上了信口開河的嘴,只能不知所雲地用歎息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不知道從哪裡捉住了一條草蛇,此刻在手裡嗖嗖地輪著,回過神來,不由得也是一陣詫異,不明白這條蛇是怎麼到了他的手中。草蛇被他扔了出去,在火紅色的晚霞中劃出了一條弧線。

    對於愛情的質問,仰或是傍晚的向日葵,抑或是一條來歷不明的草蛇,年少的他們不知道是哪樣具體的東西觸動了自己,令他們在這片葵花之中不能言語。

    很快叢好就被張樹帶回了家。

    張樹的父母同樣是齒輪廠的工人,但他們並不認識叢好,因為蘭城齒輪廠足夠的大,分廠林立,大到半個蘭城那樣的規模。他們也不會干涉自己的兒子,這是蘭城父母們普遍的觀點:只要自己生的是兒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歸是不會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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