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血濃於水的親情 (3)
    弟弟的兩巴掌,不,是方雲剛和著淚水的那些話,把方雲慧擊得一敗塗地。眼淚一直伴著她坐火車回到省城。一進家門,迎面撲來的靜寂將她裹住,她覺得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內容,身體裡忽然間空了,沒了支撐,僅剩一副空蕩蕩的皮囊。這時的她才感到疲憊像秋雨似的一絲一絲地滲進來,滲進她的腦,她的心,帶著深深的寒意。方雲慧打個寒顫,眼皮像是雨水泡爛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她甩掉鞋,身上的髒衣服都顧不上脫,一頭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方雲慧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來。剛睜開眼時,方雲慧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那種茫然很快就消失了,方雲剛摔給她的兩巴掌在臉上又動起來。一夜長睡,還是未能驅走心裡的疼痛。在昏睡期間,方雲慧接到過大哥打來的電話,得知她已安全到家,方雲國明顯鬆了口氣,他告訴方雲慧,母親沒啥大礙,叫她放心。方雲慧聽著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裡連溫情也容不下了。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大哥又說了些有關母親的話,方雲慧始終不曾應答一聲。方雲國見妹妹不言語,轉而又結結巴巴地勸說起來。大哥的勸說並沒使方雲慧生出些許感動,相反,倒有點惱。這個時候,她不想聽這些話,索性扔掉電話,摸索著拔掉了電話線。她的心裡已經夠滿了,不想再塞進一點點東西,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一覺睡到永遠不醒來。

    電話沉默下來不再叨擾方雲慧,可林勝利回到家的聲音,還是把她吵醒了。方雲慧半死不活的睡相,沒能引起林勝利的同情,他象徵性地問候了幾句,見方雲慧狂睡之後像具殭屍,目光冷漠地望著屋頂,對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臥室。

    林勝利不是心腸冷硬的男人,沒計較方雲慧的態度,他還不知道方家姐妹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想著方雲慧剛奔喪歸來,他又沒有照顧她的顏面,跟她回芙蓉裡,要對他擺出一副笑臉肯定非常艱難,何況,他們夫妻的關係早已名存實亡,方雲慧對他恨著呢,所以對他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林勝利在客廳一連抽了兩支煙,打開電視看了會兒又關掉,雖說不用過分在意方雲慧,但畢竟她父親去世了,他還是不要顯得過於輕鬆和歡樂,以免刺激她。看方雲慧的樣子,肯定兩天沒吃飯了,他現在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得動點惻隱之心吧。林勝利打電話叫了兩份快餐,一份給方雲慧送到臥室,自己吃了一份,然後躲進書房,在電腦上打起遊戲。

    十四

    方雲慧做了一生中最長的夢,夢很雜,稀奇古怪什麼都有,她擔任過不少角色,做過不少出格的事,很多事並不是她自己想要做的,可很奇怪,儘管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不願意,可就是無法控制夢境,她傷心得不得了,哭得稀里嘩啦。然而,即使是哭,她也能看得到她自己在做什麼,好像夢裡身不由己的不是她,她只不過一個清醒的看客。事實上,她在夢裡也知道是做夢,就是無法醒來,而且她身上背負許許多多的東西,那些東西又看不到具體的形狀,卻把她壓得連爬的力氣都沒有,氣也喘不勻,沒人伸手幫她一把。所有的人,個個冷漠,甚至猙獰地笑。一種比聽到父親去世還要強烈的悲慟潮水一般襲擊了方雲慧,她驚慌地大叫一聲,終於把自己從夢裡驚醒。夢碎了,蒸汽一樣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堆碎碎的夢,她一個也記不起來。但夢裡沉甸甸的感覺和莫名的傷感卻隨著她的醒來真切地留了下來,像根繩子死死地拽住她,要把她撕裂成碎片似的。如果不是尿憋得緊,方雲慧或許不會從夢裡醒來,其實醒來還不如在夢裡呢,夢再累再沉重,自己知道是夢,是假的。而一旦醒來,就只有承擔。方雲慧的心又絲絲啦啦地疼,她是不能再睡下去了。

    爬起來去衛生間,卻沒有卸重的感覺。方雲慧回來靠在床頭,聽書房那邊的動靜,也許是夜太安靜,連一星半點的聲音都會無盡放大,方雲慧聽到鼠標的點擊和鍵盤的敲擊聲,間或,還有林勝利壓抑的驚叫聲。她心裡酸楚楚的,離得這麼近的男人,卻隔得那麼遠!她惆悵地歎息一聲,望著窗外的黑暗。再黑暗的夜因為有路燈而變得不再黑暗。連夜都失去了黑暗,為什麼她的生活卻扯不開撇不清一層又一層的暗淡?想要愛情的時節,愛情被她的執著錯失了,以為婚姻可以讓自己有一份安穩,卻偏偏婚姻也搖蕩起來,最是她心中不捨的,是家人對她的依靠和熱愛,如今倒好,父親死了,除過大哥外,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把她看成仇人,弟弟的兩巴掌,甩斷了這份親情。老天,到底要我方雲慧怎麼樣啊?

