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15章 當遠方有人死去 (2)
    胖子翻起白眼,他想不通,為什麼別人說話沒人干涉,他一開口就要挨罵。但他很快就不這樣想了,很快認清了形勢——幾個警察越來越嚴歷,命令三個人低頭、閉嘴,再要放肆,絕不客氣。

    警車一路鳴笛而行,很威武。老康有股乖張的興奮,目光殷切地盯著車窗外面,好像很希望被人看到。如果真有人看,他就朝人家充滿悲憫地凝望。看到他這樣,馬領很不理解。這個傢伙今天太反常啦!粉碎了的左腳令馬領斤斤計較起來,他覺得自己陷入目前這樣的境地,完全是因為老康。

    警車把他們帶到西新街派出所,和氣的小伙子警察先跳下去,他示意馬領下車,原來他是要扶馬領一把。馬領很感動。人在落難時就是容易感動,有時候一個屁都能令人感激涕零,更何況一個攙扶。他們三個人被送往羈押室,它處在派出所拐角的廁所邊。

    看守不像是一個正式警察,因為他沒有那種特殊的神氣勁兒。所以他更要表現出神氣,他命令道:

    「把褲帶摘掉!」

    跟在身後的小伙子警察說:「不用,這三個事不大。」

    羈押室裡已經有四個人了,二男二女,其中一個男的和那兩個女的像是吸毒者,他們正在經受著某種顯而易見的折磨,全部臉衝著牆蜷縮在角落裡;另一個則十分活躍,他們進去時他正在裡面散步,看到有人被送進來立刻歡呼了一聲。這傢伙穿著條大褲衩,長得矮小精幹卻身有殘疾,左腿典型的小兒麻痺後遺症,肌肉萎縮,骨骼變形。

    他拖著條跛腿湊過來,深沉地說:

    「你們才從前線下來嗎?這可不好啊,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進醫院嘛!」

    胖子被嚇住了,往老康身後躲。

    馬領心裡充滿了對自己左腳的痛惜,在這一刻,他對自己的左腳已經是懷著一份緬懷與憑弔的心情了,彷彿它已經永遠離他而去。

    4.你還是有人要

    「有煙嗎?」

    瘸子很快和他們混熟了,一熟,他就開始索取。

    「有,我有。」胖子很高興,因為只有他有,別人沒有。

    他很大方地發給每人一支精白沙,發完才發現沒有火。

    「我的打火機呢?一定是打飛啦。」

    他以為自己很幽默,嘿嘿笑起來。

    瘸子趴到窗子上敲一敲,看守露出頭,他把手裡的煙卷揚一揚,於是一隻打火機從鐵柵欄外伸進來,替他點著火。胖子一直密切地關注著,瘸子把點著的煙遞給他接火,他的表情都有些肅穆了。

    「皮帶不錯呀。」

    瘸子達到了一個心願,慾望就隨之膨脹起來。他看上了老康的腰帶。

    「看上啦?」

    老康很平靜。

    「哪裡,哪裡,」瘸子反而不好意思了,乾巴巴地說,「我只是不想浪費,浪費可恥嘛。」

    老康問:「什麼意思?」

    瘸子指出:「你們是會被送進看守所的,到那裡什麼都保不住。而我肯定會被放掉,所以不如送給我,畢竟我們算是有了緣份。」

    「你說什麼?」胖子立刻不安了,「我們會被送進看守所?真的這麼嚴重嗎?」

    瘸子一揮手說:「肯定會,至少得拘留半個月。」

    胖子頓時慌了手腳,眨著眼睛看老康。

    他對老康說:「都是你,都是你,本來沒事,你非要摻和進來。關你屁事啊,那兩隻土鱉又不是你親戚。」

    老康瞪胖子一眼,用一種求教的態度問瘸子:

    「你為什麼一定會被放掉?」

    「沒人要我啊,送到哪裡都沒人要。他們拿我沒辦法,怎麼請進來怎麼送出去。」

    瘸子得意洋洋地拍打他的瘸腿。

    老康問:「為什麼會沒人要你?」

    瘸子說:「現在哪裡都講效益,專政機關也一樣,我這樣不能幹只能吃的,當然沒人要。」

    「那我也沒人要,」馬領不由得插了句話,旋即他便感到了羞恥。

    「不行,你還是有人要,養一養就好了,還可以用。」瘸子打量馬領一番,很有把握地說。

    原來是這樣,自己還有人要!還可以用!這讓馬領煩躁起來,突然發現這裡不是人呆的地方,隔壁廁所的氨氣充斥在每個角落,令酷熱都變得宛如一種化學現象。

    「你們不餓嗎?」瘸子又有新花樣。

    「不餓,我渴。」胖子講他的感受。

    「那裡有水,不過得省著喝,兩個小時才給灌一次。」瘸子說。

    牆角果然有只礦泉水瓶子,裡面有大半瓶涼水。胖子舉起來喝,一喝就忘了處境,一口下去大半瓶水就剩了個底。

    「比你的刨冰怎麼樣?」老康問他。

    「當然比不過,出去我請你喝。你愛喝菠蘿的還是橙子的?」胖子熱情洋溢地問。

    「我愛喝狗屎的!」瘸子用那條瘸腿踢他一下,「媽的你也太惡了,剩下個水毛兒,弟兄們喝什麼?」

    胖子低下頭翻著白眼珠看他。

    「身上有錢嗎?拿出來,都下午了,你就不想吃飯嗎?」

    瘸子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裡還可以買飯?」

    胖子兩眼放光。

    「買飯算個屁,女人都有的買!」瘸子不屑地說。

    「真的?」

    胖子的聲音顫抖起來,他覺得太神奇了。

    「不信你試試,」瘸子一指牆角的兩個女人,「現在你跟她們便可以就地解決。」

    兩個女人沖牆而臥,臉看不到,僅從背影看就很骯髒,所以胖子不喜歡。

    5.人人都是兄弟姊妹

    胖子請大家吃盒飯。瘸子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出去,看守不一會兒就買回來了。四個人一人一份,當然沒那幾個吸毒者的,他們全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居然都有些苦修式的哲學家風範。

    大家吃得都很香。馬領不免哀傷,自己已經可以在密佈的氨氣中進食,看來真的沒希望了。吃完飯胖子就焦急起來,不停地嘟囔,幾點了,都幾點了,怎麼也不問一下,這樣要關多久啊?到底要關多久啊?他一急,馬領也覺得急了,是啊,要關多久啊?怎麼還不處理呢?趕快處理一下吧!越想越急,想到根源,馬領開始想揍老康一頓。

    「你今天到底哪根筋有毛病?」馬領逼視著老康。

    「你不要這樣,讓人看笑話。」老康小聲說。

    馬領想想有道理,就把他拉到另一端牆角坐下。

    馬領說:「到底哪根筋有毛病,你說說看。」

    老康吞吞吐吐地說:

    「嗯,家裡來了封信……說老家姑媽的小女兒死了……刨冰攤前的那個農村姑娘,嗯,我覺得和她有點像……」

    「你跟她很有感情?」馬領有些意外。

    「誰?」老康不解地看看他。

    「你姑媽的小女兒啊,」馬領說,「算是你表妹吧——」

    「堂妹,」老康糾正道,「是堂妹。」

    「那就是堂妹吧。」

    「算不上有感情吧……」老康遲疑了一下,回答道。

    「什麼意思,」馬領定了定神,認真打量自己這位老朋友的臉,「啊?什麼意思?」

    「我們……沒見過面,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麼一個堂妹。」老康閉上眼睛說。

    「什麼意思?沒見過面你哭什麼喪?沒見過面你會覺得有人和她長得像?」馬領憤怒了。

    「你太冷漠了!」老康吸了口氣,他的臉向馬領伸過來,馬領覺得他那張大臉在一瞬間膨脹起來,充滿了批判的力量。

    的確是這樣的,他很激動,因而語無倫次,帶上了鏗鏘的蘭城腔兒:

    「好好想一下,一個人就這麼死到啦!好端端的,你的一個親人就這麼死到啦!她身上流著連你一樣的血,她連你有一種天然不可分割的聯繫,難道不是嗎?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兄弟姊妹!」

