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14章 當遠方有人死去 (1)
    1.換算

    老康坐在沙發裡憂心忡忡地吸煙。

    馬領問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老康臉抬起來,馬領看到此人嘴角似乎在隱蔽地抽搐。到底怎麼啦?老康不回答,嘴角痙攣得更厲害了,眼睛裡也噙滿了淚花,很像電視機上羅小鴿的那只瓷狗的神態——那只瓷狗也是一臉的可憐相,水汪汪的一對狗眼充滿了委屈。

    馬領開始厭煩,說道:

    「你一大早跑來就是想讓我猜謎嗎?那你辦不到,我沒興趣。」

    說完他就進裡屋睡覺去了。

    顯然是無法睡著了,氣溫已經開始升高,它只在清晨那一會兒是涼爽的,如果那時候沒有被吵醒或者可以一直昏睡到十點以後,如果醒了,就必須在高溫和昏沉之間去搏鬥了。被干擾了可貴的睡眠,馬領心裡的無名怒火越燒越高,恨不能出去把姓康的掐死。他衝出去,卻沒動手去掐脖子,因為他看到老康臉埋在沙發靠背上,肩膀觳觫,後脖頸上的肉都一抽一抽的,好像真的很悲傷。這可真是奇怪啊,馬領努力回憶了一下,結論是:他真的從未見過老康的哭泣,在他的記憶裡,老康的眼裡至多是像狗一樣地噙滿了淚花。可老康此刻分明是在哭,真哭,渾身顫慄。但馬領不想刨根問底,他覺得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想知道老康有什麼問題。

    馬領開始打掃房間。地上有很多頭髮,長短混雜,不是他的就是羅小鴿的,掃到一堆居然有那麼多。看著這堆頭髮馬領不禁呆了,他震驚於毛髮從他們身體上一落千丈地離去和因此揭示出的不可遏止的頹唐之勢。馬領拚命忍回了即將流下的眼淚,如果在這間屋子裡同時有兩個男青年像狗一樣地哭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馬領繼續用抹布擦拭灰塵,擦到人造革的沙發上,他推推老康,後者讓開一點,頭繼續埋著哭泣。老康不知道是馬領把這個權利讓給了他一人獨享,哭得心安理得,等馬領擦拭乾他流在沙發靠背上的涕淚,接著又把臉貼上去幹乾淨淨地哭。

    隨著清掃房間的工作深入進去,馬領心裡一點點平靜下來,彷彿他清理著的不是這間屋子,而是自己雜亂無章的內心。事實上,馬領也真的希望把自己的心放在水籠頭上沖洗一番。馬領想起了父親的教導,父親強調面對生活時必須「一天一天地摳著過」,不放過每一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哪怕閒極無事去掃掃地、擦擦桌子,這樣也算是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是對生活畫上了一個正數,起碼不是在消耗生活,不是在對生活做減法。馬領想他現在就是在對生活畫正數。在廚房裡,馬領把一隻被羅小鴿咬了一口的西紅柿扔進了垃圾袋。扔完馬領當即就後悔了。雖然這只西紅柿被咬了一口,而且好像已經放了三天,但它其餘的部分似乎仍然可以食用——但是他卻把它扔掉了。那麼,他又做了一件消耗生活的事,對生活做了一次減法。這樣的換算令馬領悲愴,他覺得自己總是這樣,加加減減,減多加少,於是生活於他就一天天地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負數。

    出去扔垃圾袋時,鄰居家的男孩正興沖沖地奔上樓,看到馬領後停在了樓梯上,和馬領保持距離,水火不容地瞪著馬領。他一直不原諒馬領。馬領裝作沒看到,把垃圾袋丟出去就回身進屋。

    男孩可能感到了被人漠視的侮辱,字字惡毒地向馬領罵道:

    「你應該把自己也丟出去,你也是一隻大垃圾。」

    馬領的手停在門把上,男孩心裡害怕起來,向下退了幾級樓梯。馬領一動不動地站著。男孩覬覦了半天,不見他有進屋的意思,終於尖叫一聲向樓下逃去,他帶著哭腔咒罵著:

    「垃圾!垃圾!」

    門被從裡面推開,老康怔忪地看著馬領,伸手拍拍他肩膀說:

    「我們出去走走。」

    2.鬥毆

    走在街上兩人都心不在焉,並且很快都汗流浹背。

    馬領說:「你最好把領帶摘掉,你這樣顯得特別蠢。」

    老康很聽勸地把領帶摘掉,揉成一團胡亂塞進手裡的塑料文件袋。

    馬領得寸進尺道:「你最好把文件袋也扔掉,手裡拿著這玩意兒同樣的蠢。」

    老康不著邊際地說:「不錯,你知道的,在機關時我就最痛恨這種玩意兒,但是,但是——」

    馬領覺得老康今天特別可愛,嗯,他突然具備了一種單純之美,烈日下的這個大漢,宛如一個巨型嬰兒。馬領就不想和他吵架了。

    兩人在北新街停住,找了個冷飲攤坐下,每人要了瓶黃河啤酒喝。啤酒剛從冰櫃取出來,喝起來冰得讓人不可思議。

    觸景生情,老康舉著啤酒瓶無限感傷地說:

    「不知道啤酒廠能不能上那塊廣告啊。」

    馬領不想讓他的好形象被破壞掉,不去接他的話茬。他又說了幾遍,可能也覺得乏味,就不說了。

    路對面是一個賣刨冰的攤子,支著頂花裡忽哨的大陽傘。一塊城牆磚一樣巨大的冰塊用濕毛巾摀住,幾桶果汁背後隱藏著一塊硬紙板,只露出兩個字:五角。攤主是一個白喧的胖子,在盛夏裡穿得整整齊齊,儼然一個機關幹部。

    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鄉下人走過去,在刨冰攤前踟躇不決。男青年背著只很大的編織袋,裡面鼓鼓囊囊、顯得沉重不堪。他顯然是走不動了,想喝刨冰,就和女同伴商量。女同伴有點猶豫。胖子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動作熟練地用一把鐵皮刨子飛快地刮出兩杯冰屑,灌上果汁,不由分說地塞給他們一人一杯。兩個鄉下青年互相看一看,羞澀地接受了。男青年喝得很痛快,一口就喝光掉。女青年喝得也不慢,但她好像被什麼匪夷所思的美妙滋味驚嚇了一下,因此喝得沒有同伴那樣豪爽。

    然後爭執就開始了。男青年滿意地付出一張挺括的一元鈔票。胖子用迷惑地眼神打量他。男青年並沒有醒悟,依舊憨笑著付錢,也許他甚至以為對方的意思是要免費。當然不會是這樣,胖子一本正經地指指旁邊,幾桶果汁不知什麼時候拉開了距離,它們後面的硬紙板這時就多出了三個字,二十元,成為了「二十元五角」。男青年顯然還是沒有醒悟,等稍稍明白一點時就有了魂飛魄散的驚訝感。他誇張地向後跳了一步,然後又邁近一步,他要分辯,要質疑,要據理力爭,要擺事實講道理。胖子當然不聽這些,二話不說,揪起他領子左右開弓就是兩記耳光。男青年立刻被激怒了,他根本不怕這人,伸手卡在對方脖子上。他一還手,胖子就立刻處在下風,他哪裡打得過一個生龍活虎的鄉下青年,於是殺豬般地嚎叫起來。馬上就出現了四五個幫手,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劈頭蓋臉臭揍男青年。男青年一下子被打懵了,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像在做白日夢,一個噩夢。他的同伴,那個女青年,無助地放聲大哭起來。

    馬領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老康已經拎著啤酒瓶衝了出去。老康是那麼義無反顧,越過馬路時差點被一輛出租車撞飛。馬領依稀看到,烈日下行動敏捷的老康晃動成了一道光影,他壯碩的肉身長出了一對巨大的翅膀,從車流滾滾的馬路上滑翔而過。