    不知不覺間,方雲慧的淚水爬得滿臉都是,她狠狠擦著眼淚,要自己不去想那些傷心事,可黑夜裡的大腦異常活躍,數月來的煩惱糾集在一起,紛紛擾擾地逼進來,逼得她又是淚水滂沱。她想不通,她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她給方家帶來的榮耀是姐妹們不可比擬的。由此,父母把她當成方家的主心骨,什麼時候都以她為中心,家裡的大事小情,唯有她的意見才最具權威。這樣,又有什麼錯?難道她的學識與見識不配這樣?也許,她自以為是了些,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替家裡操持一切,如果說這也叫錯誤的話,那這世上的親情不知道還能叫什麼。父親住院,她難道不是想在這個時候多盡盡孝心?方雲剛說的沒錯,她是有虛榮心,可她的虛榮心為了誰,不都是為方家?憑什麼她盡了心盡了力卻落得你方雲剛的兩巴掌?父親去世,我的悲痛比誰少了?我忙前忙後,給父親開追悼會,寫悼詞,你方雲麗方雲雪又幹了什麼?憑什麼你們責怪我,對我有怨氣?

    方雲慧越想越氣,一生氣,心裡的疼反倒弱了。突然間,她覺得應該感謝弟弟的兩巴掌,他把她打醒了。這麼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夢想裡,夢想方家在芙蓉裡的地位越來越高。可是現在,她終於明白,她在自家兄弟姐妹那兒,已經造成獨斷專行、頤指氣使的不良影響,他們早已對她有了看法,只是沒機會發洩罷了。這次,他們終於爆發了。

    想到這裡,方雲慧茫然了,她作為方家支撐的時候,也支撐著自己,現在她不再是方家的支撐,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支撐。一個沒有支撐的人,如何面對迎面而來的現實?她不知道。她想找件什麼事來做,以沖淡父親喪事之後的疼痛,但她不願去上班,現在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到了班上只會出洋相。她甚至懶得給單位打個電話,她不想請假,賴在家裡,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勁。

    現實卻不給方雲慧隨心所欲做破罐子的機會。

    這天,林勝利下班回來,見方雲慧已經睡醒,靠在床頭上發呆,便走進臥室。

    方雲慧沒理他。

    林勝利看著生氣,語氣裡多了些不客氣:「你父親去世,難道你一輩子傷心,我就要替您擔待一輩子?」林勝利沒好氣地給方雲慧說,「你做得是不是過了點?怎麼拿毛秘書長做醫院的擋箭牌?人家幫你聯繫最好的醫院,夠給你們方家在那個破芙蓉裡爭臉了吧?你們醫藥費一時拿不出,他幫你們緩解,怎麼倒成你們家的費用擔保人了?醫院都找到市政府催他要錢去了,人家馬上要當副市長,為你們家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影響了他,值不值啊?你們方家也忒不地道了吧,坑人還有這樣坑的?」

    這話說得重了,林勝利都做好了要與方雲慧大吵一場的準備。該來的總要來的,躲不過的。但是,方雲慧的神情沒一點變化,依然呆呆地望著別處,好像林勝利剛才說的話純粹是自言自語,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只是,她的手指在神經質地抖動著。

    這下,輪到林勝利沉不住氣了。方雲慧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淡漠?放在以往,方雲慧早跳起來了,尤其是說到方家的什麼事,她不會吃絲毫的虧,一定要和他針鋒相對爭個高下的。今天的方雲慧太反常了,反常得叫林勝利不知所措。望著方雲慧一副不在人間的模樣,林勝利有些不忍心,他知道方雲慧雖不喜歡芙蓉裡,卻在意她的家在芙蓉裡人們眼裡的形象,很多時候,她的所作所為,會純粹地只為能不能給方家帶來風光。她父親的離世肯定對她打擊不小,不會是傷心過度出什麼問題吧?可不對呀,前兩天,她還在電話裡給他發脾氣呢,怎麼這會兒就焉了呢?林勝利往前走了幾步,試探著把手放到方雲慧的額頭,看她是否是生病。他的手還沒觸到方雲慧的額頭,就被她一把打開,她目光冷寒地斜了他一眼。

    林勝利很惱火,怒道:「方雲慧,你,你太過分了。」

    方雲慧還是不接話茬,兩眼回歸了剛才的空洞,望著前方。前方是一堵乾淨的牆壁,牆壁的正中有一塊白色的長方形痕跡,那曾是掛他們結婚照的地方,林勝利第一次提出離婚他們爭吵時,方雲慧憤然將它扯下來,照片卻是林勝利撕碎的。滿地的玻璃渣和結婚照的碎片就像他們的婚姻一樣,想縫補都找不著頭緒。那幾天,林勝利索性不回家,方雲慧也不管,任著那一地的碎片像眼淚似的淌了幾天,終於還是受不了,瘋了一般掃起那些碎片,拎著垃圾袋直接送到幾百米遠的垃圾回收站。

