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血濃於水的親情 (4)
    有天下課後,方雲慧去趟衛生間,她那天肚子痛,在衛生間待的時間長了點,出來後發現班車已經開走了。方雲慧情緒本來就不好,看到平時停車的門口空蕩蕩的,她心裡很亂,又是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望著灰濛濛的天空,沒忍住隨口罵了句髒話。這對方雲慧來說,太正常不過,她從小生活在小地方,在那個城鄉結合部,口頭上不掛句髒話,是不正常的。可這句髒話從模樣溫雅的方雲慧口裡蹦出來,又是在北京這個動不動就講素質的地方,格外引人注意。門口出出進進的幾個人,凡是聽到方雲慧罵髒話的,都偏過頭來看她,有人甚至還站下很認真地打量她,這或多或少使方雲慧有些尷尬。

    正在這時,林勝利不知從那個角落跑過來,邊跑邊叫道:「方雲慧,終於等到你了。」

    方雲慧回頭一看,心想,我認識他嗎?他為什麼等我?

    林勝利跑到方雲慧跟前,衝她笑笑,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咱們是老鄉呢,我從名冊上知道的你,注意你好幾天了。」

    自從被男友絕然拋棄後,方雲慧對男人沒有好感。她衝著一臉笑意的林勝利翻個白眼,沒理他。

    林勝利並不在意方雲慧的態度,依舊笑嘻嘻地說:「上班車後沒看到你,就知道你被拉下了,我就下車等你。」

    這批學習班,他們省城的各行各業來了十幾個人,唯獨這個男人留下等她,你又不是領隊,憑什麼?

    方雲慧並沒領受林勝利的好意,冷漠地把臉別開。

    這下,林勝利有點愕然,他想自己也許巴心巴肺得有點過頭,是不是人家覺得自己是個輕狂之徒?他收起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方雲慧,你不要多想,沒別的意思,北京冬天黑得早,我猜你對這一帶不很熟悉,怕你一個人沒坐上班車會迷路,咱們是老鄉,出門在外該相互照應點。如果……」

    方雲慧心裡動了一下,插嘴道:「如果什麼?」

    「如果你認為我是成心想打你的主意,那麼,我是狗拿耗子,對不起,先走一步了。」

    那一刻,林勝利的自尊心被方雲慧的冷漠傷害了,他說完就走。

    方雲慧略猶豫一下,跟了上去。

    剛過五點,天色已微黑,要說迷路,方雲慧倒不會,就算人生地不熟,就這點路,坐幾站公共汽車的事,想迷路都難。畢竟是在異地他鄉,有人放棄乘車專門等你,方雲慧對男人再有偏見,也不能不近人情吧。她跟著林勝利,倆人走路回的賓館。林勝利要帶她打出租車,方雲慧不讓,說來北京這麼些天,每天乘車來來去去,這路邊的景色看熟悉了,可不知道一路走過去,感覺是不是還跟乘車時一樣。林勝利一聽,果然來了興致,說聽她這一說,他也想走一走呢。其實,方雲慧是不想沾他的便宜,一個不熟的男人,她何必無故欠他這份人情。若她掏出租車錢,顯然也不現實,男人都有一副下賤的自尊呢。

    一路上,倆人幾乎無話,林勝利偶爾會問方雲慧幾句他們單位上的人和事,方雲慧都當成他是在套近乎,要不含糊地回答一到兩個字,要不一聲抱歉,笑著說聲不知道,表現出她既不失禮貌,又有涵養。

    回到賓館,已過吃晚飯時間,他們的工作餐肯定吃不上了,方雲慧心想著,如果林勝利要藉機提出請她吃飯,她會斷然拒絕的。她絕不給這個男人更進一步的機會。

    林勝利像看透了方雲慧的心思,在賓館門口,就向她告別,吃飯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提。這太出乎方雲慧的意料,她在心裡還嘀咕呢,這個男人怎麼能這樣,過了吃飯時間,怎麼連句話都沒呢?真是不懂事!

    可是那晚,方雲慧失眠了。

    第二天,方雲慧上車下車,上課下課,就連吃飯,都在人堆裡找尋林勝利,發現他根本沒注意她,偶爾打個照面,也像相互不認識似的,馬上會把目光移到別處。方雲慧覺得這個男人挺特別的,同時,她也隱隱有些悵然失落。但是,方雲慧不由自主地注意上林勝利這個人了。他為人謙和,從不傲慢,她看到過幾次,林勝利在操作系統時,有同學向他求教,他會微笑著向對方講解,他自己不明白時,也謙遜地去請教別人;他也講禮貌,在班車上時不時地給別人讓座位,自己則站在過道,一路搖搖晃晃,有次,他竟然站在方雲慧身邊,在汽車的顛簸中,差點壓到她身上,待站穩後,他還向她道歉來著。假如,林勝利在車上,在飯廳,只給那些女人讓座,方雲慧是不再理會林勝利的,認為這個男太色,只會討好女人。可是,林勝利給誰都讓,年齡比他大的,也有年齡比他小的,無論男女,他都讓,好像自己是個工作人員,就該站著。有時,他讓的是女人,尤其是年輕點的,方雲慧心裡會很不舒服,好幾天她都盯著那個年輕女人,是不是臉上有種優越感。或者,她盯著林勝利,看他是不是圍追著那個年輕女人,有意討好人家。林勝利沒有。他看上去一本正經。