    當馬領回過神來也跟著跑過去時,老康手中的啤酒瓶已經照著胖子的後腦勺砸了下去。那顆肥胖的腦袋頓時血流如注,血混在啤酒沫子裡流得蔚為壯觀。胖子晃了晃腦袋,一頭撲倒在地。老康有一霎那的呆愣,他可能感到有些恍惚。胖子的同夥向老康撲上來,其中一個用鐵皮刨子狠狠地紮在老康的頭頂上。馬領看到老康的頭頂冒出一朵紅色的浪花。老康頂著這朵浪花茫然四顧,他顯得多麼純潔啊。

    不可避免,馬領衝上去加入到這場鬥毆當中,立刻打作一團,敵我難分。他感到背後被人蹬了一腳,身子前衝撞到攤子上。那塊城牆磚一樣巨大的冰塊掉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他左腳腳面上。馬領哇哇慘叫,每一個音符都是從肚子裡彈跳出來的,宛如那塊巨大的冰塊落在水中濺起的浪花。馬領感到自己的腳被砸扁了,成為了一堆粉末,那種驟然失去身體某個部分的感覺,空前盛大。

    毆鬥是戛然而止的,沒有一點先兆,因為警笛聲來的沒有一點先兆。對手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是訓練有素的一群。令人費解的是,做為主要當事者的那兩個農村青年也跟著他們消失掉了。胖子倒沒有跑脫,他歪頭斜腦地在原地打轉;馬領的腳扁了,沒法跑;老康倨傲地不願意跑,他仰著脖子,威儀地站著,顧盼自雄,鮮血像一盆弔蘭扣在他光光的腦袋上——他認為他真理在握,用不著跑,那派頭,倒像個維護治安的。

    警察包圍過來。他們三人被一同塞進警車裡,並且良莠不分地被銬在一起。三個人帶了兩副手銬,串成一串,胖子居中,左右手腕分別束縛住兩個對手。

    警察先將他們送往醫院治療。老康和胖子有明顯的外傷,被一同押著去縫合。馬領的左腳傷情不明,需要拍片確診。馬領感到自己的左腳有一股焚燒般的灼熱,並且又有些空空如也的清涼。他從來沒有關注過自己的這只左腳,彷彿它子虛烏有,直到今天,它用灼熱和清涼證明了自己的存在。

    押馬領的警察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很年輕,濕漉漉的嘴唇上長著一圈柔軟的髭鬚,而且,他還相當和氣。

    「很痛吧?是不是很痛?」

    拍完X光片,坐在走廊的長條凳上等待結果時,小伙子警察一直溫柔地問馬領,並且安慰他:

    「忍一忍,忍一忍。」

    3.粉碎

    X光片顯示是粉碎性骨折。由於跟著個警察,馬領的身份很快被察覺,那兩個骨科大夫因此變得粗暴異常,他們三下五除二替馬領打上了石膏,手法讓人對效果充滿了耽憂。馬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左腳一點一點變得陌生,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了一塊碩大的不明物,那兩個正直的醫生還毫無必要地在這塊不明物上彭彭地敲打了兩下。

    馬領和小伙子警察在警車裡坐了很久老康和胖子才縫完針。胖子傷勢較重,腦袋後面的頭髮整個被剃光後傷口才得以縫合。老康好一些,他本身就是光頭一顆,因而面目改變得並不劇烈。兩個傢伙一同經過治療,出來時變得很親暱,又被銬在一起,看上去更有股難捨難分的勁頭。他們步調一致地從門診大樓的台階上蹦下來,蹦到警車前你讓我、我讓你,一團和氣地請對方先上。押他們的警察喝令他們一起滾上去。兩個傢伙手腳並用地擠上車。

    老康這時似乎才想起馬領,頭拱到馬領面前向他匯報道:

    「七針,你怎麼樣?」

    馬領左腳的鞋子失去了作用,目前被他拎在手裡。小伙子警察很好,也可能認為他跑不掉,就沒有再給他銬上手銬。馬領用那只鞋子指指那塊碩大的石膏。

    胖子看到他們相互交流,按捺不住寂寞,訕笑著說:

    「我十七針,比較多一些。」

    「你很光榮嗎?」這招致了一個警察的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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