    讓這些騙人的虛假幸福見鬼去吧。越遠越好。

    方雲慧還是不理林勝利的茬。她已經想好,已經這樣了,兄弟姐妹們不需要她,她什麼都不用再管,愛怎麼怎麼去,她不操這份閒心了!真有這份閒心,還不如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她才三十出頭,一般說來,人要是沒災沒病,到這個年齡還至於失去任何魅力,她何必搞得這麼喪氣憔悴!那個毛秘書長,現在跟她又有什麼關係?他既然能當副市長,還能搞不掂這點小事?林勝利說她過分就過分吧,反正,他們的日子已經過不長了。

    方雲慧這樣想著,忍不住把目光略略移了移,她要用眼角餘光看到林勝利的臉。林勝利的臉色果然很難看,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一隻鬥敗的狗,樣子有些狼狽。方雲慧有點幸災樂禍,甚至,她的嘴角還不易察覺地向兩邊翹了翹,掛著一絲冷笑。

    林勝利沒領教過方雲慧的這套新章法,果然拿她沒辦法,他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著,故意要煙霧在臥室裡迷漫。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方雲慧討厭煙味,雖然她不反對林勝利抽煙,可她絕不讓他在臥室抽,有時候林勝利沒在意,在客廳抽著煙走進臥室,方雲慧必然要和他吵鬧一番的。但眼下,這一招似乎不靈,方雲慧一點反應都沒有。林勝利發狠,故意把煙灰彈到窗台或者地上,最後又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拿拖鞋在腳底下擰著。自始至終,方雲慧看都沒看他一眼。林勝利算是明白了,方雲慧這次鐵定了心,要和他耗到底了。

    林勝利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把第二支抽了一半的湮沒掐滅,扔進窗台的花盆裡,煙頭冒著一股青煙,像蒸騰的火氣。

    林勝利對方雲慧說:「我不管你是怎麼想,這次,你別想再拖了,結婚五年,我被你蒙蔽五年,戴了五年綠帽子渾然不知,這種日子我絕不再過下去了。你也甭叫我看你的這副臉色,咱們到時法院見吧。」

    林勝利原來不是這樣的,他提出離婚時也沒這麼咄咄逼人。無論什麼情況下,他都裝得很大度,一副謙謙君子樣。這才多長時間,他的謙謙君子模樣就變了?他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可思議的?方雲慧腦子木木的,想不起一個清晰的開頭來。

    十五

    認識林勝利,似乎是很久遠的事了。那時,方雲慧經歷被男友拋棄,又堅持生下與男友的私生女才半年時間,心裡的痛楚就像刺蝟身上的刺一樣,根根豎著,一不小心,那痛便扎出她一屢血來,殷紅得刺眼。她為自己的幼稚懊悔,怎麼會輕易給一個沒責任感的男人生下孩子呢?生活給她的教訓太深刻了,她幾乎覺得自己沒有了未來,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時,單位派她到北京參加精密軟件培訓。方雲慧當時的心情,是不想參加這種培訓的,但她是單位尖端科技項目研究的具體操作人員,又剛分到單位不久,按理是最應該出去學習的。方雲慧給研究室的龐主任編了一大堆不能去的理由,可是,那個龐老頭一輩子沒研究出個啥成果,原則性倒很強,只要是他認準的事,誰也改變不了。方雲慧差點大哭,也沒把龐主任的心說動,最後,她只好收拾行李,鬱悶地去了北京。

    那時是初冬,北京的天氣還不太冷,可天空整天灰不拉嘰的,又不像是低垂的雲層,後來才知道,那是北京汽車太多,排放的尾氣污染所致。北京的天空很大,但因為常年灰著臉,看不出來有多大,反倒迷迷登登的,給人一種看不到盡頭的頹敗感。

    方雲慧的心情也像北京的天空,灰到了極點,怎麼展也展不開。

    培訓班在中關村科技園附近,離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不遠。學員住在萬泉河一個相對偏僻的賓館,離培訓班有段距離,每天有班車接送他們往返。那時北京還沒修成四環路,那一片除中關村大街,往西北方向走兩站多路,就能看到野地,西風一吹,地邊的樹枝上掛滿了廢棄的塑料袋,幡旗似的,怎麼看怎麼彆扭。這可是首都北京啊,多少人嚮往的神聖地方,怎麼也與方雲慧出生的那個小城一樣有極度骯髒、混亂的一面。剛開始那幾天,方雲慧坐在往返的班車上,看到車窗外慢慢悠悠搖晃過去的景致,心情糟糕透頂,她盼望時間快快過去,早點結束學習。在這個異地他鄉,她的心是墜著鉛的。

    認識林勝利後,方雲慧的想法才有了變化。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