    方雲慧感覺到自己對林勝利的注意,她有些奇怪,難道就因為林勝利那天沒如她所想請她吃飯,她就如此關注他?不管是什麼,反正,她就是想關注林勝利。有了這樣一份關注他人的心情,方雲慧開始覺得北京的生活有些意思了,雖說是初冬,可她的眼裡開始有了風景。

    離住處不遠的香山方雲慧沒有去過,但她知道那滿山的紅艷是怎樣的一種艷美;北京的銀杏樹葉落得差不多了,她能想像得出那一樹連著一樹的金黃該有多麼的炫耀。就連路邊已枯黃的草坪,方雲慧都能看出你纏我繞的情趣來。有時候,她自己都很驚訝,一個不過等了她一回,陪她走幾站路的男人,怎麼就莫名地叫她有了好感,有了關注他的心思呢?

    顯然,林勝利並不知道方雲慧對他的那份關注,他不是個難纏的男人,方雲慧冷漠的態度和戒備的話語,使他感受到這個女人的不可接近。不可接近就不接近,像他這樣的男人還是不愁女人緣的。

    日子一旦有了色彩,就變了,也快了,方雲慧好像才覺出北京灰濛濛的天空也很遼闊的時候,培訓班結束了。

    回到省城一個月後,方雲慧忍不住,主動給林勝利打了電話。號碼通訊錄上都有。

    方雲慧最害怕過冬天,尤其是被男友拋棄後,沒有暖氣的冬夜是很漫長的,孤伶伶的一個人住在單身宿舍裡,整座樓像冰窖似的,她甚至覺著寒冷的冬天是衝著她一個人來的。單位的同事嘴上都叫著冷,但沒等到下班,就悄悄溜回家去了,同樣是冬天,他們的冬天因為有家的存在,就有了溫暖,像寒夜裡的燈,亮在他們的前方,那路途再漫長也不寂寞。而她呢,只能無奈地回到老宿舍樓裡,孤身守在冰冷的寒夜。

    方雲慧受不了寒冷,受不了在省城的孤苦伶仃,她放下了自尊。在妥協和好強面前,方雲慧選擇了妥協。

    方雲慧算是看清楚了,她不主動打這個電話,林勝利是不會打給她的。電話一接通,林勝利就表達了這個意思,他說:「沒想到會接到你的電話,真叫我感到意外。」

    方雲慧故意說:「我給你打電話不行嗎?」

    林勝利說:「當然行了。」他有點油腔滑調,說方雲慧這樣的冷美人能給他打電話,他榮幸還來不及呢。

    方雲慧聽著這話,心裡很受用,故意問林勝利,為什麼不給她打電話,又不花你的長途費。在北京互不認識時還知道照應呢,現在同一個城市,又算是同學一場,怎麼就不聯繫了?

    林勝利說:「我哪敢呀,你年輕漂亮又冷傲,怕你說我是大色狼。相識不相見,我在你心裡怎麼著也該是個謙謙君子的形象吧,我可不願在你心裡是個色狼。」

    林勝利這句話,徹底叫方雲慧的心扉為他打開了。她很感動,這個男人原來是這樣在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如今的男人,還能有幾個會顧及形象,只怕見了稍有姿色的女人,恨不得立馬剝衣服拉上床,誰還有耐心去想其他?一個叫自己心儀的男人並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方雲慧不想錯過機會,她覺得,為這樣單純的男人,她主動點,值。

    然後,他們見面約會。一直到上床,都是水到渠成。情到深處了,不存在誰主動被動。自始至終,方雲慧都認為,林勝利是夠得上完美的男人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那麼有魅力,叫她迷戀不已。

    再然後,他們談婚論嫁,沒有一點生硬的成分,兩人都很滿意對方。方雲慧幸福得要死。有時,她心裡愧疚,甚至想著,把自己以前與男友的真實情況告訴林勝利,可話到嘴邊,卻拐了彎,她不是不相信林勝利的人品,而是怕他心存芥蒂,影響他們夫妻間的感情。

    男人的心有時候比女人還小呢。

    方雲慧從父親母親的一生中,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後來乾脆打消了這個念頭,只要她真心待林勝利,好好過日子,過去的,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吧。