    老康越說越亢奮,但還是保持住了最後的理智,注意不讓人看他們的笑話,因此他的聲調特別古怪。他貼著耳朵向馬領克制地咆哮著,讓馬領幾乎要跳起來。馬領覺得他用這種腔調製造出來的效果堪稱驚人,像兩根有力的手指在撥弄著自己那柔弱的神經。

    這時候羈押室的門開了,那個小伙子警察走進來問道:

    「想好了沒有?」

    「想好啦,我想好啦!」

    胖子裝得像個歡天喜地的兒童。

    小伙子警察問馬領:「你們呢?」

    馬領強打起精神點點頭。

    「那好。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治安處罰,拘留十五天;二,還是治安處罰,每人一千,罰款回家。當然了,兩種處罰治療費都得你們自理。自己選吧。」

    小伙子警察循循善誘,像一個和藹的教師。

    「我要罰款!」

    胖子很勇躍,彷彿在課堂上搶答一樣。

    「我們也要罰款,」馬領跟著說。

    他不敢讓老康來選擇,他覺得老康今天什麼事都做的出來——他剛死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堂妹。

    胖子被帶了出去。

    「我的手機呢?我的手機丟掉啦!錢包也沒啦!」

    老康突然叫起來,然後他開始向警察分辯,說他是見義勇為,他也要像那個農村男青年一樣地去質疑,要據理力爭,要擺事實講道理。

    小伙子警察不動聲色地看著老康,但馬領分明感到了這種不動聲色所具備的威力,它就像暴風雨前欺騙性的平靜。馬領打斷了老康,要求警察放他回去取錢。這時馬領才發現,自己渾身已經被汗浸透了,像一個剛剛被打撈上岸的落水者。

    「我跑不了,他還關在這兒。」

    馬領用老康做抵押。

    小伙子警察依然和氣,他批准了馬領的請求,「不過要快去快回」,像出門前母親的叮嚀。

    但馬領快不起來,真的行動起來他才認識到少一隻腳帶來的麻煩。他根本不會走,這看起來有點可笑,活到快三十歲了,居然不會走了。出門時馬領只穿著褲衩背心,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所以他也不能打車。他也不想坐車,因為他根本不想快去快回。他不明白這究竟都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拖著一大塊石膏?為什麼自己要忍受身體無端的灼熱與清涼?為什麼自己要在炎炎烈日下把一隻鞋拎在手上?老康的話言猶在耳,它們迴旋在馬領的頭顱裡。某個遠方的人已經死去,但死亡的訊息卻在塵世波及。

    跳回家,馬領從那疊錢裡數出需要的數。他在心裡向父親呼籲,原諒我吧!我又要不假掂量地用它們去交罰款啦!出門時,馬領在樓梯口撞到了那個男孩。男孩惶惑地看著他的左腳,忘卻了對他堆積已久的仇視。

    馬領在樓下攔了輛車,不是想趕時間,是他的確跳不動了。

    回到西新街派出所,警察給馬領做了份筆錄,然後他在處罰書上簽字,摁指紋,交錢。

    從派出所出來時,老康要來攙扶馬領,被馬領斷然拒絕。馬領寧可繼續艱難地跳著,因為他知道,任何幫助都無法有效地令他們不艱難。

    6.結婚證

    兩人重新走回到街上。出門時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現在各自受了些傷,同樣的有些心不在焉。這樣看起來區別不大,唯一鮮明的是,出門時有四隻腳踏在地上,現在卻只有三隻。另外就是,馬領手裡多了只裝X光片的塑料袋,小伙子警察很仔細地交還給他,讓他別忘了按時復珍。但這不足以形成差別,因為老康手裡的那只塑料文件袋不見了,盡可以把它們想像成同一個東西。老康卻不這麼去想,他堅持要去找那只塑料文件袋。

    「你夠了沒有啊?還不夠嗎?」馬領對他失望透了。

    「你安靜一些好不好?找到了你就明白為什麼了。」

    他們走回到事件現場,那個白胖子居然還在賣他的刨冰,居然還是只露出「五角」。這傢伙留著一個遺老遺少的怪髮式,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挫折感。看到他們他倍感親切,馬上過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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