    方雲慧佈滿陰雲的心扉,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林勝利的陽光從裂縫裡擠進來,她用手遮擋這縷陽光時,她還提醒自己,危險來了,可是她一投進林勝利男人味十足的懷抱裡,危險變得模糊而且很快消失。方雲慧緊緊貼在林勝利身上,他的熱情和呵護,填補了她心靈上的空虛,使她感受到寒夜在消退,春天的溫暖湧遍她全身。她接納了林勝利,走出周建忠留給她堅實的陰影。

    方雲慧感到了生活的美好。很快,她和林勝利走進了婚姻。這樣,才有依靠,有堅固的牢靠感。方雲慧徹底放鬆了。

    結婚後,方雲慧盡自己所能,做個好妻子。芙蓉裡離她已經遠了,給父母蓋的房子也在妹妹的資助下、和林勝利結婚前完成,她已經沒什麼負擔。所以吸取上次與男友分手的教訓,她把自己的工資按月交給林勝利,不沾一點財權,這樣做,一來為能和丈夫修百年之好,不在錢財上鬧矛盾;二來,自己有過私生女,彌補一下內心的愧疚。因此,心性好強的方雲慧,在林勝利面前百依百順,很少有犯強的時候。就是帶林勝利回芙蓉裡父母那兒,她也凡事以林勝利為先,動不動誇獎丈夫幾句,把「我們勝利」掛在嘴上,還做出一副小鳥依人狀。她的超常舉動,當時還把方家每個人弄得小心翼翼,因為他們很少看到那般柔情的方雲慧。

    童年和少年時期,由於受家庭影響,方雲慧的內心充滿了自卑,同時,也更加自尊和自立,與周建忠以慘敗告終的愛情歷程,耗盡了她的心血,如今有了新歸宿,她才深深地體會到那份疲憊。她真的太累太累,想要好好休息。於是,之前那個把什麼都看得十分重要,什麼都捨不下的方雲慧不見了,替代她的,是一個慵懶的、有些拖沓甚至邋遢的女人。每天除了上班,幹完自己份內事絕不再想別的,什麼都不想,不想女兒媛媛,不想工作崗位有一天還會弄丟,也不想林勝利哪一天會像周建忠一樣拋棄她。方雲慧不讓自己想,腦子偶爾閃過一些過去的事,她立馬打斷自己去做別的。有了實實在在的婚姻,有個盡心呵護自己的男人,她要自己滿足。其實,她是個容易知足的女人。所以,她才這麼快變得慵懶,只有回老家芙蓉裡時,方雲慧才會打起精神,著裝極具個性,說話辦事乾脆利落,換了個人似的,起初,看得林勝利目瞪口呆。這哪兒是什麼事都不操心的老婆,簡直就是一個女強人嘛。

    後來他才慢慢明白,芙蓉裡事實上是方雲慧展示自己的一個平台,她的過去在芙蓉裡是灰暗、傷痛的,她走出來,脫離了那個狹小的地方,就要讓芙蓉裡的人看看,方家出了一個在省城工作的女兒,並且還嫁給省城裡的男人,誰還敢用舊眼光看待他們方家!林勝利並沒覺得絕然兩種狀態的老婆有什麼不好,相反,他挺喜歡,這說明他就是方雲慧背後的那堵牆,可以無所顧忌地靠著,依著,放鬆下來。男人,有幾個不願做老婆身後那堵牆的?也正因為林勝利的寬容,越發使方雲慧遠離概念下的生活。她的好強收了起來,心機收了起來,甚至,對生活的熱望也收了起來。結婚幾年,她像生活在真空裡,在單位,從不與人多交往,也極少與別人交流,就像個氣泡似的,有事就現一下身,沒事就隱在角落裡。現實的空氣在她心裡越來越淡,也越來越遠。慢慢地,除了上班與下班,日與夜的概念,時間在方雲慧的意識裡就像一片遙遠的夢幻,模糊不堪,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什麼日子,唯一能惦記住的,是港台連續劇的播出時間,準時穿著睡衣倚躺在沙發上觀看,絕不拉下一集。一個星期她可以不出去逛街購物,甚至雙休日不用上班時,她都懶得洗臉梳頭。

    林勝利是城市規劃辦的一個副科長,經常要去外地搞研究調查,有時一走就是個把月,把方雲慧一人丟在家裡。這樣的日子當然更像一張白紙,方雲慧想讓紙面空著就空著,覺著空的難受,就懶洋洋地隨便畫道橫線豎線。日子簡單而純粹。有時候,方雲慧還是會想到自己現在的狀態,大街上人來車往,每個人都有堅定的方向,惟有她,停滯在路中間,不想往前,不願退後,看著頭頂上的那片天,那是一種看不到頭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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